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傅斯乔闻言却讲:
“你还是别好奇了。袁衡恪,以静筠的脾气,若是让她瞧出你的真面目,一旦起了「杀心」,我恐怕只会帮她递刀。”
“哟,这么妇唱夫随。”
袁衡恪笑道,随后想起一事,又立刻出声打趣说:
“不过,阿乔,你们如今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是真得很想知道,你到底还能坐怀不乱到几时?”
第48章 c捌
窗外,暮云正卷着夕阳,霞光从一点点空隙中迸射而出,又透过新发的枝丫,从窗格跨入屋内,洒在傅斯乔的侧脸上,勉强柔和了他声色无动的沉默。
袁衡恪的打趣,显然并未让傅斯乔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反倒使阮静筠此前在电话中的那声「陆姨」,再次莽莽撞撞着冲进他的脑海里。
傅斯乔猜得到,她恐怕是已经从她小姑那里听讲了自己的「绯闻」。后悔此前竟全然忘了此事,所以未来得及提前处理干净,偏现下又听见罪魁祸首毫无负担地说着风凉话,再忆及刚刚被此人的电话打断的缱绻柔情,傅大少当即皱眉道:
“袁衡恪,你还好意思提这个。”
可说到底,从前是自己脑袋发昏默许他将事情推到自己头上,因而才有了今日的后果,傅斯乔无意脱卸罪责。只是,一想到阮静筠已经改口将「姆妈」称作「陆姨」,显然是在有意划清界限,他当即叹了口气,自嘲道:
“如果没有那一张白纸黑字的婚约在,恐怕现下她都要叫我一声「哥哥」了。”
书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随着从屋内轻巧钻出的黄昏的光晕,好巧不巧,这句话也一同闯进了阮静筠的耳朵里,以至她突然间僵在了原地。要不是傅斯乔很快察觉了门边的缝隙,低唤了一声「静筠」,她还不知道要愣在走廊上多久。
瞟见阮静筠自进屋后,便捧着杯子,沉默着小口抿着水发呆,傅斯乔觉得奇怪,匆匆挂了电话,走回到了她身边,问:
“倒水时,有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
阮静筠立刻否认,为了遮掩自己的异常,她赶忙将杯子放下,重新捧起了那本《吉檀迦利》,只是刚翻了两页,就听傅斯乔问道:
“静筠,你想不想学英文?”
她当然是想的。
可当他蹲在椅子旁,温柔地仰望着她,又讲:
“我明日开始教你,好不好?”
一瞬间,阮静筠又记起了方才的那通电话里,他讲自己是她的「哥哥」的情景。她心想,「我已经有五个哥哥了,才不需要你傅斯乔再来添数」,嘴上便立刻冷然回道:
“不好。”
仿佛这两个字不足以表达自己内心翻滚着的情绪,阮静筠又口是心非却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根本一点儿也不想学英文。”
说罢,她将手中的书甩到了傅斯乔怀里,「蹭」得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傅斯乔哪里想得到,她是误会了他的话,还以为阮静筠仍在为自己的「花边新闻」而生气,当即揉了揉额角,发愁起了应如何解释,才能稍微博取一些她的原谅。
等到了晚间的饭桌上,陆文漪只是随口讲说,今日有傅斯乔最爱吃的一道菜,阮静筠就近立刻夹了一筷子到他的碗里。
傅大少正觉惬意,连带愁绪都散开了些许,却见她突然对他扬起无比明媚的笑脸,甜甜地同他讲:
“阿乔哥哥,多吃点。”
傅斯乔心中当即一惊,菜在口中几乎咽不下去,愣愣地看了阮静筠好一会儿,然而他脑中在想着的却依旧是,自己的预言怎么如此快就应验了呢。
