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底下仰望的众人,在震惊之余,却也回过了神来。
陛下病危是假,萧玉书蓄意将其软禁,编造谎话,将诸王骗进宫来威胁,软硬兼施,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摄政的名头才是真。
一道道目光,皆投向她身上。
连同她所率领的羽林卫中,有一些起先不明就里,还当自己是在忠君救主,此刻也逐渐回过味来,望着她的神色里颇为复杂。一时间交头接耳者众多,俨然有骚动之势。
萧玉书暗自咬紧了牙关,脸色阴沉至极。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寒衣挟着那已然吓破了胆的姜煜,从大殿顶上纵身一跃,翩然而下。
不偏不倚,正落在姜长宁的马前。
季听儒只使一个眼色,立刻有麾下将士围拢上来,牢牢将他们挡在身后,万分戒备,以防对面暗算伤人。
姜长宁翻身下马,一把伸手将人扯过来,咬牙切齿:“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不答话,抿了抿嘴角。像是自知违逆了她的意思,有些心虚似的,躲着她目光。
只是凭空跃下时,鬓角有两缕碎发,被风吹乱了,斜斜飘落在颊边,衬得那张脸安静又乖巧,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竟敢做这样天大的事。
姜长宁望着他,一时间气血上涌,只觉胸口堵得发闷。
片刻前崔行云劝她安心,她可有半分猜错了他吗?
若他与寻常男子一样,柔弱怕事,知道听她的话躲得远远的,她一点也不慌张。便是知道他太有胆色了,什么捅破天的事都敢一声不吭地干,才提心吊胆。
她先前还道,面对萧玉书的威胁,要他去与其余诸王的家眷在一处静候,他怎么一句也不争,就肯乖乖离开,其中必有蹊跷。
果然,瞧这副模样,便是在外面乱起来,各人四散奔逃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寻得一身宫人的衣裳换上,竟能让他趁乱混进了未央宫,闯进姜煜的寝殿里劫人。
他的本事如何就能这样大。
她心中实在有千言万语,连同一阵阵后怕,但最终只是将人用力一拉,沉声道:“过来。”
江寒衣还躲了一下:“主上。”
她没理会他。硬是将他扯进了怀里,动作却很温柔,抬手轻轻地替他将碎发别到了耳后,微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本能,倾身过去,双唇在他的耳畔轻轻贴了一贴。
这人浑身都被激得颤了一下,脸上立时发烫,声音极小:“有人。”
她全当没有听见。
身旁的一众将士也很有眼色,半分也不敢往这里瞧,只慌慌张张地将姜煜从地上扶起来。
季听儒也下了马,任凭心中如何作想,面上总是分毫不错,上前单膝跪地行礼:“臣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场面话。姜煜自然是没有罪可降的。
这位陛下自从行宫失火一事后,便患上了失心疯,日夜在寝宫中惊惧大闹,别说理政,连见人也难。今夜一番折腾,更是雪上加霜。
此刻不顾众将士的搀扶,竟扑上前去,要抱季听儒的腿,口中直呼:“有人反了,有人要谋害朕!爱卿救朕!”
