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衣袖下的拳头微微发抖,唇角绷成一线。在火光中,脸色格外苍白。
一旁季听儒不由高声呵斥:“逆贼!你莫非胆大包天,想要弑君不成?”
对面丝毫没有惧意,只笑得恣意从容:“弑君,亦不过灭九族。老身此刻若不争,结局也同样是人头落地。齐王说得好听,要我投降,许诺放我遗族一条生路。然则,死去不知身后事,老身更喜欢在睁着眼的时候,替自己搏一搏。”
她抬头望了望远方,宫墙之外。
这一夜折腾得太久了,此刻天边已隐约现出一丝鱼肚白,在这个季节,不消太久,天光便会放亮,迎来清晨。
“不妨同你们直言,老身手上尚有益州五万兵马,天亮即可入城,比之晋阳侯远在北境未及调来的人马,还要快些。所以今夜,老身是一定不会低头的。”
“自然,若是齐王狠得下心,能亲眼看他死在面前,再将老身诛杀,终究是你胜一筹。”
她极优雅又嘲讽地,颔了颔首。
“你自己选。”
姜长宁沉默着,望着那张快意的脸,神色晦暗复杂。
身侧有人轻声道:“殿下,末将有把握,一箭射杀了她。”
是崔行云。身为羽林中郎将,她的射术,姜长宁绝不作怀疑,何况本就是这样近的距离。
但她思索了一下,没有接话。
崔行云自己也随即意识到了,低了低头:“是末将考虑不周了。”
尽管羽林卫多数将士已毫无斗志,萧玉书的身边仍有亲信,誓死追随。即便此刻取她性命,也无用,只须有任意一人射出一箭,引爆姜煜身上的火蒺藜,江寒衣也必将一同殒命。
那老狐狸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她在赌她不敢。
“殿下,”季听儒的声音沉稳,从身后传来,“女子以大事为重,还请殿下三思。”
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当今陛下形同废人,已无法理政,乃是朝中上下的共识。人人心知肚明,今夜此战获胜者,便是实际上夺得了摄政大权。
季听儒虽然手握重兵,归根到底,却还是一个臣子,即便大权在握,也难免有窃国之嫌,为天下所难容。而姜长宁身为亲王,乃是陛下的姊妹,无疑显得名正言顺许多。
这便是她们当初结为同盟的用意。
她的身份本身,便是一个象征。季听儒需要她,此刻身旁的两千精锐将士,也需要她。
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决定,将直接关系到她们的士气与成败。
摆在面前唾手可得的,是大权,是皇位,是古往今来无数人心向往之,并为之争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个位置。是她这副原身的野心所向,也是她本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皇家自古凉薄。
为了这个宝座,多少人能够母女反目,手足相残,而至于抛弃家眷儿女,更是微不足道的常事。
更何况,江寒衣本就是那样出身微贱的男子。
任凭换了谁,恐怕都会觉得,他与帝王宝座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权衡的必要。连片刻犹豫都不须有。
四周人马众多,全都挤在未央宫前这小小一片空地,一时间却竟然很安静。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刀兵。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她的决断。
姜长宁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言不发。
身后却忽然有人轻声唤她:“主上。”
她回过头去。江寒衣仍旧被姜煜不要命一样地牢牢抱着,那满身挂着的火蒺藜,已经挨到了他的身上,单是看一眼,也让人胆寒。
但他却像全然不知道害怕一样,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
“主上不要管我,”他道,“做您要做的事吧。”
姜长宁在他过分释然的声音里,忽地觉得心口漏跳了一拍,猛然空了一下,异样得厉害。
太轻巧了,就好像从前许多次,让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委屈,更不懂如何来讨她心疼,要她替他找回公道。只知道一味好声好气地道:“主上不用管我,我没事的。”
他好像总是怕极了给她,给旁人添麻烦。好像从来都以为,自己是最不重要的,随时能够被舍弃的那一个。
他好像一辈子都是为她活着的。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脚下微动,不自觉地抬步上前。
“殿下。”季听儒低低喊了一声,试图阻拦。
但她没有理会,固执地走上前,走向江寒衣。
“主上别过来,”那人连忙出声,脸上露出焦急神色,“危险。”
他被姜煜拉扯着,极为不便,却仍想向后退,想要竭力远离她。然而身后便是御河,无处可退了。
夜晚的河水很急,在火把的照亮下,水面黑漆漆的,令人望之而略微发憷,只闻流水声潺潺,一波一波,轻轻拍打着河岸。
他片刻前劝她牺牲他时,从容至极,这一刻却反而现出了慌张。
“主上!”他几乎是在哀求她,“别过来。”
眼尾顷刻间,微微泛起红,在四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眸中像盛着细碎的水晶珠子,盈盈生光。即便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姜长宁仍不合时宜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真漂亮。
她这样想着,唇角也轻轻地扬起来,声音忽地放得很柔软,与方才阵前对峙时的气势,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本王的主了?嗯?”