天色已经很暗了,一弯新月细细的悬挂在广阔夜幕的一角,仿佛是刺绣时不小心在苍蓝色的缎子上勾破的一条小小的口子,又从中透出微弱的柔黄的光来。
这是一个勿需拉上窗帘,也不用担心被皎洁的月光打扰好眠的深夜,看似已经安睡了许久的阮静筠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过,她仍是躺在床上许久都一动不动,始终缓慢而小心翼翼的呼吸着,直到完全确认周遭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音后,方才如履如临地坐起身来,又蹑手蹑脚朝着衣柜一点一点地挪动了过去。
没多时,阮静筠从家中带来的各式袄袍褶裙便重重叠叠,厚厚地摊了一地。饶是月色惨淡如斯,可穿行在精致绣花间的金线却依旧流淌出熠熠波动的光彩。忽而,这抹流光骤然被一只珍珠白色的西式高跟鞋死死踩住,短暂熄灭后,过了一息,又重新闪亮了起来。
如此反复,再反复。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样看似没完没了的循环总算彻底停了下来。阮七小姐弯腰揉了揉扭痛的脚踝,皱着眉头,似抱怨,似叹息:
“还说女孩子天生都是会穿高跟鞋的,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天赋呢。”
为了明日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正式舞会,阮静筠已经连续两夜像这样悄悄起床练习了。
从前在临城,傅斯乔将一台携带着唱片的留声机送给她时,曾顺势邀请她简单跳过几曲。所以,阮静筠是晓得一些基础的舞步的,只是彼时,她脚下踩得是一双翘头绣履,而不是如今的高跟皮鞋。
虽非常不习惯,但心里念着,只要多加练习,总会有些许进步,少一点点丢脸的可能,阮静筠这才趁夜起床。又实在担心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会穿过地毯传到楼下去,让人察觉,她方才将自己从前的衣服铺在地上,且越来越厚。
可饶是她这样努力,偏收效甚微,仍是时不时就要侧崴上一下。到底是有些泄气,阮静筠将皮鞋褪下,并排收好放在一旁后,倾身倒入了自己旧日的衣裳里。
一缕非常淡却格外熟悉的熏香的味道悄悄钻到了鼻腔里,使她忽然想起从前小栗和阿糖一边帮她熏着衣服,一边听她读报纸的情景。
说起来,这些衣裳随阮静筠乘船来上海已经快一个月了,虽每个见过的人都会赞上好些句「漂亮极了」,但却因太过繁复与传统,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于是直到今日,她还一件都没有穿过。
「那……我呢?」
心间忽而漾起了不知来源的同病相怜的滋味,阮静筠不由侧身用脸颊蹭了蹭身下的大红色袄袍,莫名其妙地,眼泪骤然滚落了下来。掌心渐渐攥紧,很快袄袍的袖口上出现了一小片乱七八糟地褶皱,她埋头躲在其中,忽而低低地喃了几句:
“阿乔哥哥,阿乔哥哥……”
暗夜再次陷入寂静,又似乎曾被一声似嘲似叹地嗤笑,短暂划破过。
不多时,昏黄的月光重新躲入云后,忽隐忽现,摇摇晃晃,为白日疲惫的人儿唱起了摇篮曲。原本一直徘徊在悒悒不乐中的阮静筠却突然「噌」地从地板上坐起,随手抓过刚刚特意整齐摆放在身旁的高跟鞋,用力砸向了敞开的衣柜。
在堆叠的衣物的缓冲之下,短暂而低沉的闷响在房间旋转了一圈便彻底消散而去。阮静筠忿然咬牙,低声喃道:
“要做我哥哥是吧,傅斯乔,我一定让你做个够!”
