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姜长宁只仰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不迟不迟,多谢崔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那人叫崔行云。
上回在行宫救火之时,她遇见过的那个羽林中郎将。
第46章 对峙
只见这突然现身的一支羽林卫,人人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鬃毛油亮,好不威风,在夜色、火把,和一片喊打喊杀声中,训练有素,径自巍然不动。
真仿佛神兵天降一般。
她们乘在上面,天然地高人一头,几息之间,薛晏月及手下人倒是被打得七零八落,狼狈难言。
薛晏月跌坐在地上,让一名士兵的剑指着喉咙,面无血色,仰头怒道:“你们要反了天吗?”
崔行云冷脸俯视着她:“末将劝将军三思,今日反的,不知究竟是谁?”
“你该听令于本将军麾下!”
“军令如山,的确不假。但末将受的是大周朝的恩惠,忠心的也是大周朝的陛下,将军若要一意孤行,只能恕末将不能苟同。”
崔行云一挥手,沉声道:“看押起来。”
身边的部下立刻领会,有几人翻身下马去,在其余同伴的威严逼视中,轻松地将薛晏月一行人缴没兵器,又以绳索捆起双手,令其跟随在马队之中。
薛晏月趾高气昂惯了,何时受过这等当俘虏的屈辱,当即气得面色紫涨,破口大骂。
谁知一扭头,正对上马匹圆溜溜如墨丸的眼睛,掀起眼皮看了看她,似乎被她的聒噪所惊,打了一个响鼻,威胁似的抬了抬前蹄。
于是她万般不忿,也只得将脾气忍回去,只低声骂了一句极粗鄙的话,问:“你们这破马哪里来的?”
崔行云神色从容:“晋阳侯赠的。”
“什么?”
“末将方才往北苑接应晋阳侯,大人道,唯恐我们多有不便,正好军中有多余的战马,便赠予我们,让我们不必恋战,快些赶回来护驾。”
她唇边带笑,神采飞扬,向着北面遥遥一拱手:“晋阳侯一片苦心,末将不敢轻忽。”
但终究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没忍住,低头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脖颈,现出几分新鲜神色来,感叹道:“宫中向来不许骑马,我的骑射都快荒废了。这军中战马,当真是漂亮得紧。”
薛晏月瞧着她的模样,便七窍生烟:“是救驾,还是谋反,你们自己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当晋阳侯和齐王是什么好东西?”
事到如今,她俨然连场面工夫也不做了,只冷笑连连。
“谎话说多了,你们不会真信了吧?”
崔行云将目光从马匹身上收回来,昂首牵着缰绳。
“薛将军何必推己及人。”
“什么文绉绉的词,老娘听不懂。”
“你与太师生出反心,今夜祸乱宫中,齐王殿下与晋阳侯忠心平叛,岂能混为一谈。”
“平叛?她?”
薛晏月怒视着姜长宁,想要抬手指她,无奈双手皆被绳索捆在一处,想要动弹,竟不能够。于是越发憋闷,只目眦欲裂。
“你们分明就是勾结在一起,我呸!”
