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很普通,但很重要。”周应淮的声音不大,却有稳定人心的力量。“如果你现在突然消失,至少我的漫画会受到影响,和现实世界不同,那个世界不能没有反派,她的戏份很重。”
“……你还真是会夸人,不过,我就当这个是夸奖了。”许明月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开,“你好像也长成了更好的人。不对,是我以前没把你当人。”
那个时候,自己总是留意沈岐,即使发现了他的优点,也只是觉得沈岐的表弟理应如此优秀。
后面的事,她记不清了,好像讲了很多姥爷的事,讲了很多林黎的事,也讲了很多这几年发生在她身上的琐碎小事。
周应淮静静地听着她的絮絮叨叨,这是长大以后,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沟通。
最后,许明月睡眼惺忪,疲惫地倒在了长椅上,就这么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她讲述了离职那天的黄昏,“我不喜欢落日。”
天上的明月高悬于夜空,松花江的江面平静无波。
周应淮的心情却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良久的沉思以后,他突然拿出手机,给陈易安打了个电话,“我承认,我对她有偏见了。你说的对。”
“啊?大半夜的,跟我说这个?”电话那头的陈易安一头雾水,打了个哈欠,“我以为是什么重大商业决策呢,挂了吧。”
挂断电话的陈易安没有听到剩下的那句话,熟睡的许明月同样没有听到,只有松花江听到了――你已经长成一棵茂盛的树了。
太阳一下子跃出了江面,清晨的光照在大地上。
许明月渐渐醒了过来,刚好看到了下半场的日出,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了暖意,她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内的能量正在复苏。
就在这时,微风送来了一阵花香,原来,长椅上放着一束不知名的花,像是芍药,橘红色的花瓣,开得十分绚烂。
许明月捧起这束花,发现了藏在其中的贺卡,贺卡写着一行漂亮的字――那是你人生开的花。
这个表弟,还真是文艺啊。
是的,也许过去的几年,没有结出果子,但开出了漂亮的花,她不算失败。
那份设计方案,油渍已然被擦干净。许明月认真收起了它,现在,手里有两束花了,心情瞬间变得愉悦。
这时,周应淮抱着一束花走了过来,在清晨阳光的勾勒下,显得很好看。
“这花叫什么名字?”许明月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站在江边大笑着朝他挥手。
看到这一幕,周应淮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好像是……喜悦。
“落日珊瑚。它的花期很短,不过五天左右,但有丰富的变化,一开始,像落日一样绚烂,花瓣是鲜艳的橘红色,慢慢地,它会一点点褪色,变成粉红、淡粉、直至纯白,最后才会谢掉,所以叫落日珊瑚。”
他很喜欢这种花,觉得它像有哲学意味一样,人生就是褪去所有鲜艳的表相,回归本质的过程。
“落日也可以很美,不要抗拒落日。”周应淮知道,许明月不喜欢落日,是因为到了黄昏,总想起放学后陪自己回家的姥爷,忘掉那个画面很难,不过,他希望可以植入新的记忆,让她的情绪好过一点。
落日也可以很美,许明月默默重复了一遍,好像心里突然开了一个口子,吹进了一阵风,有些痒痒的,但很舒服。
“谢谢你,昨天的事,我都记心里了。”许明月开心地笑了,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但她就是高兴。
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周应淮感觉有些头晕,貌似是熬夜的后遗症。
只要沾上她,就注定不能平静生活,于是,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以更新漫画为理由,逃离了这种晕晕乎乎的状况。
许明月独自坐在江边,一直盯着手里的落日珊瑚,等到花变成纯白的那一天,一定要整理好人生的方向。
不过,要从哪里先开始呢。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不如,先买个花瓶,然后吃个饭吧。
于是,她抱着花来到了早市,才清晨时分,已经人群拥挤了。
正吃着热腾腾的饼,她看见了正站在街口侃大山的老舅,老舅眉飞色舞,唠得十分兴起。
突然,她知道了人生的正确解法在哪里。
第6章 海边的落日珊瑚
整个东平市似乎没有老舅不认识的人,他背着手在街上晃悠,跟这个人唠两句,顺走个刚炸好的麻花,跟那个人唠两句,顺走瓶桌上的汽水。吃饱喝足以后,又掏出个小镜子对着整理刚烫好的发型。
顿时,隔着八丈远的许明月感觉闻到了一股发胶味,这是童年时的阴影,老舅不但爱折腾自己的头发,还折腾过她的头发。曾经,他在发廊当洗头小弟的时候,给年仅八岁的许明月整了头红毛。
十年过去了,老舅竟然一点没老?原来摆烂才是最好的养生,姥爷曾经总结过这种生活。
某大龄男青年,整天游手好闲,
中午招摇撞骗,晚上四处蹭饭,
身上没有闲钱、私生活还混乱。
不过,许明月现在想开了,心安理得做个街溜子,有什么不好,这不就是东北版《风平浪静的闲暇》,这种气质,就叫做松弛感。
果然,质疑老舅,理解老舅,如今想成为老舅。
于是,没有社保的一老一小蹲在小卖店门口,一人一瓶大窑汽水,讨论起了人生的话题。
“老舅,我都快三十了,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办啊?”
