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礼卧室缺的那把椅子,我已经找到了。”
停顿的瞬间,他想去看张幼韵面上的表情,却又制止了自己险些要瞟过去的目光,只继续道:
“椅子少了条腿,大概是打算丢掉了,所以便扔在了公馆后门旁不远的杂物堆里。虽讲上面压了许多东西,还「特地」盖了层油毡布,但形状在那里,有心便能看见。都怪我眼拙,竟一直没发现。”
“是吗?”
张幼韵随意应了一句,见他颊边的笑涡僵住,便又讲:
“恭喜林探长,今日终于能交差了。”
“为什么这样讲?”
林照文假装不懂,张幼韵侧头看着窗外,继续数着「九十九、一百」,而后才开口道:
“那把椅子难道不是制作延时装置的关键?
“凶手将绳子拴在断腿的椅子上,再将它立成单腿着地的不稳定状态,而另一端则穿过房梁迫使已然被吊起的周昌礼咬在嘴里。如此一来,死者唯有颤颤巍巍的站在椅背的最高处才有一线生机。
“布置好一切,凶手离开现场,去到某个……诸如赌场这种许多人聚集的地方,以获得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当周昌礼坚持不住松口的那一刻,椅子倾倒,失去支撑点的他很快就会被吊死。”
“非要是人员密集的赌场吗?”
林照文压了压唇角,问说:
“为什么不能是回家呢?毕竟,赶得巧的话,也有可能会被邻居目击。”
“原因有二。”
张幼韵面上毫无波澜,解释道:
“其一,吊在周昌礼脖间的绳子悬挂的高度是有讲究的。
“若是高了,他踩不到,或者踩得力道太虚,延时便失去了意义。当然,更有可能的石,若是放的低了,则会踩得太实,只要死者通过腿的力量找到平衡,让椅子不会倒,他就可以立刻松掉口中的绳子呼救。所以,要完成这样精准的装置,本案的凶手对这座公馆,最起码是这间房间里可利用的东西,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其二,现场是被人动过。
“兴许凶案发生的次日清晨,凶手返回周公馆,将断腿的椅子和多余的绳子处理干净,再佯装惊慌地报警。由此,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完成了身份转换,不仅被排除了嫌疑人的身份,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证人」。”
“其三,”
林照文替她补充道:
“万一装置失败了,凶手还得保证,死者呼救时,住在楼下的保镖绝不可能上来救他。不过,如果凶手就是那个保镖,便勿用担心这一点。”
平日里在张幼韵面前总是笑意盈目的人,眼中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林探长讲:
“很可惜,这个椅子延迟法看似有理,但它根本就不成立。
“同样一把椅子,同样的吊绳长度,我与贵生试了整整一夜才发现,以周昌礼的身长,根本不可能支撑到十点以后。”
他的语气是刻意的轻松,两颊的笑涡深而又深,林照文打趣道:
“幼韵,没有想到吧,你的推理竟也是会出错的。”
他在替她辩解,然而,握在方向盘上的缓缓收紧的手,却不停泄露着他真正的情绪。
张幼韵收回停留在林照文手背上的视线,指尖将耳边的鬓发朝后刮了一下,面上不见任何意外,轻巧而淡然地承认说:
“这样啊,那大概确实是我弄错了吧。”
话落,车内再次浸入僵冷的沉默里。张幼韵偏头扫向窗外,恍神间,她似乎瞧见了玻璃上倒映着一双熟悉的,平和的,却不属于她的眼睛……
二十日晚,周公馆内,座钟再次敲响。
张幼韵扭头去看,时针终于指向了十一点。一次故意拉长的呼吸后,她说:
“时间留足,小筠定然已经到家了,我们动手吧。”
“好。”
回答她的女声,温柔而妩媚。
已经等了太久,可见张幼韵走向早已人事不省的周昌礼,她却侧身拦住她的路,说:
“幼韵,你去门外望风,好不好。”
“没必要,我们……”
“不,很有这个必要。”
语气坚定,她抬手将张幼韵鬓边的碎发勾到耳后,轻声说:
“你出去吧。
“最起码「杀人」这一步,让我独自完成。”
张幼韵当然晓得,她是不想要她的手上真的沾上人命,甚至早在法国的时候,她也只允许小筠和自己为她出谋划策,却根本不同意将她们真的牵扯进来。若不是二人先后不打招呼,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报仇计划里……
张幼韵最后还是被关在了门外,咬牙等待的时候,杂乱纷繁的思绪里,她突然抓住了刚才从后门进入时偶然瞥到的一把断了一条腿的椅子。
彼时的情况是,周昌礼在二十一日清晨便会秘密离开上海的消息,她们知道的实在太晚,以至于原本三十日动手的计划突然完全用不了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阮静筠在接到张幼韵月前发出的「周已脱身」的电报后,匆忙提前了船票,在最后时刻赶了回来。可极其糟糕的是,需要她吸引住巡捕房视线的时间,骤然从一日增长到了十天。
张幼韵晓得,如此漫长且难熬的时间,绝不能仅靠小筠自己独自支撑,她也必须要想出办法来。于是,等到了卧室门再次在她面前拉开的那一刻,一个可以让这场凶案更加复杂,却并不完美的关于延时装置的想法,已然基本成型。
换而言之,它的「不完美」,恰是它最完美的地方。
张幼韵必须要留下这个能够通过不断实验戳破的错误,否则到了最后,阮静筠如何彻底摆脱嫌疑。
所以,当林照文提起此事时,张大小姐半点也不觉得心慌,反倒还借机寻问他:
“不过,如果案发现场并不存在什么装置,周昌礼又确实死在十点以后,那林探长你此前一直怀疑阮小姐,岂不是也被证明是个彻头彻尾的误判了?”