崔行云不动声色,策马挪动了几步,牢牢挡在她与姜长宁之间,将她的视线隔开,神色坦荡。
“末将极敬佩齐王殿下的为人,还请将军谨言慎行。”
她长眉飞扬,拍了拍腰间的剑鞘。
“前番在行宫之中,末将曾亲眼目睹,殿下对无辜受罚的老臣暗加关照,又有心体恤我们这些掌刑的羽林卫,不让我们为难。宽宏仁厚,令人钦佩。此为其一。”
“随后陛下寝宫失火,火势凶猛,连同末将在内,无人敢近前,齐王殿下却敢只身闯进火场,救出陛下。实在令末将既惭愧,且不得不动容。此为其二。”
“再有便是……”
她微微仰头,现出唏嘘神色。
“殿下分明能全身而退,却不顾末将阻拦,强行折返回去,救那位公子,以至于遇险,被压在废墟之下。世人皆道,女子不应为男子所误,何况是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但末将却偏偏以为,能对自家夫郎有情有义者,于大事上方才值得托付相交。”
“故而,相比与薛将军你同流合污,末将很愿意追随齐王殿下,护我大周社稷安宁。”
她一扯手中缰绳,马猛踏了几下碎步,连带着身后的群马也纷纷躁动,将被俘虏的那些羽林卫与薛晏月,都越发收拢作一堆。
“至于薛将军你谋逆的罪状,还是稍后到陛下面前再定夺吧。”
说罢,转头向姜长宁一抱拳:“殿下请。”
一旁有一名机灵的士兵,闻声从鞍上跃下,将马牵到她的跟前。
姜长宁点了点头,止住对方试图下跪给她当脚踏的意思,自己接过缰绳,摸了摸马温热的前额,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越冬逐渐开始僵硬的尸体,决然翻身上马。
那名士兵驱赶着被俘的一行人,跟在马队后面。
她与崔行云并骑,走在队伍前方,向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在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之前,她接受过工作需要的各项培训,骑马也是其中的一项。尽管她的骑术不能与身旁的将领相比,却也并不丢人,于她这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倒很合宜。
未央宫离得并不很远。
未至跟前,她便已经瞧见前方人马簇拥,黑压压的一团,马蹄声、呼喝声在夜色里格外喧哗。
崔行云望了一眼,轻声道:“看来晋阳侯的兵马冲破了北苑的守卫,已经到了。对面的羽林卫,大约都是萧太师的人。”
姜长宁点了点头,刚想与她商讨几句,却见前方,成群的宫人纷纷不要命一样地,向她们这一处奔逃,显然是唯恐被殃及。
她一眼瞥见,其中有几名男子,即便入宫时刻意拣了样式素净的衣裳穿,在一众下人之间,仍然显眼,便猜测应当是秦王或鲁王府的家眷。
趁着其中一个经过她身旁,一把伸手拉住。
“啊!”那男子惊慌喊叫了一声,倒头便要下跪,“求求将军饶命,不要杀我,我身上的首饰财物都可以给你。”
姜长宁摇头叹息了一声,从马上探身过去:“不要你的命,和你打听个人。”
对方惊魂未定:“什么?”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方才应当与你们在一起等候的,模样……长得很好看,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吗?”
“见倒是见过的,”对方像是苦苦思索,又茫然摇了摇头,“只是方才打起来的时候,都往外面跑,一下就跑散了,此后侍身便不晓得了。”
姜长宁沉默了一下,沉着脸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身旁崔行云小心端详着她脸色,小声安慰:“殿下不必太过担心,或许只是落在后面,我们再留心找找。那位公子,依末将前番所见,颇有些身手,更有胆识,想来不会有事的。”
她没有接话。
心里道,就是太有胆识了,才让人心慌,还不如寻常柔弱男子,一心知道逃命,反倒好了。不像他,天大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应了一声,仍旧策马前行。
未央宫前,一片肃杀。
兵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队,在宫门外对峙。一边是羽林卫银光闪闪的软甲,站得笔挺,列队森严,另一边是从北疆战场上下来的,风尘仆仆的铁衣,个个骑着战马。
她原是挤不进去的,军中有人认出她们,主动让开一条路,才让她们策马走到队伍的前列。
走到一个壮年女子身边。
女子已过不惑,鬓角微微掺了白,一张脸在北方的严寒与沙尘里吹得粗糙,面颊泛着两团皴裂的红,显得仿佛比实际的年岁更苍老些。
唯有一双眼睛,如荒原里的狼,射着寒光,微微眯起时,眼尾的皱纹便愈加深刻,像是用刀刻在脸上的一样。
十足的武将,仿佛与她的名字格外不相称。
姜长宁没有真的见过她,但已经知道她是谁。
“晋阳侯安好,”她微微欠身,在马上行了个礼,“许久不见了。”
季听儒的眼里,这才泛起几分笑意:“齐王殿下如何这样客气。你护我一家老小的恩情,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说罢,却不多言,只转头目视前方,方才稍稍有些暖的眼里,又冷意如冰。
“闲话容后再说,今日先替陛下诛杀乱臣贼子,方才是正事。”
率羽林卫在未央宫门前排开的,是萧玉书。
想来是等不及薛晏月回来,她只得亲自上阵发号施令,但她是一介文臣出身,又无马可骑,与其余军士一起站在地下,较她们矮了一大截,气势上便先显得输了许多。瘦削的一个身影,在夜色里并不起眼。
她一眼看见被绑着过来的薛晏月,忍不住闭了闭眼,低声斥:“你这蠢材。”
薛晏月垂头丧气的,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不敢声响。
她便将目光移到季听儒的脸上:“晋阳侯,别来无恙。”
“萧太师客气了,彼此彼此。”
“你可知,率部攻入皇宫,该当何罪?”