其情其状,令围观众人皆哑然。
她大约是在卧病之中,被江寒衣强行劫出来,仓促之间,衣衫都未穿齐整,明黄色衣袍只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其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是些什么,只臃肿非常。加之披头散发,面色灰败,实在狼狈。
季听儒即便先前有所耳闻,终究是第一次亲眼见她这般疯状,亦吃惊不小。在战场上刚硬了半辈子的将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刚好言安慰两句,姜煜却又急迫地隔着衣衫,满身乱抓:“什么东西在朕身上,难受,难受得紧。”
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模样,简直比市井妇人还要不如。
一旁崔行云就小声道:“殿下,将军,这样不是个办法。”
姜煜的丑态暴露在人前,难免动摇军心,于她们眼前的大事而言,毫无益处。如今宫人四散逃跑,即便想找清心露来,压制她的狂状,恐怕也不能了。
正为难间,却是江寒衣开口:“把陛下交给我吧。”
他望着姜长宁,神色沉稳从容:“主上去做您的事就好,我会以性命护陛下无碍的。”
姜长宁忍不住,当即皱了眉:“不许胡说。”
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
四周非刀即剑,唯有马鞍虽被皮革包裹,底子却还是木头做的。她硬是拉着他,将他指节屈起来,在众人环视中,在马鞍上轻轻敲了三下,还要“呸”的一声,才肯放过他。
江寒衣一怔,未免哭笑不得:“主上,也不必那样……”
被她瞪了一眼,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这人便不声响了,只脸上微微地红起来,像是躲避周遭将士好奇的窥视一样,垂下眼帘去。
姜长宁心里道,该治治他这不吉利的毛病。却忽然又觉得,他的提议不失为良策。
他绝非寻常男子,身手既好,又有胆魄,她方才虽然嫌他乱来,但若非有他出人意料,劫出姜煜,此时她们必定仍受制于萧玉书,平添一番周折。
今日之事,他实在居功甚伟。
而另一方面,从私心来说……
阵前刀剑无眼,若他在,她心里终究七上八下,不能不担忧。反倒是由他护着姜煜,退到后方,能令她安心许多。便冲着姜煜仍是大周朝的陛下这一条,将士们也会竭尽全力,保她今夜无恙。
于是她回头,向季听儒道:“不妨就这样办。”
季听儒仍稍有迟疑:“他一介男子……”
“本王信得过他。”
既是她如此坚定作保,旁人自然没有异议。
未央宫前,也是御河,如同玉带一般,从门前流过,将这座帝王的寝宫半抱在其间,乃是一处极好的风水。
便由江寒衣护着姜煜,连同十数名精锐将士一起,退至河边。
而姜长宁则与季听儒一道,率军与萧玉书对峙。
一边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骑兵精锐,又自问今日是忠心护驾,士气百倍,另一边则是出身勋贵女儿的羽林卫,且经此一遭变故,军心浮动。
胜负当已毋庸置疑。
季听儒是当惯了将领的,最懂如何从气势上取胜,扬声便向对面呼喝:“众位皆是忠心耿耿的好女子,今日为奸人所蒙蔽,原非尔等之过。只要此刻放下兵器,定当既往不咎。”
此话一出口,许多人只作短暂迟疑,便当即依言,抛下刀剑。更有甚者,跃跃欲试,扭头面向萧玉书,大有倒戈之态。
萧玉书脸色铁青,仿佛自知大势已去,双目阴鸷。
姜长宁将她看了片刻,便叹了一口气。
“萧太师一介文人,何必非要见血,”她将声音放缓了些,“你若能此刻投降,止一场干戈,少伤许多人命,也算是功德一件。本王会成全你的体面,不会薄待了你。”
顿了片刻,又道:“生前身后皆是。”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此人狼子野心,性命是断然不能留的,但其余的倒还可以商量。
她原本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与萧玉书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假如对方能识时务,让她顺利夺得帝位,她大可以保全对方的遗族,在史书上也可做手脚,替她留一个美名。
岂不比作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好。
萧玉书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良久,忽地冷冷牵起唇角,似笑非笑:“齐王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胜券在握了吧?”
姜长宁在她那样古怪而阴森的神色里,心口忽地一紧,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是亲王,是姜煜的胞妹,是此刻名义上最有资格主持大局,护驾平叛的人。身后众将士皆等着她号令。人与马的呼吸声,在夜风里此起彼伏。
她刚犹豫,是否该直言相问,对方还有什么打算,却见萧玉书忽然做出了一件任凭谁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从近旁的一名亲信手中,夺过照明用的火把,抛向了身后未央宫的大门。
如今已过雨季,正是夏天要入伏的时候,宫门皆是木质,见火即燃,顷刻间窜起两三尺高的火苗,顺着立柱向上舔,大有渐长之势。
但也仅限于如此了。
门前这样多的人,总不至于听任这座帝王寝宫白白烧毁,何况眼前便是御河,即刻打水浇灭也就是了。
无人明白,萧玉书此举能有何意义。
身后有将士低声议论:“怕不是输不起,失心疯了。走投无路了便走这一出,没的让人看低了去。”
“就是,要是她冲进火里,不成功便成仁,那倒还算有气概。”
季听儒亦皱眉:“萧太师一生铮铮傲骨,临到头来,何必作此徒劳之举。”
却在此时,忽听后方有人失声高喊:“火!又起火了!究竟是谁不放过朕?护驾,快护驾!”