“你这个问题啊,应该去极乐寺找个大师探讨探讨,老舅不负责这个。”
“你在红尘摸爬滚打滚了这么多年,我问那红尘外的有啥意义,他也没有经验。”
“那就说道说道,看过《两杆大烟枪》吗?”老舅突然变得严肃,“这类黑色幽默的电影啊,一句话总结,就是笨贼偷宝藏,没偷成还闹笑话。”
“老舅的意思是,人生是宝藏,我们都是笨贼。”许明月努力参透其中的玄妙,“努力不努力,到最后都是个笑话。”
“我的意思是,你有时间多看看电影,嘲笑别人的人生,别一天天的瞎琢磨。”老舅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人生要真是个宝藏,千万别想着怎么偷,偷是偷不成的。”
“那怎么办?”
“要想想怎么不劳而获。”老舅拍拍屁股离开,深藏功与名。
“高!简直就是哲学大师!”许明月恍然大悟。
“跟老舅混吧,且有你学的呢,行了,我先走了,买单啊。”
“老舅,那你都是怎么不劳而获啊?”
只见老舅潇洒一指,指向了旁边的一间店,许明月顺着视线望去,看见了中国体育彩票几个大字。
“买彩票?”虽然半信半疑,但她还是走了进去,最后,带着一塑料袋的刮刮乐回了家。
整理人生的第一件事,从幻想暴富开始。
许明月将刮刮乐倒在床上铺满,郑重其事地洗手焚香,还特意拿了一把新剪刀,十分有仪式感。此时的她感觉自己即将拥有整个世界,既紧张又刺激。
在满床的刮刮乐里,刮啊刮啊刮。
中了!五块钱!又五块钱!
带着天降惊喜的幻想,许明月努力刮了两个小时,终于刮完了1000块钱的刮刮乐,一算战果,发现还赔了40块钱。
即使这样,她依旧很开心,像是末日苟活下来的人,起码没赔个底掉。
经过一天的时光流逝,窗台上的落日珊瑚颜色淡了不少。
想起清早在江边的事,她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这一束花,就是不劳而获的意外之喜。
虽然还没有想到未来的人生要去哪里,不过,许明月决定至少找回对设计的热情,这门手艺,是姥爷认证过的,她不能放弃。
接下来的几天,她忙着整理从北京寄回来的东西,能卖的都挂上咸鱼卖了,连电脑里的文件都清了个干净,唯独留下了所有的设计方案,静下心翻看过去的作品,心情也平和了许多。
落日珊瑚变成纯白色的这天,许明月终于完成了断舍离,闻着花香,她决定庆祝一下这个代表重生的日子。
提到庆祝的话,那必须是东北小呲花。
东北小呲花,是一种类似于仙女棒的手持烟花,便宜又好看,过年期间的必备。
可惜,她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有一家店里有存货。
风吹动垂柳,树枝摇摇晃晃,许明月脚步轻快,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虽然没买到小呲花,不过这一天依旧值得纪念。
那天,在江边和许明月分开后,周应淮就回了家,一进门,就见到姨姥姥跟沈岐正忙着洗菜,是东北特有的蘑菇,名叫榛蘑,晒干后用来做菜,味道极鲜。
他这才想起,中午是为姨姥姥安排的接风宴,本来说好去外面吃,姨姥姥偏要亲自下厨,给大家露一手,于是,沈岐一早就带着她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菜,准备回来包饺子。
“姨姥姥说你一晚上都没回来?”见表弟脸色不好,沈岐十分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在工作室通宵赶稿了?”
“嗯,有点事。”周应淮没有正面回答,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一瞬间的心虚,关于昨晚和许明月共处了一夜这件事,他下意识觉得背叛了表哥。
临近中午的饭点,亲戚朋友们陆续来到了家里,不是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唠嗑,就是去厨房跟姨姥姥八卦,整个房子瞬间被喧闹声填满。
周应淮最不喜欢这种饭局,这背离了他的断亲原则,幸好,表哥身上要素过多,承担了话题的中心,大家纷纷问起创业的艰难、离开上海是不是另有秘闻、以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沈岐见招拆招,总算应付了过去。
这时,正在煮饺子的姨姥姥突然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上高中的时候,好像有个小姑娘特别喜欢你,现在还有联系吗?”
