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冷笑一声:“原来还有更没有胆色的。也罢,那便留待改日再说。”
她缓缓起身,慢条斯理整了整广袖朝服,将殿中诸人一一看过来:“诸位殿下,可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诸王神色各异,并无一理睬。
她倒也毫不介意,只自顾自道:“自行宫走水一事后,陛下一直龙体欠安,御医院尽心竭力,可叹收效甚微。老身自陛下尚在潜龙时,便辅佐在陛下左右,见此情状,实在痛心焦急,日夜难安。”
“今日忽闻陛下病情急转直下,形势凶险,老身固然不忍至极,然则身居太师之位,不得不以天下太平,以朝纲安危为己任,故而深夜邀几位殿下入宫相商,共同拿一个主意。”
“请恕老身冒大不韪。假使陛下一病沉疴,诸王以为,这朝纲当如何是好?”
殿中鸦雀无声。
她静候片刻,清了清嗓子,复问:“诸位殿下?”
如是者三。
薛晏月立在一旁,仿佛是对这等文绉绉的场面,听得不耐烦,将双臂一抱,倚靠在殿中的立柱旁,腰间佩剑恰巧当啷一声,碰在柱上,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响亮。
鲁王脾气急些,到底耐不住,一下扬手指着她:“在这里卖弄给谁看,还不到你耍威风的时候!”
说罢,霍然起身,怒视着萧玉书。
“别以为旁人看不透你那些狼子野心。你这些年来,上欺下瞒,把持朝纲,只因陛下信你,敬你是老师,我等奈何不得。如今陛下尚在病榻,你却敢动夺权的心思,本王倒要看,有谁纵着你。”
一旁秦王亦斥道:“即便陛下倘有万一,膝下亦有皇女可以继承大统,虽年幼些,有我等诸王与朝中老臣匡扶,亦无大碍,古往今来,皆是这个道理。太师此刻论及如何定夺朝纲,本王却不知有何可谈。”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萧玉书让人当面叱骂,道破心中所想,却也不恼,只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语重心长:“几位殿下当真心意已决吗?”
“莫非我等还要与你同流合污不成?”鲁王骂道,“按照祖宗规矩,若遇主少国疑,不得不由辅政大臣代理朝政时,当由诸王共同议定,方可作准。你纵有天大的本事,这大周的朝堂,终究不由你说了算!”
“哦?鲁王好气魄。”
萧玉书仍如往日一般,沉稳从容,只悠然拨了拨手上的玉扳指,低声道:“薛将军。”
薛晏月单等着这一声,即刻昂首打了个呼哨,下一刻,便有数十名羽林卫,从殿外奔入。顷刻之间,将诸人团团围住。而她自己腰间的剑,已经骤然出鞘,寒光森森,距鲁王的脖颈,只有一寸之遥。
“萧玉书!你好大的胆子!”鲁王既惊且骇,扬声怒喝。
上首之人只淡淡笑了笑:“诸位殿下贵人事忙,老身不忍多耽搁工夫罢了。”
“你是在以性命要挟我等吗?”
“殿下言重了。不过是老身向来喜欢爽快行事,为免白费力气,为大家节省时候罢了。”
一旁秦王便横眉冷对:“太师今日行窃国之举,倒也不畏天下人众口纷纷。”
“旁人要说,便由得他们去说。若天下每一张口,老身都要理会,便如那些庸碌之人一般,今日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萧玉书神色淡然:“几位殿下刚正不阿,老身打心底里十分敬佩。只是你们的家眷、子女,或随你们一同入宫,或留在府中盼你们归家,此中轻重,还望诸位仔细考量。”
“你!简直厚颜无耻!”
“时候不多了,几位殿下,快些定夺吧。”
……
时值深夜,殿外的更漏一声声格外清晰。
殿中羽林卫团团而立,面目森严,偶有一星半点军靴踏在青砖地上的声响,或是佩剑相互碰撞的声响,反倒衬得周遭更静,静得令人难捱。
鲁王为先,秦王次之。
终究是在萧玉书命人呈上的文书上,盖下了各自的印章。
盖印后,一个两个,俱面色有愧,不敢与姜长宁对视。
这个道:“七妹莫怪,我一人生死固然无碍,却实在不忍满门老小惨遭灭顶之灾。”
那个劝:“七妹当以性命为要,来日方长。”
姜长宁只不动声色。
甚至方才被羽林卫团团围住时,她亦没有起身,此刻仍端坐于座上,避开方才上茶时,重手重脚泼出的茶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其气定神闲,与众人格格不入。
萧玉书将她打量几眼:“齐王殿下,不知作何考量?”
