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衣便更无措。这样的场面,不是他能应对的。
他终究是无法,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向姜长宁投来一眼。黑白分明的眼里,盛满忐忑,好像觉得今日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姜长宁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前一时昏头,竟有些希望他能开口,替自己争一个名分的念头,顷刻间被打散,落回肚子里。
不错。她若想给他一个名分,何日不能给。是她不想罢了。
她不想江寒衣有名分。
“陛下的好意,臣妹感激不尽,”她上前拱手,“只是,寒衣胆小些,臣妹斗胆,此事可否容后再议。”
说着,回头望一眼,面上微露为难。
一旁季明礼与她同气连枝,也开口相帮:“陛下便饶齐王殿下一饶吧,转头回家去,后院若是摆不平,反倒成了一桩难事了。”
她仗着年轻,快人快语,倒也只觉有趣。席间顷刻间笑作一片,望向姜长宁的目光,多有揶揄。
姜煜也被逗得止不住笑:“罢了,若让老七后院起火,倒成朕的不是了。没料想,老七你平日潇洒,回到家中倒是个骨头软的。”
说笑间,有旁人岔开话去,此事便也过了。
姜长宁回到席间坐下,让人打趣调侃了一轮,方才抽空向季明礼举了举杯,遥遥致意。
其实她心里知道,季明礼帮她,一来的确与她交好,二来也是存了少许私心。尽管经过先前那一遭,季家仍旧很想与她结亲,以巩固同盟。季晴是何等骄矜的性子,绝不能忍受江寒衣在她身边,若是圣上亲封的名分,便当真是无法转圜了。
不过此为后话,她今时今日,终究是感激。
一顿饭,众人各怀心思,草草不知其味。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溪明头一个站起来,飞快福了福身:“侍身还有些事须料理,便先行一步了,殿下慢些回去就好。”
说罢,都没有等姜长宁回话,径自便走,头埋得低低的,一眼也不看她。因步履匆忙,甚至险些与另一位官员的男眷撞在一处。
只见他身影穿过人群,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外面的夜色里。
姜长宁也不如何,只向身边人道:“走吧。”
行宫的格局分散,各人各行其路,走不了多久,四周便安静了,只有道旁的宫灯映着柔绿的草,和不知哪里传来的,过早的虫鸣。
她放慢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江寒衣落后她两步,低着头专心走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端详了片刻他神色,忽地一转身,就到了他跟前。
这人没防备,险些撞上她,慌忙后退:“主上。”
她沉默打量着他。
以他的身手与警觉,竟然差一点没能躲开,显然又是出神得厉害了。
她总不说话,他只能又喊了她一声:“主上,怎么了?”
她弯了弯眼尾,忽地伸手过去,藏在宽大的衣袖底下,寻到他的小指,飞快地轻轻一勾。
“为刚才的事生气了吗?”
第29章 纠结
有些人的手,白净又修长,虽然曾经是常年持刀握剑的,却并不显得粗糙。反倒是先前落下的一手伤,经过王府郎中的细心调养,终于是好得全了。指尖的新肉,格外柔软些。
让人握着,只觉得很舒服。
但她只蜻蜓点水一样,轻轻一碰,那人便立刻将手藏到了身后,还要回头瞧瞧远远跟着的下人们。活像做贼的模样。
“没有。”他飞快地答。
姜长宁沉默了一小下:“我都没有说是什么事。”
“……”
面前的人闭了闭眼,像是明白中了她的圈套,而微微气恼,偏开目光道:“无论是什么事,都没有。”
过了片刻,才很小声道:“我当真从未想过,我只是有些担心明公子罢了。”
姜长宁回想了一下,那个难得失了方寸,低着头从她面前匆匆而过的身影,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不用管他。”
“主上……”
“至少不用你管,”她无奈地看着他,“你便是好心,又能做什么?”