“哪个小姑娘?是不是跟小淮关系挺好那个?”二姨率先占了一楼。
“是老许家那个姑娘吗?我认识她爸,听说在北京工作啊。”三叔立即响应。
“前不久从北京回来了,这姑娘胆子大,做什么内衣设计师的,整天跟一群男模一块工作。”五姑也不落人后,语气中还有一丝羡慕。
“不会就是你要招到公司去的那个同学吧?”沈岐的爸爸瞬间恍然大悟。
亲戚们东一句西一句,完整地拼凑出了整个事件。见状,聪明的沈岐立刻假装要开腾讯会议,钻进了卧室,将小弟留在了战场。
这时,饺子出锅了,大家边吃饺子边七嘴八舌地审问周应淮,中心思想不过是,这姑娘行,你帮着撮合一下。
“你表哥最近压力很大,谈个恋爱,正好缓解一下创业的压力。”
“谈恋爱不是用来分担压力的。”周应淮主打一个遵纪守法讲道德,“人家女孩又没有做错什么。”虽然,许明月的确做错了事,但伤害的人不是沈岐,所以,罪不至此。
闻言,亲戚们当即不忿,立刻群起而攻之。
“当年就差你没真的帮忙,你要是帮忙了,说不定他俩早就在一起了。”
“可不咋地,你表哥要是不喜欢她,能让她进自己公司吗?”
周应淮忍无可忍,将筷子重重摔在桌上,“是他们没缘分,跟我没关系!”
此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知否,刚好演到明兰质问顾廷烨耍诈拆散了她跟贺弘文那一段,顾廷烨言之凿凿来了一句“你们没缘分!”
“这孩子,学什么顾廷烨啊。”姨姥姥不禁吐槽,“人家主角的台词可不是你该说的。”
“你介入了这段因果,是要负责的。”信奉佛教的二姨做了最后的判断,一句话,让五姑瞬间忘掉了上帝的教诲,拍手附和。
于是,这一顿接风宴,以众人劝诫周应淮作为了结束。
亲戚们离开了以后,沈岐把表弟拽进了卧室,嘱咐道,“这几天,你带许明月出去散散心,顺便帮哥劝劝她,让她赶紧来上班!”
怕表弟不答应,沈岐随即哭唧唧地念叨起自己这么多年对他有多好。
当年她追你来找我,现在你追她也来找我。周应淮顿感无语。你们俩的事,干嘛非要拽着我这个外人当嘉宾。
去工作室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的人生,总是绕不开这个女人?
桌上的落日珊瑚已经变成了纯白,这几天,周应淮一直忙着赶稿。
关于故事最后一个阶段的大反派,原本他一直没有灵感,直到那天,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许明月开着老头乐飙车的画面,于是,一个新的大BOSS诞生了。
她开着一辆老头乐在世界末日横行霸道,一棍打死一僵尸,毫不手软,不过,生前长得好看的僵尸只打个半死,养在自家后院用来欣赏。
没想到,这个新出现的人物获得了大量读者的喜爱。
说来也奇怪,自从创造了这个形象以后,他的思路就被打开了,原来略显严肃的废土题材,因为加上了这个新角色,而变得有趣了很多。
这时,陈易安兴冲冲跑了进来,“我刚才看了你的新漫画,如月这个反派真带劲,她比主角还有生命力。”
“那倒是。”周应淮点了点头,“她就算死了,坟头的草也一定比别人长得高一头,还要迎风摇曳,替她招蜂引蝶。”
……
“我在说漫画的角色,你说的是谁?”
周应淮放下笔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一件事,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了,不知道她是打算回北京,还是留在东平。
“情书你还要在我那里放多久,又不让我看,我忍着好奇很艰难的,干脆还给人家算了。”
“我考虑一下。”其实,关于这些情书要如何处理,他想了几天,心情依旧难以平复。
故事里没有你。这一句话,在他的心上扎了根刺,又痒又痛。
一开始,周应淮打算在麒麟山了断了“恩怨”以后,就可以不再和她有什么联系了。不过现在,他的想法变了。
这么大的把柄,就这么还给她,未免太容易了。再说,是她先招惹的自己,当初非要把情书交给他这个中间人。
“你留着它又没有用……”
“当然有用。”周应淮想了想,回答道,“它至少可以换来美味的鸡架。”
是的,握手言和,倒不如冤冤相报。
路边的花坛里插着一束小呲花,耀眼的火花凌空而起,如星光点点,很快又灭掉,周应淮背靠在墙上,独自一人静静站着,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烟花上,而是有意无意看向了路口的方向。
“小淮,你大半夜在这里干嘛?”许明月笑着和他打了招呼,自从那晚江边聊天以后,她就单方面化解了两人的仇恨。
周应淮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点燃了手中的下一支烟花,随口回答道,“我睡不着,出来钓鱼。”
“啊?钓鱼?这大半夜的,哪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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