“误判?!”
张幼韵从始至终的平静无澜让林照文的心霎时间紧到发疼,猛地一打方向盘,他将车停在路边,转身将手臂撑过她的椅背,沉声质问道:
“昨晚,警察所接到的电话说,会馆码头五号仓库发生了凶杀案,警员匆匆赶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报警的是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小姐,偏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八点,阮静筠早就进了三号仓库。而我之所以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亦是因为大小姐您,将陈青的行踪「不早不晚」告诉了我。
“前天,阮静筠被陈青威胁,有意思的是,事后她没有回家,反倒去了趟卡尔登戏院。巧合的是,今早,我在大小姐的手包里竟然找到了同一场电影的票根。
“再朝前一想,二十八日,大小姐曾好心帮我将凶手作案的时间锁在八点半;二十五日,因为你视线的停顿,我注意到阮小姐的祖母绿耳饰,同一天,你还顺口帮我出了利兴房产公司的线索。
“哦对了,大小姐的包里还有一张二十四号卡尔登戏院的票根,既然还保留着等我找到,想必这一天也发生了什么吧。”
“我还没说完呢!
”林照文抬手掐住张幼韵的下巴,不允许她偏开视线,继续道:
“来之前我还特地去问过,原来二十一号那天,竟是大小姐讲中西女校读书时的要好同学被误抓进了中央巡捕房,要老爷子打电话,催促我立刻放人,还央他先别告诉我。
“而二十日晚,你特地来找我去大马路吃西餐,到家后还要在车上缠着我不放,竟然只是为了凑得尽可能近点,好让没有半点眼力的我清楚的闻见,你当日重新烫过头发。”
此刻再忆起那场让他血脉偾张的欢好,林照文几乎咬牙切齿,抵着她问:
“怎么?大小姐那天去的,不会也是华新理发所吧!”张幼韵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不甘与怒火,竟夷然自若的真的回答了他:
“是。”
她的眼中似古井无波,使得林照文更加火冒三丈:“怪不得,那位阮小姐的种种表现,总是能恰到好处的让我对她生疑再生疑,原来是背后有人在教她怎么做!张幼韵,告诉我,你在这桩案子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擒住下颌的手因为主人的失控,用力到让张幼韵疼得直想到抽冷气,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陈述道:“将已经没气的周昌礼吊起在房梁上,一个女人做不到的,甚至两个都有些难。林探长,你一直在怀疑的阮小姐,她根本没什么力气,倒是我,从小就……”
“你闭嘴!”
她的面颊被掐到开始泛红,林照文强令自己松开手,转身靠回椅背上,合着眼深深吐了口气,他略微冷静下来,于是声音里便沾了些颓然,问:
“幼韵,你难道不记得自己刚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说过的话了吗?”
“我骗你的。”
张幼韵的眼底似乎有一束光亮悄悄熄灭了,眸色突然黯淡了些许,她说:
“我根本从来没有梦想过要成为找寻深埋的真相,替蒙冤之人伸张正义的侦探。无论是之前帮你查那些案子,还是后来,我的目的一直就只有一个,让周昌礼去死。”
“探长大人,你以为那些陈年旧案的关键证据能被我们找到,是因为我们特别聪明又特别幸运吗?不是的,那是因为一直有人忍着无边的屈辱,默默在收集,在保留。谁会一开始就想要杀人,谁不想要公正的判决?可结果呢,法庭判给那些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受害者的是什么,是让罪犯继续逍遥法外!”
张幼韵的声音发沉,眼神冷极,道:
“林照文,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们查出真相的那些案子,这么多年有多少幼女被周昌礼那个畜生奸杀后尸骨无存,而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唯一例外,又在后来经历了怎么样的如坠地狱般的虐待。
“我会提前归国,就是不想她为了向恶魔报仇,再次落入暗无天日的绝境里。所以照文,方才在码头……谢谢你。”
“用不着!我是为了放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走,才憋着不出声吗?”