江寒衣无言以对,大约是发现事实如此,今夜一切症结的根源,原本是在他自己身上。眉宇间颇为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点点头,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只是四下里开阔,与王府熟悉的曲院回廊、花灯高照不同,显得太安静了些。
他转身要走:“早些回去吧。”
却被一把拉住衣袖,轻轻扯回来。
二人之间仅有半臂的距离,要是姜长宁脾气再霸道些,下手再重一些,其实也完全可以将他生拉进自己的怀里。
清清瘦瘦的一个身子,穿着一袭月白长袍,在夜色里,在道旁不甚明亮的灯火底下,越发显得秀气,且温柔。
让人想起月夜里的宁静水面。
今夜他是随她赴宴,无须应酬,喝得也少,在她遍身的酒气里,显得格外干净些。
她无端有些介意,自己身上浓重的酒气将他熏染了,轻轻后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不妥,复又上前,抬手虚揽住他,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江寒衣被她闹得云里雾里,只轻声道:“主上。”
又越过她肩头,向后方看看:“别人都看见了。”
身后鸦雀无声。想也知道,那些下人哪里敢不识眼色,想必是站得远远的,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瞧这里的动静。
姜长宁就笑了笑:“看见就看见了,谁敢非议?”
眼前的人不说话。
“干嘛,不好意思了?”
她说笑着,作势侧头去看他的脸。
其实夜色太暗,原本也看不清是红了没有,但架不住这人反应大,一连倒退了两步,扭头躲向灯火暗处,只有睫毛的影子,让灯映得又密又长。
“主上别闹。”
嗯,果然是害羞了。
“没事,他们都习惯了。”她道。原本也是实话。
可是这人的脸皮格外薄些,只低头盯着地上的青砖,不理她。
于是她突然就起了几分坏心,趁他不备,一下伸手将他扯过来。手很自然的,顺势就环上了他的腰,不轻不重,正好将人圈在身前。
灯下两条影子,无所遁形,让身后一众下人都瞧得不能更明白了。
“别动。”
“主上?”江寒衣一惊,本能地以为生了什么变故,立刻要起手御敌,“怎么了?”
她看着他陡然锐利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将他的手轻轻按落下来:“蛾子。”
“什么?”
“有蛾子,我拉你站远些。”她很无辜地指指道旁的灯。
果然,仲春里已经生了飞蛾,有着灰扑扑的翅膀,在夜色里围绕着灯火纷飞不休。
江寒衣怔了怔,神情像是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怕。”
“可我怕呀。”
“……”
他看了看她这副轻佻的无赖面孔,和牢牢环在他腰间不放的手,纵然再迟钝,也想明白她是故意的了,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鼓起的脸颊上,显出几分气恼。
但他又绝不可能同她发脾气,只轻轻一下,将她手拍开,转身:“我先回去了。”
“等等。”
“……”
“真的从未想过吗?”
“什么?”他当真转回身,显得有些茫然。
姜长宁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神情在夜色掩映中,有些不分明:“你方才自己说的。”
片刻前,她问他,是否因宴席上的事而生气了。指的是姜煜开了金口,愿意御赐他一个名分,他不接话,她便替他推脱了,道是他出身低微,只叫伺候在身旁便是了,不急于给名分。
他说,他从未想过此事。
真的吗?
行宫里的人手少,夜便比皇城的宫中,要更宁静许多,一时间四下里寂静,只听见树冠里几声鸟鸣,和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的,散席归去众人的谈笑声。
江寒衣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答:“真的。”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的,”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原本也只是一个影卫,只要能跟随在主上左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他像是怕她不信似的,目光很诚挚:“多亏主上替我推脱。要不然,我很怕答得不好,触怒了陛下,给您惹来麻烦。多谢主上。”
姜长宁忽地觉得一阵烦躁。
分明还没有入夏的天,胸中却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火气,滞闷得厉害,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只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江寒衣端详着她的神色,像是有些无措:“主上怎么了?”
