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现在学会和我来这套了?”
当真是有些出息了。只是骗人的工夫,还远远不到家,这副优柔又幽怨的神态,出现在他的脸上,很是不自然,让人很难不起疑心。
江寒衣被她识破,心虚地低下头,隔了一会儿,道:“主上要是不愿意带我,也行。”
“这么乖?”
“你要是能带上府中的影卫,我保证不去。”
姜长宁无奈地望着他。
他分明就是来将她的军的。
谁人不知,入宫的规矩极严,一切人等,在宫门外便要下车马,一不许佩剑,二不许穿甲,须得步行进去觐见,即便贵为宗亲,也不例外。至于下人,若未经允准,亦不得随侍。
萧玉书既然召她,就必定要她孤立无援。她即便想将影卫混作寻常下人,带进宫去,也不能够。
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主上方才说了,我不是影卫。”
“你在这里给我下套?”
“行宫设宴那一夜,陛下见过我,众人也都见过,我就是……主上的人,谁也不能挑出错处来。”
他自己磕绊了一下,像是亲口说出这个身份,仍然很不好意思。
转眼又认真地望着她,仿佛恳求:“主上带我去吧,我有用的。”
姜长宁面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沉默良久。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此刻便将主上打晕,过后再另想办法。”
“什么?”
“今日入宫,一定凶险。如果主上坚持不肯让我同去,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更坏了。”
他神情郑重,眼中微微带笑:“我敢说,就能办到,主上信不信我?”
“……走。”
“主上……”
“不走就算了,”姜长宁说话间,已经大步到了门边,偏转过头来,侧脸沉沉的,透着黑气,“时间紧得很。”
这人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连忙快步跟上。
外面院子里忙忙碌碌,说话的工夫,已经大致准备停当。越冬手里捧着备好的丧服,正向底下人交待什么,听得动静一抬头,看看江寒衣,又看看她:“殿下?”
“嗯,”姜长宁冷淡点头,简短道,“他也同去。”
对面错愕了一瞬,连忙应下,转身去备车马。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跟着她一路走,很久,才轻声道:“谢谢主上。”
姜长宁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无声撇撇嘴。
谢她什么?谢她愿意让他又一次赔上性命,护卫在侧吗?还是谢她……很识好歹,没有真的等着他动手将她打晕?
后脖颈升起一阵淡淡凉意。她脸色发青,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有些人的胆子,养得太大了也不好,早晚该收一收了。
亏他想得出来。
……
不消半个时辰,马车已至宫门前。
若在往常,这个时候,宫门必定已经下钥,夜叩宫门,乃是重罪。然而此刻,朱红大门不叩自开,门前来往巡逻的羽林卫,与垂首侍立的宫女,手中提的灯远远望去,便是一片通明。
甫一下车,便有一队羽林卫迎上前来,领头的校尉向她一拱手:“齐王殿下。”
她点点头:“如今怎么说?”
“请殿下往未央宫去。前头鲁王、秦王已经到了,皆在里面候着。”
对方将她身后的江寒衣打量两眼,眉宇间微露锐利:“只不知这位是……?”
“哦,这是本王的府中人,尚未过礼,陛下亦知道,”姜长宁脸色如常,“按规矩,今夜事大,宗室当携眷入宫,只是不巧,本王原有一个能主事的侧室,刚刚犯错,让我打发回母家了,如今身边,只得这一个。”
她垂眸:“将军见笑。”
“不敢,”对面抱了抱拳,“殿下客气了。既如此,请吧。”
姜长宁只待如从前一般,将下人留在宫门外等候,刚扭头要向越冬嘱咐几句,却听那校尉又道:“这位姑娘,也可同往。”
“哦?”
