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人群愣了一愣。
片刻前还一同饮酒欢庆的人,这一会儿的工夫便要反目,多少显得有些尴尬。但也没有人能违逆小王子的命令。
于是立刻有几名女子出来,按住了姜长宁与江寒衣的肩,推着他们往前走。
篝火的光亮还在身后,映得人的脸半明半暗。
身边的人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很小声道:“妻主,你不用为了我这样的。”
姜长宁很轻松,虽是被人押着走,倒是昂首挺胸,满不在乎。
“干什么?你的意思是?”
那人犹豫了片刻,像是很纠结,也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憋出几个字:“你可以……和他们的王子,也不要紧。”
第61章 山林
姜长宁的嘴角抽了抽,脸色一下黑到了底。
“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能是哪个意思啊?”她气极反笑,咬牙瞪着那语出惊人的小东西,“要是不犯律法,你是不是还打算把我卖进春风楼去啊?”
“……”
江寒衣脸上陡然绯红,结巴了两下,没能找出话来回她,索性将头一低,假装无事,全当什么也没有说过。
姜长宁看着这不认账的人,恨得牙痒痒。
其实此刻被下令捉拿,她并不惧,不过是方才落了那小王子的颜面,有些过意不去,陪着走一趟过场罢了。只要见到族长的面,她自然有一百种方法将事情摆平。
与那疑似姜灿的神秘女子相比,他们的族长丝毫不值得她担心。
但是眼下,她忽然间就不想配合了。
身后的篝火已经渐远。山里的夜黑得纯粹,天上月光并不能将地面完全照亮,行路须得小心,道旁杂草树木更是影影绰绰,只瞧见一片黑漆漆的影子。
身旁的几名山民,说是押送他们,其实不过松松地扳着肩头,做个样子,皆因知道这是他们的小王子一时羞恼,发的小孩脾气,并不当一回事,只自在闲聊。
姜长宁看准了机会,忽地身子一矮,又飞快抱住江寒衣,贴地一个打滚,身形顷刻间便没入路旁的野草丛中。
押送他们的人一惊,显然不曾料到有这一节。
短暂的愣怔过后,立刻用本族话呼喊起来,四周响起纷乱脚步声,有许多人正围拢过来,还有人用汉话喊:“不要逃跑,不杀你们!”
姜长宁没有理睬。
山中夯实的土路,比周围要高一些,侧旁就是缓坡,正是夏天里,生长着大片的,茂盛的野草。
二人发了力,沿着缓坡一路翻滚下去,约摸十余丈后才停下来。
头上、身上皆是草叶,姜长宁吐掉嘴边沾上的尘土,才将手稍松开,低头看怀里的人:“怎么样,摔着没有?”
被她护在怀抱里的少年,头发不可避免地乱了,蓬蓬松松的,蹭着她的下巴和鼻尖,很是惹人痒。
四处皆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坡上众人奔走喧哗,而他紧张地极小声问:“你做什么?我们要跑吗?”
姜长宁相信他作出了判断。在此刻情形下,逃跑既无必要,也不明智。
但她还是故意沉下嗓音:“是,我们逃出去。”
江寒衣没有一丝犹豫。
他撑起身子来,迅速地扭头环顾了四周的地形,一把握住她的手:“走这边。”
在没有照明的山里,要找到两个人,是非常难的,即便当地山民熟知环境,亦不轻松。更何况江寒衣是受过训练的影卫,对地形的判断,和对藏匿行踪的熟练,都属顶级。
很快,那些喧哗呼喊声,就都远去了。
山里的夜晚,没有白日里那样炎热了。夜风凉爽,吹得人很自在,身边的草地里,传来一声一声清脆的虫鸣。
两人一路奔跑,小心躲藏,额上都汗湿了,牵着的手心里也是黏黏的汗。终于舒了一口气,在开阔地里坐下来。
姜长宁忍不住笑:“你还真听我的。”
“要不然呢?”
