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这才轻轻笑了一下:“我知道。”
又道:“不过,虽然这里的土民不大通晓外面的事,你也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
“好。”江寒衣立刻缩了缩脖子。
如今他在她面前,也不如从前一板一眼,谨小慎微,偶尔也能流露出几分活泼的少年气了。
片刻前昂首挺胸的小骄傲不见了,只余双眸仍旧闪闪发光,有些期待似的注视着她。
“所以,”姜长宁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微笑着,“你的判断是什么?”
“这些兵器,有军中的模样,材料、工艺上却又有所欠缺,所以不大可能是有人与土民勾结,从军库里流出来的。更像是有懂得这些知识的人,到了此地,因为条件所限,摸索着打造了出来,将就着用的。不过,对土民来说,已经比他们原本的刀与箭精良了许多。”
他望着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有些紧张,又夹杂着得到了新发现的兴奋。
“主上,不,妻主,这个寨子里很可能有出自军中的人。或者,至少是在兵器作坊待过的。”
姜长宁有一会儿没有作声,只望着屋外山谷里的云雾。
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你说得很对。”
这就是她假意被俘,跟着这些土民混入山寨的原因。
之前她在来的路上,就有所耳闻,此地土民不听朝廷教化,来往行人但凡露富,便常遭劫财。这种事原本不稀奇,天下处处皆有。
奇的是,他们从约莫十余年前,也不知道是出了哪一位英明的首领,突然变得兵器既利,又懂些战术,一时间竟成了气候,隐约有称小王的架势。
当地官府尝试围剿几次,皆告败而归。因为此前这些年,先帝姜煜沉迷修仙问药,朝廷上下腐败,官府也不再干这等卖力讨苦吃的事情,随后也便搁置了,一直耽搁到如今。
如今看来,这件事却有些意思。
假如真的是出身军中的人,出于某种原因,投靠了当地土民,为他们带来这些变化,那就说得通了。不过……
这样就会让她想起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她随意听来,然后就记在了心上的旧闻。
“你说,真的会是姜灿吗?”她喃喃道。
像是在问江寒衣的意见,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姜灿是何许人也?
那是皇家的一个宗室,论辈分,倒还和先帝姜煜是一辈的。这个人在十来年前,曾获封武威将军,军功耀眼,一时风头无俩,得宠到了能够自由出入宫廷的地步。
或许是功高震主,引人嫉妒,又或许是她年轻气盛,自己也不大注意,落了把柄,总之,她是让人罗列了许多罪状,在日渐昏庸的姜煜面前狠狠参了一本,到了要将她治罪的地步。
她一身的骁勇,如何肯束手就擒,听闻是带了几个亲信,强行逃出京城,往西南的大山中来了,从此失去音信,悬赏搜捕亦不见效。
地方,年头,仿佛都对得上。
这个故事,在京中已成了传奇话本,因着犯朝廷的忌讳,轻易也没有人去提。还是早前晋阳侯季家被围,她将一家老小接到府中暂且安顿的时候,人家当闲话说的。原话的意思是,季听儒吉人自有天相,必不能像那姜灿一样倒霉。
真的会是她吗?
自然,连姜长宁自己都猜不透的问题,江寒衣也无法给她什么答案。
他只是凝神细思了片刻,还是作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分析。
“妻主,”他小声喊她,“我还是觉得,寨子东北角上住的那名女子最可疑。假如仔细查她,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姜长宁了然于胸。
那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女人。
那人她远远望见过几眼,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对得上。正值壮年,却既不事生产,不耕田打猎,也不像几个首领长老一样,主持寨子里的日常事务。整日里深居简出,仿佛与旁人都没有什么干系。
这在一个生活条件并不优越的山寨里,很不寻常。
她也曾向旁人打听过,那些土民却多半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地表示自己听不大懂汉话,也偶有几个躲不过去的,推说那是族长的一个姊妹,身体不好,不做事的,也不爱见人。
这显然不是实话。
越是遮遮掩掩,越是值得深究。
“妻主想查她吗?”江寒衣在身边望着她,“我可以去。”
姜长宁看他一眼:“你打算怎么查?”