只可惜,如此费心练习,然而到了第二日,阮静筠却终究还是没能去成那场让她期盼又担忧的舞会。
当天下午,她跟着陆文漪在大马路做好头发出来时,傅斯乔已经在路边的车里等候了。
五日前,傅大少被父亲遣去了外地谈生意,实在推脱不掉,转而又去邀阮静筠同行,亦被断然拒绝。所以,眼下还是抵沪一个月来,她第一次穿着正式的西洋礼服出现在他面前。
傅斯乔视线扫过来的那一刻,阮静筠难免有些紧张,以至于朝他走去时,双腿都不自觉的有些僵硬。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崴到」,下阶梯时,她便格外小心翼翼。可人事好像总是如此,越是过度在意,越是不能如意。
但还好,也只是浅浅的歪了一下而已。
阮静筠吐了一口气,本还期盼着傅斯乔没瞧到,偏下一秒就发现他朝着她靠近两步,又抬臂过来,显然是想要她挽上去,方好借力止住脚下的不稳。
明明晓得傅斯乔是想帮她,可自尊心作祟,阮静筠还是莫名有些不高兴,便假装没看见,错过他,径直朝着车边走去了。
可等到饭店门口,见陆文漪下车后,自然而然的挎上傅明钧的胳膊肘时,她才晓得,自己也许是多想了。耳朵尖登时烫了起来,阮静筠立刻有样学样地乖乖挽上了身边人的手臂。
不过,这一点小小的尴尬很快就被眼前的新奇场景敲碎,阮七小姐正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着周围新奇而亮眼的各类装饰,却突然听见傅斯乔讲:
“姆妈,许是这两日跑来跑去地没休息好,我怎么突然心悸得厉害。”
阮静筠立刻偏头看去,见他果然敛着眉间,捂着心口,一副难受极了的样子,不自觉间,另一只手便也搀在了他的小臂上。
“这么严重?”
陆文漪抬手朝傅斯乔额头上探去,并未感到任何异常,又瞟了瞟他的神色,当即翻手轻拍了一下他的眉间,道:
“那就快让阿怀送你去医院看看,千万不要耽误。”
话毕,她立刻朝着阮静筠伸出手去,是要将她留下继续参加舞会的意思。
陆文漪的反应让阮七小姐一时弄不清眼下的状况,还有些发呆,傅斯乔却不给她时间做选择,立刻歪了歪身子,将一部分重量压在了她搀扶着他的手上,又说:
“静筠还是与我一起吧。”
陆文漪自觉看透了儿子的小心思,深信傅斯乔就是被一时的嫉妒冲昏了头脑,想将此刻的阮静筠私藏起来。毕竟,从方才下车到现在,已经不知有多少视线投注到在她身上。
于是,陆文漪瞬间没了耐心,张口挖苦道:
“傅斯乔,你如今多大年纪了?一点点芝麻大的小毛病,难道还必须得有人陪着哄你才行?”
一语双关。
知晓母亲的脾气,傅大少当即闭嘴,只将求助的视线投到了自己父亲的眼里。
等到原本静立在一旁看热闹的傅明钧出马,终于将妻子哄走后,被傅斯乔依靠着的始终敛眉观察的阮静筠,也已经全部想明白了。
扶在他臂上的手分明还在下意识地使着力气支撑着,阮七小姐却压低声音,凑到傅大少身畔,肯定无比地问道:
“你根本没有不舒服,对不对?”
傅斯乔垂目正好对上她靠的很近又格外认真的表情,不由愣了片刻方才微微点头。
阮静筠的怒火登时就窜了上来,但到底她也只咬牙瞪了他一会儿,就匆匆瓤了视线,除此之外,竟半句话没有多讲。
身体康健的傅大少当然不需要去什么医院,扫眼见周边的人少了点,他立刻抬手将饭店的招待员叫过来,要了一间离此处最近的休息室,强揽着阮静筠走了过去。
人被按到沙发上时,七小姐的眉目尚还泛着寒气,可待傅斯乔在她面前蹲下,又垂手捉住她的脚腕时,阮静筠一下子就晓得了他之前所有异常行为的缘由。
第49章 c玖
阮静筠着急要将脚腕缩回来,奈何根本敌不过傅斯乔的力气,仍是被他单手把控着小腿,将鞋和袜一一褪了下去。而后,她右脚小拇指外侧「镶」着的小水泡就这样暴露在了两人的眼前。
傅斯乔原先还以为她只是在方才在理发店外下台阶时轻微崴到了脚,所以走路的姿势才会有些许的不自然,谁知……
他眉间微敛,抬目问她:
“鞋子不合脚,为什么不说出来?”
