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便不再言语。
日光之下,寂静之中,波光粼粼,虫鸣乍起,那个愚笨的他没有听懂父皇的话,而如今,他在女儿的身上看到了期中深意。
没人是无可替代的,真龙天子亦然。
一万万枚灯盏,是他最后的奢求,他想看看,这人间是否真能以天下人的信仰为养料,供奉出凡间之神。
铛铛铛——
佛钟再次被奏响,这一次是无风自动。
普惠遥望着佛钟的方向,早已泪流满面。
“爹……”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出这个充满伟岸含义的字眼。
*
平威王府冰室。
“贺兰山盐井开采了许多食盐,廖樊杰改良了制盐法,提炼出了许多食盐,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不管廖樊杰到底忠心于谁,他在冶炼一道上确实有过人的天赋。”裴凛低语,方才他说起了贺兰山一带如今的发展,还有他收复西平之后,重新打通丝绸之路的事,“还有安和,她在突厥人的神山上为你立了长生碑,你不想去看看吗?”
啪嗒。
不只是眼泪还是冰棺开启的时间太久化掉了,有水渍落在了棺中人的手背上,让它轻微发出轻微的响动。
“想……”
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搭在了裴凛的手上,这轻如蚊蝇的一个字,宛若天籁。
“但……要等……等我……好了。”
第93章 正文完
疼。
锥心刺骨的疼。
好似死前深中数箭的疼痛在这一刻悉数奉还。
晏清姝侧着身子, 蜷缩着身体,脸色苍白如金纸。
裴凛不敢动她,既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又害怕她在这冰室中冻出个好歹来。
“太医!太医——洪先生——”
裴凛跌跌撞撞地跑出冰室, 浸了水的地面湿滑无比, 裴凛跌倒三次,才爬出了出去。
院子的另一头, 刚得到裴凛回来的消息, 正往这边赶的裴述之一踏进北苑, 就听见裴凛惊恐的吼声。
他连忙跑过去, 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 就被自家儿子拨拉到了一边。
“洪先生呢!太医呢!”
红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连忙冲进冰室, 正对上表情痛苦的晏清姝。
“太医……”
她又飞快地跑出冰室, 飞奔向东苑的草药园, 自从晏清姝不省人事之后,洪大夫便一直呆在这里,研究各种药方,起先是为了救人, 后来就是为了保证身体不腐,还有安抚战乱后的民生,保证没有疫病发生。
琢玉也在此与他一同研究, 洪大夫发现琢玉习得一手精湛的南诏药术,两人为了保护好晏清姝的身体, 简直绞尽了脑汁。
此时洪大夫正与琢玉讨论一张千金方,听到脚步声刚回过头, 就被红玉扛起来往外跑,琢玉不明所以紧随其后。
“哎哟,姑娘慢些。”洪大夫一把年纪了,被扛麻袋一样扛着着实难受的紧。
等到了地方,他才知道晏清姝醒了,一时竟呆愣在原地,喃喃着‘奇迹’。
“愣着做什么,快给她看看!”裴凛拉住洪大夫,急不可耐的走入冰室,“她好像特别疼。”
洪大夫刚看见裴凛脸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拉入了冰室,险些滑倒。
待走到冰鉴旁边,定睛一瞧,道:“这是药物的副作用,估摸着要疼上个把月,起先的七八天是最疼的,甚至会吐,但她胃里没东西,最好先喂些流食以防把胆汁读出来。还要看好殿下,切莫让她伤了自己。”
说罢,便指挥着裴凛将人小心翼翼的从冰鉴中抱了出来,直奔城隅院。
洪大夫脚程慢,又严词拒绝了红玉背他的提议,在裴述之的搀扶下跟在后面慢慢走。
他望着一溜烟跑没影的众人,不由对落后一步的裴述之感叹道:“还是年轻好呀,喜怒皆形于色,又长辈们担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就算众人都觉得殿下已逝,只要他坚持,任何人都没有拒绝的权利。哎,你也是宠着他,任由他隐瞒殿下的情况,听闻朝堂如今都吵翻天了,小皇帝下了好几道金令让殿下回京?”