“要是惹恼了那些山民,又没能跑掉,那可真打不过她们。”
“有我在,不会跑不掉。”
江寒衣坐在她身侧,话音带着笑,伴随着微微的气喘声,语气里还有着很少见的自得。
“只是,”他好像有点埋怨她,“主上决定动作前,至少该和我说一声。”
姜长宁心下好笑。心说,原本就是被你气得,谁还和你提前打商量。思及这一节,又觉得一股气憋在心里,四处乱窜,总不能够平息。
她斜斜挑眉看他:“为什么不叫妻主了?”
“这里又没有外人。”
“内人不能听吗?”
“……别胡闹。”
那人嗔了她一句,别过头去,双手环抱着膝,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低声道:“我又不真的是你夫郎。”
哦,在寨子里叫得一声比一声甜,原来都是假的。
哦,全是叫给别人听的。
姜长宁也不说话,单仰头望着天。
山里的夜空格外干净,繁星密布,能清晰地看见一条银河明明暗暗,穿过高高的天宇。
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好像京城中的腥风血雨,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都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终究是江寒衣忍不住了。
“妻主,”他像是讨饶一样,软着声音唤她,“妻主……”
她故意不理。
于是就听见夜色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向她靠近。
然后,温暖的指尖唐突抚上了她的额发。
“干什么?”她气还没消,淡淡哼一声。
那人的指尖微微缩了一下,却并没有躲开,只是认真且好脾气地说:“有草叶,你别动。”
是先前一路从坡上滚下来时沾上的。满头满身的,很不好清理。
但江寒衣执着地,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点一点,试图替她摘干净。他半跪在她面前,因为视野不好,便下意识地俯下身来,想要看得更清楚。
呼吸声均匀,又清晰,从她的正上方落下来。气息扑在她额前的碎发上,一阵一阵,搅得人又酥又痒。
姜长宁忽地觉得喉头干涩得厉害。
双臂下意识地一展,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已经将少年清瘦的腰肢搂入怀中。
江寒衣低低倒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开口。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搂着,不像是害怕的模样。
少年的身体有男子的柔软,又有常年习武带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抱在身前,暖融融的,很舒服。
姜长宁深吸了一口气:“知道错了没?”
“嗯。”
“要是以后再想把我推给别的男子,怎么办?”
“……”
她以为,这人总要识相,即便是装,也要装出一句“不敢了”。不料他竟沉默了,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不答话。
她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还不服气啦?”
江寒衣这才笑了笑:“可是,妻主一定会有别的男子啊。”
虽然他仿佛很平静坦荡,她却总听着,他是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为什么?”
“等我们回到京中,现放着溪明公子,嗯,还有晋阳侯家的小公子。如果……如果妻主登上皇位的话,那还会有更多。”
原来他心里,也不是什么都不想啊。姜长宁默默道。
她原本倒是想着,只要找到姜灿,便启程回京,她自有她的计划。不过此刻忽然有点……
“如果我不去争皇位呢?”
“那怎么行?”
“你还是喜欢进后宫受封?”
“才没有。”
许是在山野之间,不复往日规矩严谨,心性格外散漫些,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随后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缓缓道:“我身份低微,又不懂宫廷之事,在妻主身边,什么用都没有,只会给你添麻烦。”
“那正好。如今我们流落在外,从京中跟来的随从都失散了,原先想找的姜灿,也找不到了。不如就学山民,无户无籍,找个风景秀美的山头住下来。至于京中的事,让她们操心去。”
“不可以。”
江寒衣一反常态,坚决反驳了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一直以来的心愿,都是登上皇位,做个好君王,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怎么能到了今日突然说放弃呢。”
他竟然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回京城。无论多难,妻主需要什么,我去做。”
姜长宁定定地看了他很久。
然后哧地轻轻一笑,手被他握住抽不出来,索性凑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
“你管得真多。”
“……”这人一下被噎住,有些不服气,又天然地觉得她说话总有道理,只得小声问,“我说错了吗?”