“如果她真的是妻主心里想的人,在这个寨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就算隐藏得再好,想必从举止习惯,到身边的物件,仍不能与这里土生土长的山民完全一样,总会有些蛛丝马迹。”
“别去。”
“你不信我?”他像是有些赌气,又有些急,唇角紧紧地抿起来,“从前做影卫的时候,这些我都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外面沉稳有度的人,偏偏在她面前,日渐单纯,那么好激,一下就来了委屈。眼尾底下红红的,倔强地盯着他。
姜长宁不说话,似笑非笑。
他僵持了一小会儿,似乎也觉得自己失态了,慢慢垂下眼去:“对不起,妻主。”
话音未落,忽地被人拉进怀里。
那人很细心,顺手没收了他手中握着的箭头,将他的手覆在掌心里,轻轻握了一握,顺势将他揽进自己的双臂之间。
双唇像蜻蜓点水一样,落在他额上。缓慢,又温柔。
“你……”他抬头看她。
先前叫得娴熟的妻主二字,此刻忽然又脱不了口,只是踌躇了一下,唇角鼓起一个略微圆润的,有些可爱的弧度,声音小小的:“你干嘛。”
姜长宁这才笑出来:“那么容易生气?”
“才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
她把人拥在怀里不放,感受着他的下巴尖轻轻搁在自己的肩头上。
“笨不笨啊,”她温声道,“假如那人真的是姜灿,她久经沙场,必定是个厉害角色,听闻她当年是携亲信一起脱逃的,即便藏身在山寨里,身边也不会缺了可用的人。你贸然去查,与她对上,何等的危险。”
“我可以很小心,”江寒衣的声音不大,却执拗,“你不用担心我。”
“我不会让你去涉险。”
“可是……”
“我同意你留下来,不是为了让你拿自己的安危去博的,”姜长宁故意板着脸,“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去同他们的首领交涉,说要休了你,把你赶回去。反正我是女子,她指望着靠我挣赎金。”
江寒衣自然知道是在故意吓唬他。
面对这样的无赖话,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她胸有成竹地说:“以那可疑人的戒备,平日应该是近不了门前的。我打听过了,五日后,是他们本族的拜月节,寨子里有庆典,所有人都要彻夜饮酒、起舞。到那晚,或许能找到机会。”
“我明白了。我会伺机混进她的竹楼,请妻主等我消息。”
不料,姜长宁嘻地一声笑出来:“谁说我要暗中查了?”
“那是?”
“只要找到办法让她见我们,明着问就是了,”她神情淡淡的,目光却深邃,“我要同她商量的事,她应该不会拒绝。”
第59章 喂酒
悠闲无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说是五日后,其实一晃也就到眼前了。
所谓拜月节,是本地土著的一个节日,与寻常所说的中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一样是团圆欢庆,和乐融融。
只不过山民的庆祝方式更热情奔放,不论男女老少,皆盛装打扮,家家捧出珍藏的美酒,又合起力来,围着大灶一同做饭,摆流水席。一时间,炊烟袅袅,欢声笑语,一派热闹景象。听闻吃罢了饭,还要围着火塘起舞作歌,彻夜欢庆,至天明方休。
这正是姜长宁在等的机会。
眼看天色渐渐地转暗,日头已经落下了山峦,看不见了,她才和江寒衣一起走出竹屋。
寨子中间的空地上,早已经摆起两列长长的矮桌,桌旁山民席地而坐,交谈甚欢,有人举起手招呼他们:“这里,这里!”
他们避让过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走过去坐下。
立刻有人替他们倒酒。
自酿的粮食酒、果子酒,微微浑浊,远远比不上京城王府里各种美酒佳酿,与姜长宁在现代喝到的,更不能够相比。但酒香扑鼻,倒也怡人。
倒酒的女人有着被晒得红红的脸颊,操着不算流利的汉话:“都是自己酿的,和你们的酒比不了,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姐姐太客气了。”
她低头浅尝一口,酒并不烈,泛着果子的香甜,很易于入口。
于是举杯向对方示意:“好酒。”
对方便像得到了极大的肯定一样,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姐妹,好姐妹。”
又转头要给江寒衣倒酒:“这位小夫郎,也来一点?”