“是,不过人不醒,怎么可能离得开?”裴述之笑了笑,隐去眸中水光,“都是自己家的孩子,不宠着还能怎样?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两人都清楚,晏清姝确实是当场气绝,如今再度醒来定有奇异。
但不管是怪力乱神,还是天道隆恩,只要人还是那个人便好。
府上的太医都被叫去了城隅院,挨个为晏清姝检查身体,得出的结论都是除了营养不良和气血不足导致身体非常虚弱外,没有其他毛病。
至于疼,就像洪大夫说的,昏迷期间用了太多的药,难免会有副作用。
几名太医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有问长公主殿下是怎么醒的。
“辛苦各位。”晏清姝被裴凛抱在怀里,整个人极为虚弱,但目光却非常柔和。
这让心惊胆战了三个月的太医们,终于能松口气,连呼不敢,然后在快速讨论出合适的药方,留下药方就脚底抹油溜了。
澜玉等人也识趣,虽然心中激动,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纷纷退出了房门,将空间留给了裴凛和晏清姝两人。
裴凛一直沉默着,沉默着将人放在床上,沉默着为她盖上被子,沉默着将汤婆子塞进被窝温暖她冰凉的手脚,沉默着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
这样子颇像小孩子生大人闷气的,让晏清姝忍不住想笑,但身上太疼了,面上除了隐忍的痛苦,什么情绪都表达不出来。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晏清姝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什么都感受不到,被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却能听见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很想醒过来,看看你,告诉你我没事,让你不要担心。”
说到这里,她缓慢的伸出手,艰难地勾住裴凛的指节:“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以后别把我支开了。”裴凛声音艰涩,“你知道我看见你和程凤朝……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多难过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你宁愿选择和他一起,也不愿意与我一道。是我太差了吗?是我比不上他吗?是我……是我不够格得你全心信任吗?”
这样委屈又卑弱的裴凛,让晏清姝觉得心疼。
裴凛直勾勾地望着她,反握住她宛若寒冰般的手掌:“与我同生共死吧,我的公主殿下。别抛下我一个人,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爱你,我愿意付诸我的全部陪你走你想要走的路,但请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无论什么苦我都可以吃,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做,只求你别再这样了,我真的害怕。”
裴凛曾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娘亲焚于火海而无能为力,因此格外害怕自己保护不了自己所爱的人。
当他站在烽火狼烟蔓延的夏绥城外,看着晏清姝身中数箭跪倒在尸山血海之上时,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恐惧。
烈火、哀鸣……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十岁的时候,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终究留不下自己爱的人。
所以他不肯放弃,即便所有人都说晏清姝已经死了,他仍旧固执的在北苑挖冰室,将人安置在里面,他要等,等一个奇迹。
等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他的悲苦,将他的晏清姝还给他。
如今,老天爷实现了他的愿望,但他还想再贪心些,求晏清姝一个同生共死的承诺。
晏清姝努力的弯起嘴角,用尽全力回应裴凛的请求:“无论未来如何,我都愿意与你同生共死。”
她看着裴凛憔悴的面容,明白眼前的人从灵魂到躯壳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便轻柔的问道:“陪我一起睡一会儿好不好?实在太疼了。”
“好。”裴凛快速将身上的布甲都卸下,正要攥紧被* 窝里,发现自己身上、脸上、头上没一块干净的,有些手忙脚乱的说道,“我先洗洗,你先睡!”
说罢,他叫了一盆热水,飞快的将自己清理干净,然后才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钻进被窝,将晏清姝搂在怀里。
“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我陪着你。”裴凛直直的望着晏清姝,不敢合眼。
晏清姝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道:“陪我一起吧,我想梦里有你。”
裴凛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低下头亲吻着晏清姝的法顶,声音颤抖的回应:“好。”
晏清姝搂紧了裴凛的腰,感受到他身体的火热,自己这幅冰凉的躯壳,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直到晏清姝沉沉睡去,裴凛再度睁开了双眼,他静静的看着怀中的人,轻轻的吻上她的唇瓣,低声呢喃了一句,才终于放下心来沉入梦乡。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
苦难是一种磨砺与考验,它能够帮助我们净化心灵、提升智慧、从而实现解脱。
可裴凛却不想再让晏清姝受一丝一毫的苦难,什么修行与悟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当下,是这个人就在身边。
*
晏清姝伤愈的消息在庆阳传开,然后是凉州、甘州、奉天、长安……
海昌院在晏清姝醒来后的第二天挂上了白番,对外宣称主持明觉大师圆寂。
刚刚沉浸在兴奋情绪中的百姓,被这个消息击中,纷纷来到海昌院,为明觉大师祈福。
原先就认为是祈福供灯管用的百姓们,越发对佛家信服,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寺庙求签祈福,短短三个月,大梁境内就兴建了上百座新的庙宇。
晏清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听闻明觉禅师圆寂的消息之后怔愣了一下,问道:“普惠禅师亲送的法会帖子?为何不请他进来?”