“没事。”
“可是……”
“说了没事。”
这回换她大步往前走,板着脸,一声不吭。
那人抿了抿唇,仿佛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打得措手不及,但并不与她较真,只默默跟上她的脚步。且不敢并肩走,小心翼翼的,落后她几步远,像是生怕自己又惹了她不高兴一样。
越是如此,越让人心下难平。
姜长宁憋着一股气,只闷头走,走出半刻钟工夫,前面却有人声了。
那是从夜宴的楼台出来后,最开阔的一块空地,此刻额外点了许多的灯,她远远地便瞧见,有一圈人围站着,看身形服色,是羽林卫。
走近了,方才看见中央围着的,正是先前在席间斥责春狩失德,触怒了天威的那名老大臣。
那老妪让两名宫女押着,跪在地上,算算时候已经不短了,体力已然不支,背脊佝偻下去,精神头却是好的,犹自怒骂:“老身一辈子也算活够了,偏见不得这等昏庸之主。要杀要剐,随你们来!”
身旁宫女亦为难,小声劝着:“大人,您少几句吧,切莫传进旁人耳朵里了,何必吃眼前亏呢。”
她只梗着脖子不听。
而一边站着的羽林卫,原本应当是负责施刑的,却迟迟不动手,也不知在等待些什么,只干站着。直到有一人眼尖,率先瞧见了姜长宁,道:“参见齐王殿下。”
一片行礼声中,那首领才快步走上前来一抱拳,露出某种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殿下,您总算来了。”
姜长宁淡淡点了点头:“你们辛苦了。”
先前席间,她让越冬悄悄出来,为的正是此事。
这老臣刚直不阿,尽管素不相识,她却也有些敬佩,不论是出于推翻萧玉书一党的大计,抑或只是出于人之本心,都想救对方一救。
这把年纪,要是结结实实五十杖下去,没准就给打死了。
“用刑吧,”她平静道,“本王在这里观刑,不知方不方便?”
对方连忙道:“殿下折煞我等了,您不嫌腌臜,便是我们的福分。”
说罢,向底下人一挥手:“打吧。”
士卒们便将那早已跪得起不来的老臣,架到一旁的刑凳上,一左一右立两个人,手里执着长棍,预备动刑。
但是打,也有门道。
同样是杖击,力气轻重,全在掌刑的人手上。她们预先得了姜长宁的嘱咐,早就心领神会,看着气势十足,铁面无私,其实手中长棍是高高扬起,轻轻落下,用的皆是巧劲儿。
打了几杖,那老臣自己觉出不对,抬头看姜长宁一眼,目中既惊且诧。
姜长宁不动声色,只懒懒打个呵欠:“本王还以为,敢当面忤逆陛下的人,有多硬的骨头,结果好没意思。快些打完,本王要回去醒酒。”
这便是她亲自过来的用意了。
这终究是圣上亲自下令用刑的人,羽林卫有心打得轻些,却也怕落下把柄,反倒引祸上身。可若是她这个齐王过来观刑,就会好上许多。但凡谁要质疑其中有猫腻,头一个便该想想,是不是要与她硬碰。
她既想救人,便要做个全套。
羽林卫心领神会,飞快将过场走完。五十杖的数目绝不少,只伤全在外表,而绝不伤及筋骨,纵使如今瞧着吓人些,将养些时日,并无大碍。姜煜命那老臣罚俸思过三月,足够她安心养好了。
眼看着那老臣让人抬下去,御前的宫女回去交差,底下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姜长宁才向那统领笑了笑:“有劳了。”
“殿下哪里的话,是您仁厚。”对方道。
其实这些羽林卫,皆是官家女儿,出身既高,品性也端正,日常职责是保卫圣上,并不耐烦领这施刑的活计,何况是杖打忠良,也很不愿污了自己的手。
有她出头坐镇,可谓是皆大欢喜。
她细瞧了对方几眼,多问了一句:“将军心善,还未曾向你请教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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