“如殿下所说,今夜事大,”她向越冬手中捧的,装着纯白替换衣裳的包袱瞥了一眼,“太师的意思,特许留一两个人在身旁伺候,终究方便些,若有万一,也不至于忙乱起来。”
“果真是萧太师考虑周详。”姜长宁眉心微动。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无人敢露了笑意,只淡淡颔首:“如此,多谢将军。”
“无妨。”
那校尉亦与她见了个礼,脸色严肃,向旁一挥手:“夜深难行,你们替殿下引一引路。”
然而上前来的,却并非宫女,而是一队卫兵,个个高大板正,腰间佩剑,身上穿的软甲,在灯火与月色的共同照亮下,微微泛着寒光。
姜长宁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永巷深深,即便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在夜半走同一段路,却又与白日里很是不同。
哪怕灯火再多,在照不到的远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里竟如山崖般陡峭,黑漆漆的巨大的影子,夹道立在两旁,令人感到一阵压抑窒息。
卫兵的军靴声,与腰间佩剑碰撞的响声,在此刻听来,都格外清晰,且沉闷。
越冬都有些发怵,在她身旁小声道:“这样大阵仗,怪瘆人的。”
有一个卫兵听见了,扭头看她一眼,她立刻就噤了声,再不敢说话了。
身旁有另一个身影,夹在成群的行伍女子之间,他却丝毫没有落了下乘,步履从容,投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如修竹一样挺拔。
姜长宁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面容也很沉静,没有半分惧色。
少年的脸俊秀得很,额角上落下的伤还未愈,却陡然显现出一种不凡气度,和天上的皎皎月光,映作一色。
那是他平日里,在她面前红着脸,小声喊她主上的时候,绝不会展露出来的气度。
那才是赤诚的,固执的,哪怕明知此行千难万险,也一定会陪在她身边的,江寒衣。
他察觉她在看他,大约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从容,太不像一个寻常男子,神色微微一动,脚下细碎向她靠近了几步。不过转眼之间,便换上了一副亦步亦趋,且带着几分怯意的模样,好像对宫中情形怕生得厉害,一心依附于她。
只是手藏在衣袖底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手,递过来一个眼神,用口型道:“主上小心。”
姜长宁无声扬了扬唇角。
其实无须他提醒,何人看不明白。
这一队羽林卫,引路是假,押送是真。从在宫门前见到的第一眼,她就觉出那校尉的神色,有些不对。
她记得,当初她兵行险着,做局废了羽林大将军薛晏月这一枚棋子,整个羽林卫都交由旁人代掌,只是瞧如今的模样,萧玉书那老狐狸,大约已经反将一军了。
形势凶险,她脸上的神色反倒是轻松了,忽地一抬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江寒衣向身边揽了揽。
江寒衣一怔,一句主上几乎脱口而出,回想起此时身份,硬生生改口:“殿下?”
“怕吗?”她温声问。
他并不知何意,只摇了摇头。
她眼中神色便更暖些,亲昵抚了抚他鬓发:“没事,有本王在。”
其情状,真如寻常妻主,安慰自家柔弱的夫郎一般。
越冬亦微微惊愕,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旁的羽林卫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俱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嫌弃,似乎对大事当前,她还不顾场合如此流连儿女之情的模样,很看不上。
其中一个小头领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殿下,小人冒犯了。如今是什么时候,宫中森严,还请殿下以正事为要。”
姜长宁这才淡淡笑了一笑:“将军见笑了。本王此刻,身入陷阱,插翅难飞,若不与自家夫郎多说几句,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说上话了。将军应该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吧?”