话毕,傅斯乔又开始立刻细致检查起了她脚上是否还有其他的磨泡和擦伤。
不愿他再看下去,阮静筠腿上仍在使劲朝回收。
见丝毫不起作用,便又转而弯腰用力去推他的肩膀,只可惜傅斯乔仍是握着她的脚腕纹丝不动,阮静筠这才拢着秀气的眉,嘴硬道:
“没有不合适,百货公司的店员就是照着我脚的大小推荐的。”
一听她这样说,傅斯乔当即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如今,为了追逐欧洲传来的最时兴的款式,有许多崇尚「摩登」的太太和小姐,都会更偏爱从百货公司里直接购入成品皮鞋的方式。虽说样式确实是丰富又好看了,可这些漂洋过海而来的鞋子到底只能按照固定的尺码来选择,却始终无法像定制的皮鞋一般,贴合每一个人独特的脚型。
偏阮七小姐从小到大穿过的所有绣鞋,皆是家里的裁缝一季一季比着她脚的细微变化专门制作的。对于一对从来没吃过一丁点苦的脚,要她在短期内去适应皮鞋,本就已经十分不容易,更别提还是一双无法完全贴合的高跟皮鞋。
傅斯乔稍微易位想一想,便觉得恐怕如同受刑。偏阮静筠硬是忍到磨出泡来,却仍是什么都不肯说。若不是他方才一见面,就发现她走路时不知哪里有些奇怪,后来挽住她后,因她压在他臂弯里的力度时而轻时而重,这种异样感更加明显,还不知她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想到如果此刻是在临城,以阮七小姐在吃穿用度上的娇气做派,她断无可能如此不声不吭的忍耐,傅斯乔的心间忽而闷闷地泛出了细细密密的疼来,禁不住道:
“静筠,如果你无法习惯,其实是可以不穿这些的。”
“我要穿!”
阮静筠断然回道。
“都这样了,还要穿?”
傅斯乔用指尖轻触了一下小水泡,因为害怕疼痛,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脚,他便问说:
“你很喜欢?”
阮静筠稍稍哽住了一下,而后抿了抿唇角,反问:
“旁人都是这样穿的,我有什么好不喜欢的?”
避而不答,其实就是「不喜欢」的意思。
但她实在不想像自己衣柜里那些华美精致的旧式袄袍似的,一边被夸赞,一边被抛弃。所以,只好学着去变成旗袍与洋装的模样,哪怕真的很难适应。
傅斯乔没有讲话,但还是看着她。阮静筠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匆匆偏头躲开他的视线,讲:
“并不是我脚长得独特,听说,一开始穿皮鞋都是这样的,等适应适应就会好啦。”
语调到了结尾,不知不觉铺散开一层浅浅的撒娇的味道。阮静筠强令自己盯着他的眼睛,努力做出气壮理直的模样,又说:
“况且人家讲,女孩子想要漂亮,总是得吃些苦头的。”
“哪里听来的歪理。”
傅斯乔失笑道:
“静筠,你仔细想想,这有没有可能因为是绝大多数商家都无法生产出完美适合每一个客户的产品,所以为了节约成本,扩大销量,才编纂出了这样的借口?”
阮静筠心里虽觉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道理」,但为了维护自己继续穿高跟皮鞋的权利,她嘴上却仍是硬气无比地反驳:
“珍慧姐先前就说过,千万勿要与男人讨论「时尚」,我不要和你讲了。”
傅珍慧是傅斯乔的堂妹,如今正热衷于收集一切的「最新款」,以及用自己那套的理论,给所有认识的太太和小姐们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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