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退!”程磊自知大势已去,指挥着亲卫掩护自己撤退。
裴凛顾不得逃走的程磊,纵马直入城门,然而他能看见的,除了跪在地上的顾澜,就只有满是鲜血的晏清姝。
他几乎是跌下战马的,地上铺满了血肉,滑腻得让他跌了好几个跟头才跑到晏清姝的身边。
可这位之前还亲吻着自己,让自己早日归来的人,已经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一名幸存的程家军牙兵突然捡起地上的环首刀,朝裴凛冲了过来。
“小心!”顾澜看到那名牙兵背后的巷道里,又冲出两名骑兵,当即掷出手中的环首刀杀掉牙兵,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捡起一柄刀横劈向马腿。
但巨大的冲力还是将两名骑兵带到了裴凛的背后,就在顾澜尽力回身的时候,裴凛突然抽出随身的直刀,原地一个回转,连人带马齐齐砍断。
哐啷——
直刀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裴凛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他爬到晏清姝身边,沉默地将对方身上的箭矢一一折断,然后将人拦腰抱起,走出了城门。
顾澜捡起裴凛的直刀,不远不近的跟着。
在三人即将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苏繁鹰从暗巷中踉跄着跑了出来,她的身上有数不尽的刀口,鬓发纷乱,手背上尽是皲裂留下的豁口。
“她怎么了?”苏繁鹰扶着墙壁,跨过尸山血海,身后还跟着几名恪尽职守的军医。
许多百姓打开紧闭的门窗探出头来,有几个胆子大的,走到了大街上,往顾澜和裴凛所在的方向张望。
裴凛抱着晏清姝,看向踉跄走到近前的苏繁鹰,那一瞬间,他终于止不住满腔的苦痛,任由泪水翻涌而出。
“师父……”
噗通——
他跪在了距离城门三丈的地方,阿史那乘风领着麒麟卫穿过城门而来,在看见晏清姝的时候,纷纷脱下头盔,摘下面罩,跪在了她的脚边。
苏繁鹰几乎是扑过去的,她擦拭着裴凛脸上的泪,不断地安慰他,可她觉得自己的语言是那般的苍白无力,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苏繁鹰想不明白,她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原定的结局依旧不可改变。
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书中的人,所以即便苏繁鹰努力过,牺牲过,也依旧无法改变作者笔下的结局?
*
远在长安的谢敏,正在查看西川的战报,谢瑞麟和谢英两兄弟确实不负众望,都是个将军苗子,只可惜论谋略,远不如程凤朝。
噼里啪啦的灯烛突然晃动了一下,谢敏的心也跟着骤然缩紧,下一息,室内骤然黑暗,他坐在高背椅上,沉默的望着灯烛上的青烟四散开来。
*
正在为儿子制作桃木剑的晏清玄突然手抖了一下,锋利的刻刀削掉了他指腹上的肉,惊得周围的太监宫女纷纷找东西前来止血。
“不用!”晏清玄没由来的感觉烦躁。
他用衣摆压住手指,盯着晕开的鲜红色,想起了小时候皇姐为他做桃木剑的事。
那时候他顽皮,也想试一试,却被刻刀划烂了手掌。
也许是小时候太皮实,竟然也不觉得有多疼,可现在只是削掉点皮肉,为什么会觉得心跟针扎一样。
*
绥城被平威军驻扎进来,百姓暂时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但战争远没有结束。
医师都确认晏清姝已经战死,但裴凛却坚持要将人放入冰鉴之中,不允许任何人将其封入棺椁。
平威军内的几个将领都觉得裴凛这是疯了,只裴述之和顾家叔侄二人支持他。
裴凛提起长枪,跨上战马,率领平威军直连破两城,将程磊围困在昭义的辽郡。
加上平阳军的支持,程磊聚集起的人马几乎溃不成军,裴述之也再次将室伟人赶出了朔方。
只是,平阳军来得太晚,甚至比被程磊牵绊住的平威军还要晚上四个时辰,让裴凛几乎将所有的怒气都宣泄在了他们的身上。
平阳军的统帅自知理亏,对于裴凛拿他们送死的事情虽有不甘,却也无法不遵。
披头散发的程磊砍伤了逼近自己的平威兵,也注意到了裴凛左右的机弩都对准了自己,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潘容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屠杀了她的家人,她想要救,却救不了,因为机弩对准了她的儿子。
如今,机弩对准了自己。
嘿!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程磊很想对裴凛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是一头丧家的雄狮,成德、义武、玲珑、海横的节度使皆以退避,试图撇清与他的关系,他已经没有后援,没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他也举不起刀了,伤痕累累的右臂已经快流尽血了,那支穿透腰腹的利箭,还是裴凛亲手射出的。
“你不是勇士。”裴凛如此说,“所以我可以用箭将你射成筛子。”
勇士不可用箭,几乎是战场上不成文的规定,当对方将领的英勇令你感到钦佩的时候,用刀结果对方,是最起码的尊重。
可程磊不配。
嗖嗖的机弩声齐齐响起,射穿了程磊每一寸皮肤。他的刀应声而落,两行热泪在垂死的脸上划过,他努力仰起头看向天,嘴唇蠕动着。
他想说,父亲,我才是你最为骄傲的儿子。
天光乍破,伴随着鸣金之音。
裴凛调转马头,朝着绥城疾驰而去,他的清姝还在等着自己。
*
苏繁鹰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连夜骑马回了庆阳,顾不上吃饭喝水,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刻,推开了海昌院的大门。
“明觉大师!”