“主上……”
“你觉得,本王会放弃你。”
江寒衣望着她,像是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眼里的水光更亮了些。良久,笑了一笑。
“我没有这样想过。”
“哦?还算识相。”
“但是没有分别的。”
“什么意思?”
“主上若是为了我,一时心软,受制于人,败给了萧太师,那只会牵累所有人一起死。所以,请主上不要被我拖累,我不算什么的。真的,如果能用我一个人……”
他神色真挚,似乎很急切地怕她不肯听。
姜长宁猜,他大约是想说,假使能以他一人的性命,换她大局得胜,登上大宝,铲除奸党,还天下一片清平,那便是死得其所。
但是他越急,越说不明白,最后只是睫毛颤了颤,有些懊丧,又有些羞愧:“对不起,主上,我没有读过书,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
她的心忽地酸软了一下,格外地难受。
这个没有读过书,一生都在作为影卫刻苦受训,为她生为她死,在世间所有人看来,都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少年,却向她笑了一笑。
“主上不要犹豫了,”他道,“我会很高兴的。”
姜长宁望着那张笑脸。
说话间,天色已经又放亮了许多,在清晨浅蓝色的天光,和火把的映照下,少年笑得格外温暖,且真心。让她不由得微微恍惚。
她来到这里,原本就只是为了夺得皇位。只要完成任务,就能回到她原本的世界。
那里有她的亲人、朋友,有她所熟悉的一切。那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寒衣,”她忽然轻声开口,“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什么?”
“我为什么想要这个皇位。”
以他的敏锐,她不信他就没有疑惑过。分明她其实是个散漫的性子,相比野心勃勃地去为夺权作算计,她更喜欢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懒洋洋地腻在他身边,一边逗弄似的用手指去绕他的发尾,一边问他,寒衣你喝不喝珍珠奶茶。
眼前的人稍怔了一下,轻轻笑出声来。
“我不是和主上说过的吗。”
“嗯?”
“那不重要,”他望着她,目光清亮,“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一起去做。”
姜长宁的喉头忽地,哽得有一点发疼。
她又攥了攥拳,上前一步,蓦然抬手在他额上轻轻叩了一下。
这人丝毫不曾防备,她在此刻还能来这一手,既惊愕,且委屈:“主上……”
“笨死了,”她挑了挑眉,低声道,“说得那么好听,真的知道本王想要什么吗?”
身后萧玉书想来是隐约察觉,她此言有异,一边命身旁将士在箭簇上引了火,搭在弦上,一边厉声喝道:“不要同我耍什么花招!”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
姜长宁忽地一勾唇角,笑得飞扬,头也不回:“季大人,动手!”
