“就说,家里失火了,让他不要着急,慢慢回也来得及。”
眼下已是谁都能体悟到的暗潮汹涌,陆文漪却特意让阮静筠去打电话,还偏偏将地点放在了楼上的书房,这哪里是要叫傅斯乔回来,分明就是要支开她的意思。但阮七小姐只犹豫了一下,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
傅斯乔今日出发之前有告诉过她,自己要去复仁大学见一见袁教授,也讲了只要阮静筠有一点点想见他,可以打电话到哪里去找。所以,她很快便联系上了他。
“小筠?”
听到傅斯乔略带惊讶的声音,阮静筠怕他又讲什么「想」与「不想」的话,赶忙道:
“小姑与姆……”
她抿了抿唇,又改口道:
“……陆姨好像要吵起来了,你事情办好了吗,现在能回来吗?”
“谁?”
傅斯乔问。
阮静筠答说:
“我小姑,就是许知秋的姆妈。”
可傅斯乔却讲:
“我问得是另一个。”
阮静筠晓得他是听出了她对陆文漪的称呼突然起了改变,可她却并不想在电话里和他说这个,所以只讲:
“总之,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快点回家。我先挂了。”
不想听他的答话,阮静筠垂手就要将通话压断,却又闻见听筒里又一次传来傅斯乔的声音:
“小筠。”
她鼓着腮帮,瞪了听筒好几秒,才又将它贴回耳边,问:
“你还有事?”
傅斯乔留洋前就看出,她姆妈与阮静筠的小姑这两位旧日蜜友已是面和心离,观念难同,大吵一架而后分道扬镳不过是早晚的事,这本不是他这个晚辈能管、该管的。只是她们到底讲了什么,竟连小筠的心绪也受到了波及?
思考之时,傅斯乔换了只手持着的听筒,忽而想到了一件阮家小姑也许知晓的关于自己的「花边新闻」,眉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声音倒还是和煦的。他说:
“小筠,你身后书架的第三层从左数第二个格子里的第六册 ,是一本叫《吉檀迦利》的诗集,你不是说对此前来华的太戈尔感兴趣,坐下读一读,我很快就回去,好不好?”
半天没有等到她的回音,傅斯乔又温声问了一句:
“好不好?”
“知晓了。”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仿佛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再然后,傅斯乔耳旁边便只剩下了「嘟嘟」的盲音。
瞧着阮静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陆文漪立刻撕开虚假的和煦,毫不客气地对自己这个旧日密友道:
“阮心元,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打得什么小算盘。劝你一会儿等她下来后,自己提出「告辞」,否则就不要怪我在小筠面前,不给你这个长辈留面子。”
瞧得出她这是打算翻脸了,阮心元记得,年轻那会儿,陆文漪的脾气在一众同龄的小姐中就是最差的,可她偏偏又最是幸运。少年时有个好友在身边帮她回缓散去的人心,嫁人后又有个听话的先生宠着她使性谤气。
心底压着一层不愿讲出的嫉妒,阮心元轻轻哂笑,语气瞬间也尖刻了许多,道:
“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我可听讲,此前我三哥多次写信给你先生,原本一直是要求解除婚约的。
“现如今,不知道你们使了什么手段,竟让阿筠一个女孩子,没名没份地独自住在傅家,这算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她小姑,她爸爸作为男人想不到的事情,总要有人为她细细思虑的。”
“你能为她考虑?可笑至极!阮心元,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好听话,我还没有眼瞎目盲到看不出你全都是为了你自己!”
陆文漪怒然斥道:
“怎么,你家先生近日又想高升了,自己的女儿没能被梁家的那个大公子瞧上,你不知从哪里晓得小筠身体好了起来,便跑来觊觎她,妄想将她推去梁家,帮你们攀交情?简直白日做梦,你全当我家阿乔不存在,是不是?”
心里的盘算被陆文漪当面揭穿,阮心元丝竟毫不觉得羞愧,反道:
“知秋是不争气,没能入得了梁大少的眼,平白让袁家的小姐钻了空子。可梁家又不止有一个儿子,阿筠她……”
“你听听你说得都是什么!”
陆文漪将她那不堪入耳的后话打断,眼底不自觉地湿润,空叹一声,她摇头道:
“阮心元,自打你嫁给了那个姓许的,简直日渐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即便小筠与阿乔的婚约在你眼中什么都不算,可你难道忘了她是雁祯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女儿?雁祯从前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忍心?”
听她提到另一个旧日好友,阮心元的声音骤然拔高了许多:
“就是因为我还记得雁祯的好,所以才想给阿筠谋条更好的出路!”
“更好的出路?”