林照文抬手覆住她没有温度的眼睛,赌气道:“张幼韵,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难道是因为不能替周昌礼那个狗东西主持正义?真没想到,过去「劣迹斑斑」的我,如今在大小姐心里的形象竟然这样公正无私。”
他实在想多了,张幼韵只是觉得「在其职,谋其位」,林照文任职探长后,一直做的还不错,所以,她躲开他的手,偏头疑惑道:
“那林探长,你此刻在不高兴什么?”
林照文是真的无言以对,缓了半天才抱怨道:“大小姐,你不是一直很聪明,什么能料得到吗?怎么,我的心思就这么难猜?”
“是,”她又把他的反诘当做真正的问话,张幼韵回答说:“因为,你总是为了很奇怪的事情生气。”
比如,无关紧要的男同学,节日时收到的礼物,毕业舞会上露背的礼服……
她真的想不明白,他每次都在气什么。
林照文清楚张幼韵在某些方面缺了根筋,便直白说道:“我生气是因为,你想要什么,做什么,竟然瞒了我这么久,还教别人如何把我当个猴子一样耍来耍去。大小姐,难道你是觉得我有阵子不杀人,所以手生了?”
“不是「手生」,而是「不能」。”
张幼韵冷静分析道:“你不能,爸爸也不能,别忘了,周昌礼是日国人。虽然现在晓得是假的了,但彼时,我认为,以你们的身份,杀了他,只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话到这里,本来就要结束的,可她看着他,又补充说:“我不想你出事。”
林照文心里一下子好受了许多,嘴上却还是反问道:
“大小姐,你觉得最后查出是你动的手,我和老爷子就能脱得了干系?”
“可是,你最后查出来的结果……”
张幼韵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平稳无比地说:
“……难道不是陈青杀了周昌礼吗?目的是夺走周的「山河图」,取代本就假借了日遣幼童身份的他与日人交易。不知道日国人会不会满意这样的「交待」,还找不找得出新的理由,继续借机将事情闹大。”
又被她猜中了,林照文今早前往码头前,提交的结案报告里,确实是这样写的。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并不为自己的「假话」愧疚,只不过……
又一次抬手掐住了她的下巴,林照文俯身凑到了离她更近的位置,道:“幼韵,一切如你所愿,高兴吗?”
问时,他已经料想好了她的答案,以及自己要从她那里讨些什么好处。
林照文的意图那么明显,可张大小姐的心绪丝毫不因他的骤然靠近而拨动,反冷着眉目,不解地问道: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你到最后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这与我最希望的状况,并不相同。”
―――
就在林探长图谋受挫的同时,傅大少亦因某个人的胡搅蛮缠而蹙起了眉头,他伸手去拉被阮静筠扯过发顶的被子,说:
“静筠,耍赖没有用,那天我们说好的,事情结束后,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可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还要问个究竟呢?”
阮七小姐不想讲,所以被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后,便主动凑过去在傅大少颈边蹭了蹭,嗲声劝道:
“傅斯乔,难得糊涂不好嘛。”
昨夜,傅斯乔赶到三号仓库的时间虽晚,但该看到的也都看见了,以此为线索查清楚阮静筠回来的这十多天到底在忙什么,应当并不至于太难。可这些东西,她只要不愿意他知道,他可以半点不问。
傅大少真正在意的,从来都只是:
“小筠,那就告诉我,这次,你舍我选他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他在政府工作,因为他是梁家二少,因为原以为他欠她的,理由可以有许许多多,可阮七小姐晓得的,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件事牵扯着三个人,所以她必须要保守秘密,要避重就轻,要不断撒谎……
好似在半开玩笑一般,阮静筠答说:
“因为面对阿乔哥哥的时候,小筠根本想不出来任何诱饵哄骗,能拿出来的唯有一片赤诚真心呀。”
“什么?”
傅斯乔还没来得及听懂,她自己倒因这段表露心意的话先脸红了起来,为了遮掩莫名其妙的羞涩,阮七小姐蛮蛮娇娇着说:
“别问啦!”
一觉睡到日头高起,她感觉休息得很好,此刻正精力充沛,以至于目光顿在近在咫尺的喉结上,阮静筠突然有了止不住的「坏」心思。偏头以舌尖舔了一下,又随着它的滚动,咬咬啄啄了几回,她含含糊糊地诱着:
“傅斯乔,我是不是还欠着你的「债务」,现在,还给你好不好?”
稠密难解的缠与吻,没有节制的顶和撞,一时尖叫,一时低喘,身体软成了一滩无形的水,融进了无边无尽、波涛汹涌的海里,连灵魂都颤动不止,快要散架了一般,白日就此渐渐消磨。
63/64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