话音未落,倾身拥住江寒衣,连同牢牢攀扯着他的姜煜一起,飞身坠入御河,身影顷刻间消失在水波里。
第49章 弑君
虽是夏天里,河水却凉。
姜长宁乍然一入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铺天盖地的水,直往口鼻里灌。身上的衣裙是入宫所穿,太合礼制了,精细得很,此刻一浸水,便沉甸甸的,拖着人向下坠。
怀里有一个身子,很清瘦,在冰冷的河水里,贴在她胸口,格外地暖。从他难得稍显慌张的挣扎里,姜长宁敏锐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会水。
她连忙将人抱在怀里,脚下踩水,就要上浮。
只是腿被什么东西牢牢箍住,仿佛有千钧重。她被拖累得极为艰难,但还是拼尽全力,先将江寒衣托举出水,自己也随后跟上。
勉强浮出水面,来不及将气喘匀,先看怀里的人:“寒衣,你怎么样?”
“咳……咳咳……”有人伏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咳嗽。
片刻前的骄傲飞扬,敢于大逆不道,闯进寝宫劫出当朝陛下的气魄,好像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脸色苍白得厉害,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尽数贴在颊边,将面容都遮挡去大半,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究竟怎么样了。
但至少性命是无碍。
姜长宁稍松了一口气,一边勉力踩水,一边腾出空来张望四周情形。
御河的水是从宫外引来,流得很急,不过是入水又浮起的工夫,他们竟已被冲出二三十丈远,顷刻间,便离方才的纷争是非远去了。
此刻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一片遥遥火把光亮,人的喊叫声与马的嘶鸣声,混作一团,一面是季听儒率领的精锐,另一面是仍旧忠诚于萧玉书的部分羽林卫,打得难分难舍。
她方才主动投水时,高声示意季听儒不必顾虑,可以大胆动手,此刻却也看不清萧玉书究竟殒命与否,只从两边交战情形来看,自己这一方大抵是占了上风。
一片混乱间,还有人高声呼喊:“保护齐王殿下!保护陛下!”
有士兵抛下手中刀剑,意图跳入水中施救。
然而还是迟了。
他们被水流裹挟着,拐过一个弯,便连火把的光也看不真切了,只见清晨朦胧的天光下,宫苑里一花一树,假山亭台,都被笼在薄薄的雾霭中,影影绰绰,显得很不真实。
姜长宁会水。在世界线修正局的先期培训中,游泳也是基础技能考核的一项。
然而在泳池里训练,和在天然河流里求生,终究是差别很大的。何况她怀里抱着一个人,脚下又被绊住,施展不开,一时之间,要勉强浮在水面上也颇为不易。
她又顾及江寒衣安危,竭力将他托高,一时不慎,自己反倒也呛了两口水,咳得眉眼都紧皱在一起。
伏在她肩上的人,随着她的咳声一起,微微发抖。
但他的声音却是平静的,很轻,很从容,还带着温热的鼻息,贴在她的耳畔:“主上,你放开我吧。”
姜长宁的眉目沉了一沉:“什么意思?”
“我……咳咳……我不会游水,会拖累主上的。”
他呛得双眼一片湿红,缩在她的怀里,既不敢十分挣扎,唯恐再给她添了负担,手却又轻轻地推着她的肩头,目光温柔,又透着某种固执与坚定。
“主上要是带着我,也会有危险。但如果不必管我,就会安全许多,”他望着她,眼尾微微地弯起来,像小月牙,“主上,你要活下去的。”
姜长宁紧盯着他,没有说话。
身侧还有一个人,与他很不同,此刻沉在水下,正竭力抱着她的腿,唯恐被她抛下,不顾她浮水艰难,像是假若自己不能得救,便誓要将她一同拖入深不可见的河底。
她被拖得,须得竭力仰面,才能呼吸。河水冰冷发腥,拍在她的脸上头上,顷刻之间,又呛几口。
但她抱着怀中人的手臂,非但不松,反倒又收紧些,执意将他半身托举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宁愿将自己压得越发入水,也不肯让他受淹半分。
“主上!”江寒衣要和她急,“你别……”
“别闹,”她仰脸望着他,笑得淡淡的,“你若是再乱动,我此刻就要沉下去了。”
这人立刻就不敢动弹了,只垂眸盯着她,眼眶通红,睫毛扑簌簌轻动两下,泪珠子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脸上,只是与她满脸的水混在一处,顷刻间又辨不分明了。
声音含糊哽咽得厉害:“主上,我不值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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