陆文漪实在太过无语,只好用连声地嗤笑来表达心中的愤然了。
第47章 c柒
就在不久前,梁家大少梁益楚的婚事总算落定,于是许多不肯轻易放弃的太太们又纷纷将目光转到了他家二公子的头上。即便在上海,「梁二少何时回来」也是近来交际圈里的热门话题。
原来,阮心元也在打这主意。
想及此,陆文漪却突然记起昨晚牌局上的闲聊,便哼笑着道:
“你将他当作「更好的出路」,那你晓不晓得,钱太太昨日已经分享了最新打探来的消息,那个梁家的二少爷白日里发电报讲说,自己决定继续留美深造了。做梦想要投机取巧,你兀自忙活了一圈,恐怕已经花了不少力气吧。结果呢?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回来,真是白白做了跳梁小丑。”
如此打击,料想阮心元会觉受挫,谁知,她却丝毫不在意地接口道:
“他回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不过一封电报的事儿。只要梁二少肯同意,我们是可以将阿筠也送去美国的呀。”
「啪」的一声脆响,陆文漪拿起桌上的咖啡杯狠狠摔在了地上,又「噌」得站起身,指着阮心元的鼻尖,骂道:
“你是得了失心疯吗?竟敢想着将自己的亲侄女打包到异国他乡,让她去讨好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你当小筠是什么!”
阮心元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将七小姐害到「失心疯」的男人是谁,外间的确至今被瞒得密不透风,可她原本就很清楚那年夏日,许知秋是与哪些人一同回的老宅,再稍微套套自家傻女儿的话,「梁孟徽」这个名字,简直是手到擒来。
因此,阮心元想当然地以为,除非他们不想问,否则以傅家的手段,只要派人去临城稍微打听,便是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的。所以,她立刻回讲:
“哪里陌生,你难道还不晓得,阿筠她……”
“闭嘴!我不要再听半句你的无耻言论!”
陆文漪心都碎了,根本懒得听她的那些狡辩。
被莫名其妙打断又挨了骂的阮心元咬牙气道:
“陆文漪,你何必将话讲得这样难听!你们如今嫌弃阿筠,不愿娶她过门了,难道还要阻碍她嫁到别家去做清闲太太,非得她日后老死家中才能解气?”
“哪个不要娶她,要不是阮三阻止,小筠早就已经是我家的新妇了。”
因阮心元的「小人之心」,陆文漪更加愤怒,回瞪着她道。
“真的?”
下意识间,阮心元当然是不肯相信的,但细细辨认后,又觉得陆文漪脸上的神情并不像是在说谎,便立刻轻巧改口道:
“若是真的,你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过。”
停顿了一下,她又重新扬起假惺惺的笑脸,劝说:
“文漪,你不要总是将我想得那样坏。我只是怕阿筠如今糊里糊涂的,到最后落了个两头空的下场,只能灰溜溜地返回临城去。
“你晓得的,在世人眼中,女人只要上了男人的当,就该立刻去死。阿筠已是死过了一回了,若又接连上了第二回 当,那岂不成了双料的淫恶,真正的难看极了。到那刻,她这条性命恐怕都是要彻底交代的。”
“你不要再讲了。你就是坏,这样说自己的侄女,简直坏到了极限。”
巨大的失望倾盆而下,陆文漪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双腿都没了力气,只能坐回了沙发上。她捂着泛红的眼睛,看都不想再看阮心元一次,只摆了摆手道:
“算了,还是不要等小筠下来,不仅伤了她的心,还平白污了她的眼睛。阮心元,你现在、立刻就走,最好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待傅斯乔回来时,家中已然恢复了宁静,倒是阮静筠,还「听话」地还窝在书房宽大的椅子里,静静地翻着书,连他走进来都丝毫没有察觉。
傅斯乔默默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I am only waiting for love to give myself up at last into his hands.That is why it is so late and why I have been guilty of such omissions.
“我只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这是我迟误的原因,我对这延误负咎。”
听到傅斯乔的声音,阮静筠这才匆匆转头看去。他念英文时的音色如同低鸣的大提琴,她虽听不懂,却仍是觉得「很好听」,甚至还想要多听几句。
可惜,阮七小姐只能看得懂批注的译文,于是便对照着他讲的中文的位置,垂目找了一会儿,才将书举到傅斯乔面前,问:
“你刚才念的,是这一句吗?”
傅斯乔点了点头,见她期待地仰头望着自己,心里简直软的不像话,便刻意放慢语速,一点一点的指着对应的位置,将整首小诗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
“……Those who came to call me in vain have gone back in anger. I am only waiting for love to give myself up at last into…”
读到此处,他偏头看向椅子里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的少女,柔和的暖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抚在她的面上,连依附在上面的小小绒毛都是可爱的。心间一动,傅斯乔轻轻叹道:
“…‘your’ hands.”