她在对方警惕神色中,只道:“这不是去未央宫的路。”
第43章 威胁
几名羽林卫对视一眼,似乎对她的敏锐,或者说,对她敢于如此明白地指出,感到有些意外。
那小头领挑眉看了看她,皮笑肉不笑:“陛下今夜病重,未央宫里忙乱得很,为免惊扰了陛下,太师特意吩咐,让诸王移步到启明殿相商。依齐王殿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说话间,似是无意拂了拂衣角。
腰间佩剑即便入鞘,也反射出幽幽寒光。
江寒衣无声上前了一步,稍稍侧身,微不可察地,将姜长宁往身后拦。目光中现出一瞬锋芒,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又无奈隐藏了下去。
姜长宁很轻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脸上只平静:“萧太师的考虑,自然是周详的。本王远远不及。”
对面就嘲讽似的扬了扬嘴角:“齐王殿下能体谅就好。”
看模样,显然是觉得她还算识时务,而另一面,又有些看低她没有骨气,一见剑光,就服了软。
姜长宁不理,只随着她们,一路来到启明殿。
如宫门外的羽林卫所言,秦王、鲁王,都已经先她一步到了。
这二王她很不熟悉,只在行宫那一夜的宴席上,匆匆见过一面,也并不曾多几句话。只知这二人,年纪俱长她不少,在朝中的地位,亦高她许多。
此刻二人一左一右入座,手边摆着茶,却没有心思喝。
见她进殿,秦王尚且勉强寒暄一句:“七妹来了。”
鲁王则是脸色阴沉,只将手臂架在一旁小桌上,攥着拳,连看她一眼的闲暇也无。
萧玉书就独自坐在大殿正座上。
若在往日,这个位置,乃是姜煜独属,她今日坐在此处,打的是什么主意,想要宣告什么,不言自明。
她居高临下地,将姜长宁与她身后的人打量了一眼,慢悠悠喝了口茶:“齐王来得倒不慢,只是带的人未免多了些。”
她道:“我们女人之间说话,没有让男子之流在侧的道理。你的婢女可以留下,至于夫侍,还是同另两位亲王的家眷一道,到旁的地方等候为好。”
姜长宁用余光瞥见,身旁人的身子轻微僵了一下,手仿佛在衣袖下面,轻轻地握了握。
“寒衣,”她淡淡道,“听萧太师的吩咐。”
江寒衣一怔,眉头忍不住锁起来,上前一步,像要与她力争。
她的脸色便略略沉下来,加重了语气:“眼下是什么情形,由不得你的性子,听话。”
这人脸上便现出几分失落,用力咬了咬唇角,仿佛不平。但终究不敢违拗她的命令,低下头,由几名宫人引着,在羽林卫的监视下,一步步走远了。
座上的萧玉书冷眼瞧着这一幕,轻轻笑了一声:“齐王今日,很识大体。”
姜长宁脸色晦暗,极不情愿:“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你向来性情不羁,陡然这般沉稳,倒让老身不敢相认了。”
“太师既已做足了谋算,又何必多言,”她道,“你如今打算做什么,不妨直说。”
那老狐狸将她打量了几眼,无声露出一个笑容,眼角扬起的褶皱既深,且锐利,衬着一双明光炯炯的眼睛,显不出笑意,反倒令人生寒。
她端着这副神情,半晌,才轻轻地击了击掌:“来,和齐王殿下见一见。”
一旁的碧纱橱后,便应声走出一个人来。
面庞黑红,身形高大,一身久违的软甲穿在身上,倒也能显出两分英气。
姜长宁挑了挑眉:“是你?”
“怎么,殿下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末将?”
薛晏月咧嘴一笑,不紧不慢,行至她的面前,一介粗人摆不出揶揄的神情,反倒显得有些像是挤眉弄眼,乍一看颇为可笑。
“托您的洪福,当初一通谎话诬陷,害得陛下将我革了职,我这一阵子着实在家歇得美了。只是可惜啊,这羽林卫不认别人,只听我的号令,没法子,我只能勉为其难,又回来了。”
她阴恻恻笑了几声:“这节骨眼上,总不能任凭宫里乱起来。咱们做臣下的,这都是本分,是不是?”
姜长宁后退了一步,避开她凑近的脸,只偏开头不愿理她。
萧玉书就淡淡一笑:“齐王殿下是风雅人,薛将军莫要惊吓了她。还不快些请殿下入座。”
薛晏月便粗声粗气道:“殿下请吧。”
嘴上客气,手上动作却野蛮,几乎是拉扯着姜长宁,硬是将她摁到了一旁空座上。
瞧瞧身旁的秦王、鲁王,面色俱是不善,想来在她到之前,也被对面这般给过下马威。
一盏茶被重重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手脚极粗,晃得里面的茶水都泼出来许多,意思很显然——此刻的她,虽有亲王之尊,实则却没有人再给她颜面了。
萧玉书将殿中环视一圈,其实不过寥寥数人,一眼也便能望到了头。
“越王如何还未到?”她问。
恰有一个羽林卫,从外面进来,答:“回太师的话,越王称突患急病,实在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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