“本将军在朝为官二十载,这些规矩,倒还不用太师你教,”季听儒昂首冷声,“待事情过后,我自当领罚,别无二话。”
她道:“今日事急从权,我无召而入宫,便是要将你这乱臣贼子剿灭,还天下一个太平。”
萧玉书闻言,当即大笑出声。
“晋阳侯在战场上多年,老身只当你性情严毅,没想到,竟也学会说玩笑话了。”
她目光炯炯,半分不让。
“分明是领兵叛乱,却自称忠良。老身忠心护驾,倒被诬为反贼。天底下竟还有这样荒唐的道理。可叹陛下眼前病重,若是传到她的耳中,不知她该如何作想。”
夜风拂过士兵的衣角,和马的鬃毛。
一时没有人说话,各人都心知肚明。
的确谁也不清白。
姜煜作为名义上的帝王,已经不能够再掌控这个王朝,无论是出于权力私欲也好,出于任务所需也罢,这里对峙的双方,都想把皇位的实权揽到自己手中,而将对方除之后快。
此刻,护驾就是最名正言顺的一个幌子。
谁能将姜煜控制在手里,谁就握住了皇位正统,谁就在明面上站住了脚跟。
而至于不远的哪一天,姜煜这位人人皆知大限已近的陛下,以何种方式,在何时驾崩,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她与萧玉书的区别只在于,她并没有那样急于动手,而萧玉书急不可耐,步步紧逼,每一天都想要取她的性命,逼得她今日不得不反击。
但其实本质上,她们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
姜长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反贼竟是我自己。
面上只低低叹了一口气:“萧太师果真要如此吗?”
“齐王有何高见?”
“你手头不过大半副羽林卫,并京城守卫的两营,我这里却有崔将军率领倒戈的义士,更有晋阳侯麾下骑兵精锐。你的胜算实在不大。”
“齐王所言,仿佛有些道理。”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神色竟不显得严峻,甚至有几分轻松散漫。
姜长宁稍怔了一下。
就见她脸上,逐渐浮起揶揄的笑:“若论兵力,眼下老身的确落了下风。不过古来交战,都讲究天时地利。齐王仿佛不记得,此刻我的身后,便是未央宫。”
她轻轻一扬眉,目光嘲讽。
“若是你攻入未央宫,才发现陛下已经死于非命,身上满是箭矢,你猜这世上有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尚有幼女能够继承大统,满朝文武,能不能信服你?”
“即便你与晋阳侯勾结一气,手握重兵,难道还能杀光大周的宗室朝臣,杀尽天下悠悠众口吗?”
姜长宁的呼吸也不由微微滞了滞。
得国不正,皇位不稳。
若非别无退路,她不想走这一步棋,平添任务失败的可能。
身旁的季听儒亦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老狐狸心机深沉,果真令人作呕。”
却在此时,从夜风里,忽地遥遥传来一个清亮声音,熟悉得很:“萧太师的担忧,恐怕不会成真了,大可以安心。”
众人皆一愣。姜长宁在听见那声音的瞬间,额角便突突跳起来,连忙循声抬头。
只见未央宫的殿顶上,夜色里,赫然是当今圣上姜煜,虽面目憔悴,身上的明黄衣袍在众多火把的照亮下,仍分外醒目。
即便是在严峻的对峙之中,众人仍不免一时忘情,发出齐齐惊呼。显然一辈子都不曾想过,堂堂帝王,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而她身边,另有一道清瘦身影。虽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改换了宫中侍人的衣衫,但身形与容貌,都是姜长宁不能更熟悉的。
她一时焦急,纵着身下的马都上前几步,脱口而出:“寒衣!”
第47章 暗器
江寒衣就站在未央宫的大殿顶上。
在夜色里,他身姿挺拔俊逸,脸上毫无惧色,衣角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像一只在瓦顶上落脚的鸟,展翅欲飞。
而他手中扶着的,赫然是萧玉书口中“病情危重”的姜煜。
只见姜煜颤颤巍巍,毫无人君的威仪,望着脚下的地面,吓得面如土色,但意识倒勉强是清醒的,只一叠声地惊叫:“放朕下去!快放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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