她的声音惊飞了被普惠撒下的鸟食吸引而来的燕雀,也惊扰了形容枯槁的明觉。
长明殿里摆着十几展长命灯,此刻除了正中央伴随着最高处那盏长明灯的两座灯外,其余的皆已寂灭。
明觉跪在蒲团上,手中握着一盏灯光微弱的长明灯,他闻声回头,看着背着光站在殿门外的苏繁鹰。
在他的印象里,苏繁鹰向来是最注重仪表的,她的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她的衣衫总是保持平整,鞋面不能沾上一点灰,鞋边的白色总会用皂角反复擦拭。
但她又是不爱干净的,在战场上,在沙丘里,在烈火熊熊燃烧的竹楼中……
此刻的苏繁鹰发丝凌乱,长发被简单的一根布条束缚在右肩的位置,布条非常破旧,上面沾满了血迹与灰尘。她还穿着盔甲的内衬长衫,裤脚收在裂了口子的长靴之中。
她踉跄着走进殿中,看着老得仿佛已有百岁的明觉,不由自主的放低了声音。
“大师你……”
“老衲知道施主为何而来。”明觉道,“然老衲能做的都已经做到,天命不可违。”
“不……”苏繁鹰跪在大殿的正中央,周围是早已熄灭的长命灯,灯身刻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些灯就像是参天大树上结出的果实,养分全部流失之后,就变得干瘪、黯淡无光。
整座大殿,只有苏繁鹰、裴述之和裴凛的长明灯还亮着。
绝望是一种什么感觉?
大约就是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唯一的舟被凿穿了,木板沉入海底,绳索被鱼儿叼去,茫茫无边,只有自己在沉寂。
苏繁鹰为了改变裴凛的结局,造过两次舟,两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她发现,或许作为书中的女主晏清姝才是真正的关键。
她献出了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黄龙玉璧,看着它们如同天象仪一般飞快转动,看着所有的一切匆匆倒流,宛如数以万计的色彩线条从身边略过,然后汇聚在太康八年的元旦重新开始。
她做出了截然相反的抉择,毅然而然的两次赴死,玉璧的芯被裁掉了一圈又一圈……
她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
苏繁鹰望着宛若枯木一般的明觉:“我的玉璧……”
“施主,它已经耗尽了它所有的能量。”
苏繁鹰的灵魂变得瘦骨嶙峋,连嘶声力竭去叫喊都做不道:“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是你说的,只要我按照你说的做,就能改变书中的结局,他是我的孩子,我为了他做什么都愿意,可为什么努力了这么久,明明一切都按照预期去发展了,晏清姝还是死在夏绥!凛儿不能做皇帝,他会疯的……”
就像书中写的那般。
帝王权术与他的初心违背。
内外有别,恩威并重;屈己纳谏,任贤使能;以民本之法,保完整之权;以知人善用之术,求民族融合之局……
还有最重要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裴凛做不到,他会在崩坏这个王朝之前,先击垮自己。
“师父。”普惠站在门口,背着光,苏繁鹰看不清他的脸。
普惠:“师父,供灯又不够了。”
明觉:“让普明去远一点的地方问问,看有没有工匠愿意帮忙做。”
“是。”
苏繁鹰问:“今日有法事?”
明觉:“没有,只是世人在为他们认为值得的人祈福。”
苏繁鹰怔愣了一下。
明觉:“施主不如去前殿看看,看过之后,便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许是大悲大痛过了,苏繁鹰反倒没有来时那般焦躁,她没有再纠缠于起死回生的事,而是站起来,走出了长命殿。
尽人事听天命,如今她人事已尽,余下* 就只有天命。
如今已是六月,知了在树上吵闹不停。
她穿过禅院向南走,走过大雄宝殿,走过千音殿,直到站在万佛殿高高的台阶之下,才停住脚步。
往日她不常来此,但也知道万佛殿外除了古柏,什么都没有。
可是此时此刻,无数灯架从万佛殿蔓延出来,一路延伸……延伸……直至大雄宝殿的后墙。
殿门口、栏杆上……
只要能放得下供灯的地方,都挤挤挨挨的放满了手掌大的灯盏。内里的灯芯散发的光芒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微弱,可数以万计的灯盏同时亮起时,又比烈阳还要耀眼。
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绕着千年古柏而上,直冲云霄。
有两名仆妇与她擦肩而过,她们捧着供灯,在密密麻麻的灯架中寻找空位。
“也不知道刚刚捐的功德够不够,佛祖能不能听见我的祈愿。”
“又不是只有我们为殿下祈福,大家都一起呢,佛祖一定能听见。”
苏繁鹰回过头,看见她们将灯放在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在她们要转身离开时,拦住了她们。
“请问,你们是在为谁祈福?”