“这话不该你问本王。”
“此言何意?”
“当是本王反过来问你才对。”
在对面陡然阴沉的脸色里,姜长宁扬起脸,粲然一笑。
“今日陛下究竟病危与否,尚未有一定,不过全在你一张嘴上。你无非是见本王将晋阳侯的家人接回府上,晋阳侯没了掣肘,深感不安,这才心急火燎,深夜生变。将我们押到这启明殿,不过是为逼迫我们,同意你代掌朝政。”
“若事情顺利,如你所愿,自然是好。待你稳拿权柄后,哪一日顺理成章地,让陛下驾崩就是了。而至于我们,既已顺服,更不足为惧,大可以逐一铲除。”
“但若今日之事,与你所愿相悖呢?即便你身为当朝太师,当真想要在放出风声陛下病危之际,一夜斩杀三王,又要如何堵悠悠众口?恐怕于你,也绝不能轻松。”
“你需要我们帮你稳定局势是真。你想要我们的命,但绝不是今天。”
她仰脸,笑得真诚,满脸容光焕发。
“本王若偏不盖印,你能奈我何?”
“殿下未免太过自信了!”
薛晏月原本也与她有旧怨,闻言冷哼一声,剑刃已架上她的颈侧。却被萧玉书一抬手阻住。
那中年太师目光沉沉,凝视了她半晌,才扬了扬眉梢。
“旁人皆知顾惜自己的家眷,不料齐王你自诩风流,却如此薄情,倒枉费你当初几番在陛下跟前,为你那相好的作打算。”
“他是什么身份,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我。不过,即便他的身手再如何好,羽林卫终究人多势众,兵器又精良,任凭怎么样,只消几轮羽箭,他也断无生还之理。”
“齐王,你可想好了,你自己的性命不要紧,他的命也不在乎吗?”
第44章 细作
“不在乎。”
姜长宁答得轻松且自如,甚至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整个人向后靠到椅背上,手在胸前浅浅抱起。满脸的悠然自在。
一旁薛晏月就忍不住,将架在她脖子边的剑,很唬人地往前一横:“你在放什么屁!”
秦王与鲁王亦惊讶。
她从前待江寒衣什么模样,众人皆是见过的,骤然如此这般,一时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有她自己,闲闲扬起下巴,望着座上之人。
“萧太师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不论是今朝还是来日,总是要将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铲除了才能安心。在座各位,哪怕向你低了头,盖了印,又岂能幸免。”
她在其余两王发白的脸色里,微微一笑:“我就算为了江寒衣,今日与你沆瀣一气,又能保他苟活多久?本王向来不屑于做这等温水煮青蛙的事。还不如一起给个痛快,也算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也是风流美事一桩?”
“所以,这印本王不盖。想要我怎么死,你看着来。”
她话音轻轻巧巧,却掷地有声。
旁人瞧她的眼光,惊愕里便更掺了许多复杂神色,似乎多少有些佩服,又对她这般大胆行径,感到不可思议。
萧玉书站在上首,面色极阴沉。
“你方才也知,老身今日,没有要谁性命的打算,只盼诸位识时务罢了。你这是有心要与老身作对了?”
“还不够明显吗?”
“你真当我奈何不了你?”
“岂敢岂敢,”姜长宁笑容可掬,“萧太师向来手段毒辣,先前已几次三番,想要送我下黄泉。今日本王不过是,与你行个方便。”
她双臂一展,磊落坦荡:“太师,请吧。”
身旁众人看她的模样,便更惊骇,几乎疑心她已经到了失心疯的地步。
越冬终究是忍不住,不顾羽林卫以剑指着她,急声喊:“殿下,切不可以性命开玩笑,不妨就服一个软吧!”
她不理,只我行我素,坐在原位饮茶。
浅浅一盏茶,很快就见了底,她将茶盏往桌沿推推,举目四顾,似乎想寻一个下人来添茶。然而四周羽林卫站得里三层外三层,宫女侍人皆吓得躲在墙角,如筛糠般发抖。
她寻不见人,只能抬头望向薛晏月,口气真诚,带着几分歉意:“薛将军,劳驾了。”
“你!”薛晏月气得脸色铁青,将剑一扬,“我看你果真是在找死!”