红玉道:“普惠禅师给了帖子之后便走了,猎风去海昌院问过,他们说普惠禅师送帖子之后就外出游历了,他们也不知道人在哪儿。”
晏清姝摩挲着帖子上的银杏纹路,心中有些怅然。
裴凛黑着脸走了进来,红玉颇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晏清姝见状,便知道又是长安来人了。
自从前朝百官都知道晏清姝已醒,风向就开始变了。曾经与晏清姝有些往来的官员,都想让她重回朝堂,而往日与晏清姝不对付的官员,使过绊子的人,都恨不得晏清姝就此死了,自此销声匿迹再不出现。
最有意思的是,有许多谢敏的坚定支持者,一方面撺掇着谢敏趁机掌权,一方面偷偷派人去往庆阳,想趁着晏清姝最虚弱的时候杀掉她。
可即便阿史那乘风和谢巽风不在,晏清姝的身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
更何况还有裴凛这个杀神。
三个月的战场征伐,让裴凛身上的血腥味儿更加浓重了。
偶尔一个锋锐的眼神扫过去,就能让周围的人战战兢兢。
所有的谋划都终结在他的银枪之下。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亲友递了拜帖进来,裴凛将拜帖丢给澜玉,筛掉那些不熟悉的、别有目的的,余下十二道帖子里,晏清殊只留下了四份,一份容止和洪素娘,容止的父亲荣大人曾是太子太保,是晏清殊的恩师之一,容止算是她的师兄,他与洪素娘喜结连理,她没能到现场观礼祝福已是遗憾,新人近日递了拜帖,又怎么能拒绝呢?她也很想看看如今的洪素娘,过得如何。
第二份拜帖来自廖凡杰,盐井和股权的事一直都是他在运作,本想着等晏清殊回来之后,就回报进度,不成想室伟人竟南下攻打夏绥。
晏清殊对盐井的事颇为上心,一直想找廖凡杰问问情况,但裴凛不想她病中多思,她便一直将心思藏着。如今廖凡杰递了拜帖来,她的心思便又活跃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拜帖,又看了一眼裴凛,后者正用刀削着蜜瓜皮,这是哥舒简派人送来的,满满十纲。
裴凛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的心思,将切好块的蜜瓜递过去,道:“想见就见,日后回了长安,事情只会多不会少,能处理一些先处理一些。”
晏清殊笑着接过蜜瓜:“你不反对?”
“这是你的事业,我为何要反对?”裴凛将手中切好的蜜瓜放下,用锦帕擦了擦手,“我去趟小厨房,前日小皇帝送了不少好东西过来,我看看做好了没。”
目送裴凛离开,晏清殊戳了戳盘子中的蜜瓜,只觉得心中比这盘瓜果甜的多。
廖凡杰是临近傍晚抵达王府的,澜玉早早就安排好了十位老账房候着,待廖凡杰带着人将十几只箱子逐一搬下后,就开始盘账。
“除了描金的箱子里装的是账本外,其余都是挖盐井时,掘出的一部分墓葬品。”
“有墓葬品?”晏清殊面露惊讶,“可派人保护了?”
廖凡杰:“殿下放心,以请临州刺史着人保护起来了,发掘工作会由陪都的鸿胪寺新任的李寺正负责。”
晏清殊:“李大人是个心细有乘算的人,父皇的陵寝便是他点的风水。”
因着晏清殊心力不济,廖凡杰只简单提了一下墓葬的事,便快速说起了盐井的情况。
盐井自开凿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所有事物都步上了正轨,盐农接近于饱和,原本颇为荒凉的贺兰山一代,建立起了繁荣的城镇,有不少契丹、大食等地的商人去往那里,用本国的粮食、丝织品、工艺品、金银等交易盐砖。
是的,廖凡杰并没有选择将炼制好的食盐卖给别的国家,因为冶炼精盐的技术是他改良的,不让大梁靠着这技术大赚一笔又怎么能行?
临州刺史将此事告知谢敏,谢敏也同意了廖凡杰的想法,并言明,只能定额定量买卖,不能无限制供应。
东西只有供不应求,才能吸引人不断抬高市价。
廖凡杰将贸易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所有未见过的粮食种子都通过临州刺史送往了庆阳;金银玉器上供给了朝廷;其余的物件能换成金银的换成金银,换不了的都送去西北商会交给江怀玉。
值得一提的是,江怀玉建立了一座聚粹轩,里面拍卖的都是廖凡杰交易而来的奇珍异宝,说是奇珍异宝,对于番邦人来说或许不算稀罕,但对于大梁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廖凡杰往庆阳送粮种的时候,晏清殊生死未卜,种子的去向基本上都是裴述之做的主。不少种子对土壤条件要求都非常苛刻,西北的土地怕是无法栽植,但他也不敢擅自主张,便写了密信递交给谢敏。
而谢敏并没有让他上交,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种子究竟能适应怎样的环境。便让他分成五份,分别在贺兰山、庆阳、清河、苏州、洛阳三地种植。
贺兰山自是归临州刺史管辖,庆阳由裴述之负责,清河则是曾经的工部尚书兼太子太保荣大人,也是容止的父亲,苏州则是谢敏的心腹,而洛阳则交给了内务司管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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