两名仆妇乍一看苏繁鹰,被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吓到了。
但很快她们就发现对方穿的是盔甲的内衬,她们家的男人们在凉州当兵,自然认得出这身衣服。
仆妇客气的回答道:“为长公主殿下祈福,新来的刺史容大人说,殿下因平息叛乱而重伤,我们都曾受过殿下的恩惠,当在此时尽绵薄之力。”
苏繁鹰听出了她们的口音:“你们是凉州人?”
仆妇点头:“年初凉州大疫,若不是长公主殿下与容大人力挽狂澜,我等早已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苏繁鹰:“你们为什么不在凉州的佛寺供灯?这里……太远了。”
仆妇笑了笑:“我们原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凉州各个寺庙的供灯早就被请完了,就连道观都放满了祈福的香盏,我们也是随着夫家去往贺兰山盐井矿场做工,路过此地,想要试试能不能求一盏灯,神佛垂怜,竟真的还有。其实如果这里没有,我们就只能等到贺兰山之后才能再寻其他庙宇供灯了,还好神佛垂怜。”
苏繁鹰没有再问,因为她喉头苦涩,早已泪流满面。
*
皇城。
晏清玄推开千秋殿的大门,身后的太监捧着供灯鱼贯而入。
他在烛火通明的大殿里跪下,对着所有画像三叩首。
“求各位先烈,保皇姐平安。”
*
昭仁殿东侧的内阁中,谢敏端坐于首位,桌上桌下都堆满了奏折。在他面前铺开的,是来自平威王的请战书。
左手边还有一本被暂时搁置的关于讨伐西川的奏报、突厥可汗哥舒简的进贡名册、辽东都督的任命书……
谢敏的目光在‘西平’二字上顿了顿,悬着的笔停了三息,最终落了一个‘准’字。
“拟旨。”他道。
纸张哗哗声传来,录书提笔静候。
“着,前任大理寺卿苏繁鹰,继任夏绥节度使,麒麟卫指挥使阿史那乘风为昭义副节度使,原副节度使康淮阴调任辽东都督,朔州提督拨略舒为范阳节度使,淄青节度使杨进为义武节度使,淄青左副节度使李浪为正使,平威王世子裴凛任征西大都督,赐金枪,可先斩后奏,准便宜行事。”
第92章 最后的最后
平威王府的北苑开凿了一间冰室, 王府的仆役正在为冰室的冰墙内换上新冰。
如今已是九月的天,冰化的没有夏季快,仆役将先前的碎冰清理干净之后, 便一块一块摞上了新的冰砖。
“世子回来了!”
裴修嘹亮的嗓音传遍了王府前院, 裴凛将头盔和佩刀解下丢给他, 快步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来到北苑的冰室。
他整理衣着, 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冰室里很空旷, 三丈见方, 除了正中央的冰棺, 什么都没有。
晏清姝就躺在里面,沉静、安详。
裴凛扶着冰棺, 静静的看着她, 过来好半晌才轻声道:“我回来了。”
冰棺里的人瘦得很厉害, 裴凛不敢碰, 怕他像冰块一样融化、破碎。
“长安那群老儒生为了皇位归属吵翻天了, 根本没人在乎皇帝的想法,有的人拥护晏清玄,有的人拥护谢敏,甚至还有些脑袋不清楚的想要我登基, 不过谢敏倒是初心不改,一直想要让你做皇帝,可惜你一直待在这里不愿意回去。所以我拒绝了他, 你不会怪我吧?”
“哦对了,程太后的禁令被解除了, 你可以回长安了,晏清玄派了好几波人来接你, 结果他们见不到你,气急败坏的说平威王府囚禁你,要问父王的罪呢。你若是再不醒,老头子可就要被抓去长安了。”
裴凛趴在冰棺边缘,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方,静静的望着沉睡的人。
“军医都说你死了,洪大夫也说你已经没气息了,让我放弃。可你明明好好的躺在这里,人死后是会腐烂的,可你没有,你身上的伤口也都长好了。姝姝一直在坚持,还对这人世间怀有眷恋对不对?姝姝一定还有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吧……”
裴凛从袖袋中掏出一封请柬,轻轻放在冰棺里:“差点忘了,你的师兄容止,他要跟洪大夫的女儿洪素娘举办昏礼,就在凉州上郡。你要不要起来去看看?他一定很想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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