被萧玉书阻住了。
她目中沉沉,如崖上阴鸷俯视的鹰:“齐王若想要血溅大殿,使众人目睹,让老身受朝野上下指摘,那便是错了主意了。怎么说,您也是亲王,即便老身有心成全你,总也要顾及你的颜面。”
她沉吟片刻:“宫中的御河,齐王还喜欢吗?”
姜长宁没有答她,也不用答。
她只向薛晏月点了点头:“御河边有宫中的道观,陛下如今重病见危,齐王心焦不已,愿往观中替陛下祈福。夜深难行,你送送齐王,若有什么闪失,便不好了。”
最末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后者听得此言,正合意,即刻拱手道:“请太师放心,末将明白。”
便将姜长宁一扯,几乎是将她从椅子上生拽了起来,又推向大殿外面。
姜长宁的脚下踉跄了一下,余光瞥见秦王神色不忍,转身要替她求情,然而并不曾来得及听清究竟说些什么,便被推搡着走远了。
外面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
只是宫人皆知此刻正在发生何等样的大事,个个噤若寒蝉,连该巡夜的都不出来,路上偶然遇见一两个,只远远地瞧见她们这副阵仗,也便如见鬼一般,飞快地跑远了。
因而四周极静,静得死气沉沉。
唯有押送她赴死的羽林卫士兵们,步伐整齐,踏在地上,脚步声沉闷,更显压抑非常。
一片肃杀气氛里,只有薛晏月的心情是格外的好,打量姜长宁几眼,就忍不住开始耀武扬威。
“殿下当初设计陷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吗?竟是我送您最后一程,倒让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她咧着嘴笑:“宫中的道观就邻着御河,河既宽,水又深,一直连通到宫外。夜路难走,殿下又担忧陛下心切,一不小心失足坠入河中,竟是搭救不及,直到明日才在宫外的河道里被捞起来。您那个相好的,哦,就是当初混进我府里,偷窃布防图的那个小贱蹄子,怎么说来着,也殉情而死了。”
又摇头叹气:“可惜呀,当真可惜。”
“你们倒是都替本王安排妥当了。”
“殿下您看,还满意吗?”
“本王求仁得仁,无话可说。”
姜长宁面色平静,只站住脚步回身。
“不过,本王身边这个婢女,跟我有年头了,伺候得向来忠心仔细。本王赴死,与仆从无关,当让她回王府,安排交待府中事宜。”
“殿下今日这样有气节,不知道的,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薛晏月忍不住揶揄。
又瞧瞧一旁惨白着脸的越冬,努努嘴:“罢了,太师也没说不准,去吧。”
越冬便获准走上前来,与姜长宁话别。
还未开口,她眼圈便已红了,好容易没落下泪来,只哑着声音道:“奴婢侍奉殿下多年,没料想今日……奴婢没有独活的道理,只盼到那一头,还能追随殿下。”
“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姜长宁淡淡牵了牵唇角,“你若不在,王府中的一大摊子,该由谁来善后。”
“是奴婢糊涂了。殿下说罢,奴婢一定牢牢地记着。”
“本王既死,晋阳侯的家人恐怕也难以保全,你只尽心照料着他们,尽量不要使他们老少男子之辈惊慌。还有府中的下人,到该遣散的那一日,钱财上不要短了人家的。溪明已经被本王休弃了,从前该他管的这些事,如今只能都交由你费心。”
越冬听她细细交待,便再忍不住,垂下泪来。抬手抹了抹脸,先应了:“咱们主仆之间,殿下说这样客气的话,让奴婢如何担当得起。奴婢心里有数,绝不敢忘。”
又止不住地叹气:“明公子竟是……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夜才发现他是细作,到底还是晚了。”
姜长宁只笑得平静:“无妨,他也不过是从前藏在暗处,对本王多下了几次手罢了,终究也没能要本王的命。各人命中自有定数,本王只该今日殒命于此。”
“若不是他在府中,潜伏了这样久,殿下今日或许……或许未必到这一步。”
“不打紧的,本王既然敢将晋阳侯的家人接到府中,便预备好了要有一场硬仗。本王不比萧玉书那老狐狸心狠手辣,愿赌服输,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她沉默片刻,轻轻扬了扬眉:“本王一生,未有什么建树。临到头来,即便保不住我大周的江山社稷,至少也应当有几分骨气,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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