江寒衣没有经过这样的事。
在京城中,他只是一名影卫,即便后来搬进了她的南苑,跟随在她身边,到底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他自己也朴素得很,总不惯于让下人伺候,唯恐给别人添了麻烦。
在陌生的外人面前,就更是如此。想要推辞,又生怕坏了对方的规矩。
一时之间,竟然下意识地回头看姜长宁。
对面的女人就嗐地一声笑起来:“你们汉家的男儿,规矩就是多,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女人的脸色。这样水灵的少年郎,让你管束得怕这怕那,没意思得很。”
姜长宁平白受人一阵奚落,哭笑不得。
身边的人怔了怔,陡然慌张,赶紧小声唤她:“妻主,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睛睁得大大的,偏又自觉做错了事,眼尾向下垂着,看得人心里一软,好气又好笑。
“是我管你太严了吗?”她挑眉,笑着冲他昂了昂下巴。
又转为温声:“没事,人家姐姐给你倒的,你就接着。”
于是江寒衣依言接了酒,道了一声谢。
那女人忙碌得很,闲话几句,立刻又到远处帮手去了。
姜长宁瞥一眼身边人,和他手中的酒杯,言简意赅:“不许喝。”
这人原本将酒捧了半晌,也并没有沾唇,听到这一句,却忽地倒有些不服气上来了,轻轻撅了一下嘴:“为什么?人家倒给我的。”
把姜长宁都给气笑了:“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江寒衣不说话,眼睛眨了眨,很心虚地垂下去。
她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在他额角很轻地戳了一下:“有些人啊,他喝酒吓人。”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有一晚,她有事去春风楼,与他们的主事烟罗要谈,将江寒衣也一同带去了。不料烟罗单独留他,自以为好心,教他讨好女子的招数。
这傻傻的小东西竟然当真听话,什么都学,被灌了两杯酒壮胆,就敢晕晕乎乎地跑来找她,与她玩青楼里喝花酒的那些伎俩,惹得她头疼不已,连气都没处生去。最后将他按平了,打包扔到床上睡觉。
如今回想起来,他醉醺醺地趴在她身上,像个暖和的小炉子,毫无章法,执着地往她唇上蹭的模样,还……
历历在目。
她低声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将视线投向黛色沉沉的远山。
江寒衣显然也回想起来了,颊边渐渐地浮上红意,纤长手指攥着酒杯,声音很轻:“不许提。”
有出息,如今还敢命令起她来了。
姜长宁压下嘴角的笑,用下巴点了点他手中的酒杯:“我替你喝。”
“好。”
“喂我。”
“……!”
这人一下震惊抬头,双目圆睁,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的眸子里,就明晃晃地刻着“你休想”三个大字。
“刚才让我挨别人冤枉,都没有补偿一下的吗?”
“妻主,”他几乎是咬牙挤出这几个字,“这是在人前。”
“那又怎么了?”姜长宁很无所谓地向四周看看,“这里的人又不讲究这个。”
这话倒是真的。
山中民风豪迈,不如京城中约束男子的一言一行,将三从四德看得很重。此地男女自由交谈,隔着山头对歌传情,乃是常事。
“听说今夜的庆典过后,未婚的少年男女若是有情投意合的,还能携手去林中露宿,他们也当做是常事。”
江寒衣连耳朵尖都是红的:“我在人前做不来的。”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古板了?”姜长宁撇撇嘴,“被掉包了?”
“当初在春风楼,我都认过错了,做什么今天突然提起来,揪着不放。”
他很小声地嘀咕,满脸羞赧,躲躲闪闪。片刻后,一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你要是真的喜欢……那样,今晚办完正事,回去来,好吗?”
“……”
姜长宁沉默片刻,猛地一闭眼,手在袖子里攥了攥拳,又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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