姜长宁没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平淡道:“以后再想把我推给别人,再说自己没有用,可不会像今晚这么轻松了。”
她环顾四周:“离天亮还远,无论明日如何,今夜只能先捱过了。”
说着,打算起身去寻一个有遮蔽的地方歇息,至少稳当些。
然而她非但没能站起来,反而被人一下带倒下去。亏得手撑了一把,才没撞在他的身上。
少年仰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双臂环绕着她的肩膀。先前奔逃跑动时,衣襟稍稍松散了一点,露出颈下一小片白皙的肌肤,连带着胸膛一起,微微起伏。
月色底下,双眸湿漉漉的,像星星一样亮。
“你干什么?”姜长宁勉强将身体支起来,好离他远一点,故意板着脸。
他像当了真,怕她不高兴一样,声音软软的:“妻主,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
“我是把你往别人那里推了,但是,”他抿了抿唇角,“我没有说我不吃醋。”
少年小心翼翼,又倔强地攀着她的肩膀,拉着她靠近自己。双唇柔软,带着清香,和山间草木的露水气息一起,撬开她的唇齿。
显而易见地紧张,不知章法,和洒落一地的月光一样莽撞。
第62章 黎明
山里的清晨,来得很早。
姜长宁被鸟叫声迷迷糊糊吵醒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她习惯性地想伸个懒腰,感觉到怀里依偎的分量,又赶紧收回来。
有人伏在她的身前,睡得正香。
山间的露重,为免他招了寒气,她用自己的身体当作垫子,几乎是让他整个人趴在了自己的身上。少年清瘦,可也颇有些分量。一夜睡下来,肩背都被压得有些酸。
但这种感觉,反倒令人久违地踏实。心满意足。
睡梦中,少年的眉眼都格外沉静,如工笔描绘的好看。
姜长宁忽然很造孽地在想,昨晚的星夜虽美,但要是有盏灯的话就更好了,能让她看清他……的样子。
思绪一飘,呼吸下意识地重了几分。
怀里的人一下就察觉了动静,小扇子一样黑密的睫毛动了动,模模糊糊地喊:“妻主。”
姜长宁很懊恼。
“对不起,吵醒你了,”她摸摸他头发,“再睡一会儿吧,没事。”
但江寒衣醒得很快,短暂的工夫,目光已经清明了:“我不要紧的。”
以影卫的警觉,本应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起身应变,全因为昨晚劳累,才一时之间睡得沉了。其实已经很愧对他常年所受的训练。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忙着要起身,然而刚一动,却怔了怔。
衣襟松松垮垮的,并未完全系好,怕他着凉,身上盖的还是姜长宁的外衫。轻薄的夏衫,混合着淡淡的香气,让人回想起昨夜里……
他脸上倏地一红,飞快爬起来,还有意背过身去,将衣襟和腰带牢牢系好。
姜长宁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皱了皱鼻子。
少年的长发,在昨夜辗转间尽数弄乱了,毛毛糙糙的,水红的发带半松不松,垂在后颈,衬得肌肤如雪。
“别动。”她按住这想躲的人。
仔仔细细地替他摘去发间沾上的草叶和小花,用指尖将长发慢慢梳理整齐,又用发带端正束好。歪头看看,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还疼吗?”
江寒衣原本像一只乖乖让人梳毛的猫,已经放松下来毫无警惕,陡然听见这一句,全身都紧绷起来,眼看着就要炸毛。
“妻主!”
“怎么啦?”
“不许提。”
“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姜长宁绷不住笑,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是想说,你要是身上不舒服,我们就再休息一阵,不用强撑。”
毕竟是男子初次。昨夜缩在她怀里小声嘤咛的样子,历历在目。
谁料这人要和她翻脸。明明是背对着她,却也能看到耳廓一下红透了,身形一动,几乎是跳起身的。
“你再说,我就走了。”
说罢,当真转身就走,健步如飞,一下也不回头,一点也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姜长宁哭笑不得,一边劝他慢点,一边跟在后面。
闷声不响地走出好一段路,江寒衣的脚步才放慢下来,方才的羞恼还没褪下去,像是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开口问:“妻主,我们如今是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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