阮静筠完全不懂英文,所以并不晓得这一个词的区别,其实已包含了太多傅斯乔的私心。只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余韵未消之时,趁着自己脑内还有回响,她盯着那些弯弯曲曲的陌生字符,用很小的声音缓慢地学着说:
“give myself …into …your hands。”
最后的这句话,在诗文中反复出现了多次,而七小姐又好像是有些语言天赋的,饶是第一次讲英文,饶是还有些断续,却已能模仿到九成的相似。
而就在她蹙眉想着,原来英文里也有同词不同音的情况,比如这个「his」,他好像就念了两种不一样的。傅斯乔却因她无意间吐出的「告白」,心脏砰砰,满脑子只余下了一句:
「怎么又想吻她了。」
可惜他的手才刚刚搭上椅背,腰还没来的及弯下,书房的电话便突然响了起来。
发现傅斯乔只是站着不动,任由铃声闹腾,阮静筠本是要起身去接听的,可一转念,她突然又记起了自己其实只是他家里的一个「客人」而已,方才一起读诗的美好,当即荡然无存。
阮静筠「啪」得将书合上,转头提醒道:
“电话响了。”
这下,满心旖旎的傅斯乔终是没法继续听而不闻了。
电话是袁衡恪打来的,此人是除了阮心元口中那个已然「声名狼藉」的陆绍仁外,傅斯乔另一个从小一起玩大的至交好友。
巧得是,他与张叔齐介绍的那个复仁大学的袁教授是堂兄弟,所以在例行的家庭聚会中,甫一听说傅斯乔今日因「家中着火」,提前离开的消息后,便立刻打电话前来「关心」后事。
待知晓与他那刚来上海的未婚妻并无关系后,袁衡恪的兴趣登时失了大半,只因听出傅斯乔似乎还有事儿要同他讲,这才没着急挂断电话。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讲了很多话的缘故,阮静筠听到傅斯乔说着说着,嗓子突然沙哑到有一瞬的失声。她抬头看过去,只见他并不怎么在意,清了清又继续讲了起来。
「电话好像一时半会儿打不完的样子。」
阮静筠伸手探了探几上的小茶壶,只是她在此处坐了许久,水已经凉透了。咬着下唇犹豫了几秒,七小姐终还是选择放下书,站起身,走到外面为傅斯乔端杯热水去了。
门打开又合上,傅斯乔又等了会儿,才开口讲起了正事:
“阿恪,静筠如今已经来到上海,所以,胡小姐那边,我以后不会再替你遮掩了。”
知晓这位阮小姐于傅大少的特别意义,此事袁衡恪也算早有预料,因而立刻爽快应说:
“知道了。我会想别的办法,绝不再推说到你的头上。”
对于他的私事,傅斯乔原本是不想多言的,可话到嘴边还是没忍住提醒说:
“阿恪,孙小姐好像并不是陷入恋爱后便会丢掉脑子的女人,你觉得自己还能在她那里瞒得了多久?像如今这样脚踏两只船,你小心一朝掉进阴沟了,再也翻不了身。我劝你趁一切还来得及,好好想想孰轻孰重,尽快做个决断吧。”
袁衡恪听完,沉沉笑了一声,又立刻佯装出几分苦恼,道:
“你要我怎么做决定?「鱼」是我不惜得罪张老爷子,从书寓里弄出来的心肝宝贝,「熊掌」则是家里千挑万选,直接关乎我未来的仕途顺遂与否的金玉良缘。阿乔,我真是哪个都舍不得。”
“啧。得罪了人,又被小报记者追着骚扰的人,难道不是我?”
听着他说浑话,傅斯乔揉了揉眉间,毫无客气地低声骂道:
“袁衡恪,那些称赞你「稳重儒雅」,是沪上难得的「绝佳女婿」的太太们,是真该好好擦亮眼睛。绍仁最起码还愿花足够的心思与铜钿,哄得每个前女友都是开开心心地与他分手的。再瞧你,简直衣冠禽兽。”
袁衡恪既不否认,也不生气,倒反过来讲他:
“所以,我对你的那位未婚妻才会一直如此好奇。这阮七小姐到底有什么天大的魅力,竟让傅大少五迷三道的。明明是与我俩一起玩到大,却独独你长成了「柳下惠」。”
说起来,直到今日,袁衡恪还对一件旧事念念难忘。
那是好多年前,三人一起在南京短暂求学的时候。
脱离了家庭的管束,当他和陆绍仁忙着在「自由恋爱」的风潮席卷而来的巨浪里游泳时,傅斯乔却不理会他们的邀请,每日坚持不懈地去拜访一个老师傅,然后又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同他学做了一盏灯笼。
最关键的是,饶是傅大少如此费尽心血,他的目的却只是为了让那位临城的七小姐将这东西当个一次性的祈愿河灯玩。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眼前,怎么能不让袁衡恪与陆绍仁叹为观止。偏类似这样的事,这二十多年来,不知上演过多少回。
于是,「阮七小姐究竟是哪路仙女下到凡尘来」,就成了他们打趣傅斯乔的常用话术。而对她的好奇,自然亦是与日俱增。只可惜,对方从前被深锁在大宅门里,他们至今未能得见。好在,如今总算来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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