是姜煜。
她若不喊,姜长宁倒已经快要将她给忘了,
这位陛下,当初便是因行宫失火,惊惧而致疯症,如今再次见到火势,哪怕只是一簇随时可以扑灭的火苗,仍足以使她惊恐万分,不可理喻。
或是此前她被萧玉书的人扣押在寝宫中,是江寒衣将她劫出的缘故,此刻她胡乱叫喊着,便扑到他的身上,只一叠声喊着:“快救救朕!”
江寒衣再如何冷静,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男子,被她合身抱住,也难免无措,只得尽力劝慰:“陛下不用惊慌,没事的。”
姜长宁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紧了。
看着他被那身形肥胖的中年女子又拉又扯,忽地就碍眼得很。
刚要上前拉开姜煜,却听萧玉书一声冷笑:“齐王若再向前一步,老身可不敢担保,你那相好的性命还在不在。”
她一怔,陡然转为厉色:“什么意思?”
然而不待萧玉书作答,她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慌乱之间,姜煜自己将外袍挣开了。她身上那种稍嫌怪异的臃肿,姜长宁此前留意到了,却未曾细想,这一刻终于明白了端倪。
薄瓷胎的小球,浑身突起如刺,仿佛什么野草的果实,只要有人途经,便会挂在人的衣摆袖角上。此刻在姜煜的身上,以引线连缀,总有二三十枚之多,前后挂了满身。
是火蒺藜。
用更明白的话说,是这个时代的火雷,每一枚里都装有锋利的刀片,又裹以火药。须用时,以竹筒作引点燃,便可爆炸杀伤人马。不论在战场上,或作为暗器,都是一种精巧好用的存在。
没有人能想到,陛下的衣袍之下,会藏着这种东西。
姜长宁陡然想起,方才姜煜被救出时,曾惊恐抓挠全身,道自己身上有东西,难受得紧。只是她常年服食丹药,原本也常燥热难耐,对如此情状,众人皆有耳闻,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当真,只盼这位陛下不要在人前太失了体面。
未曾料到,竟是真的。是她们大意了。
这样多的火蒺藜,只要点燃一枚,其余的必将接二连三被引爆。即便这个时代的火器,杀伤范围还不很大,但方圆十余步之内,必将死无全尸。
这已经足够了。
“萧玉书!”她终于勃然作色。
那老狐狸满意地瞧着她的神色,笑声桀桀,如夜鸦。
“齐王终究还是太嫩了些,”她仰头,微合了眼,似乎享受着夜风迎面吹拂,“老身在朝堂上大半辈子,最懂一个道理,若是心软如男子之流,终究难成大事。”
她道:“你方才,假使能命人直接取我性命,此刻你已经赢了。”
姜长宁咬牙望着她,手在衣袖底下,缓慢握成了拳。
萧玉书面对她这副模样,又看了看对她们所言充耳不闻,只紧紧缠在江寒衣身上的姜煜,笑得云淡风轻。
“不过如今,也为时未晚,你还有得选。或者,你向老身服输,换你那相好的活命。或者……”
“你舍得让他同陛下一起赴死,皇位就归你了。”
第48章 脱困
夜色里,士兵们手中举着的火把,和未央宫门口燃起的火苗一起,哔剥作响,在连晚风都已经不算清凉的夏夜里,烤得人额上忍不住渗出汗水,连同心里也一片焦灼。
萧玉书的面色亦蜡黄,汗洗过的鬓发贴在颊边,目中射出某种偏执、狂热的精光,唇边笑意却高高扬起。
她伸手,从近旁亲信后背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作势凑近火把。
火光跳跃,距箭簇仅有咫尺之遥,随时都能轻易舔上。
“只要老身将这一支火箭射出,陛下身上的火蒺藜必定将被引燃,铁刃倾囊而出,不过瞬息之间。”
她阴恻恻地笑着,逼视姜长宁。
“你那相好的小郎君,即便身手再好,只怕也避无可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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