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长廊的尽头像个吃人的黑色旋涡,有些恐怖。
谢衡将外袍铺在杂草上,准备拉人坐一会。
一回头,媳妇却溜到离他最远的拐角,扒着铁杆,身子单薄,眼神无助,楚楚可怜。
他动了动喉结,放低的声音有些不明显的温柔:
“过来。”
柏萱抓得更紧,头也没回,眼神乱飞,恼他:
“做什么?”
“坐。”
狗男人。
看不出来她有些不适吗?
牙齿磨得咯咯响,她气:
“不做。”
“可你看上去很累。”
“知道你还……”
柏萱怒气冲冲转身,指责的话,在看到地上铺好的坐垫时顿住。
尴尬冒上心头,她俏脸微红,慢腾腾走过去。瞅了眼男人质地上好的丝质锦袍,犹豫了。
他们是来坐牢,为了装装样子,没带换洗衣服,全身行头都在身上。
地上的枯草一看就放了很久,不少沾了湿气开始发霉腐烂。
衣服被揉进去,基本要报废。
柏萱蹲下去,准备把衣服捡起来。
手忽地被抓住,她抬头瞪着谢衡,示意他不要捣乱。
谢衡轻轻一拽,将她拽下,坐在衣服上,看着她的脸蛋,说:
“我也想让老婆过好日子。”但是只有先活下来,才有好日子可以过。
开玩笑的话,怎么还忧郁起来了?
柏萱不知道谢衡这模样是不是装的,但是既然坐下来,那干脆坐着吧。
衣料并不厚,底下的枯草又硬又粗糙,还有些扎人。其实并不舒服,衣服盖在上面,唯一的好处是稍微干净些。
但两人谁也没抱怨,柏萱靠着谢衡肩膀,因为无聊开始找他聊天:
“我们要在这待很久吗?”
谢衡往她那边倾斜过去,让人靠得更加舒服些,说:
“客栈起火,太子必定会起疑。我想,他应该会提前来江州,估计就这两天,不会太久。”
“他来了,咱们不就暴露了,那为何还要走这么一遭?”
谢衡讲了三点。
一,是拖延时间,也算是给柳无殇擒淮安王争取时间。
二,太子曾让人仿过一些他的兵械图,他想看自己的兵械图被人做成什么样。
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想看看这江州到底藏了太子怎样的秘密。
上一辈子,他没看到这些就直接死了。为了彻底解决太子,他不得不冒险来一趟。
“可是我们现在被关在地牢出不去,除了第一点,其他两点怎么整?”
这个问题,等到半夜,有了答案。
太子送来的人到了,守卫自然会派人向上级禀告。
周总兵亲自过来查看,后面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军服,柏萱瞧着倒是觉得有些古怪。
统一的制服在气场上确实能给人加分,但这些人,论面貌,没有军人的那种刚毅飒气。论身材……有点过于松弛了。简而言之,就是胖,虚虚的那种胖。
他们不像是常年训练的士兵,给人的感觉油腻腻的。
为首的周总兵也是一张大肉脸,肚子像个圆滚滚的球,不过他挺高,胖且魁梧,满脸络腮胡。
眼睛微微往外凸,眼神吓人得很,嗓门也很大:
“就是你?”
旁边的柏萱他没问,因为大虎和小虎也守在地牢门外,周总兵来时,两人已经把情况简单地介绍过。此女是来陪谢衡解闷的,他并未放在眼里。
“嗯。”
被关进地牢还这么傲气,周总兵面露嫌恶,这些没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哥顺风顺水惯了,坐牢估计也是头一次,还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还当自己是大爷呢。
他可不惯着他们。
“把她带出来。”
谢衡呵一声,眉目阴沉,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匕首。
周总兵仰天哈哈大笑,不屑地说:
“你是想笑死我?就凭一把匕首,想翻出我的手掌?”
“不,动她一下,我立刻死。”
“……”柏萱瞪大眼,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啊。
周总兵也被他惊人的语言吓了一跳,怒指着谢衡:
“威胁我?”
三个字落下,他再次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他跟多重人格似的,好像出了什么故障,某一瞬间突然不笑了,一秒变脸。
为什么?因为他虽然不屑,但是他还真给谢衡威胁住了。
太子大业在即,这人可不能就这样死掉。不然,他也得跟着陪葬。
柏萱蹲在谢衡后面,袖子里也藏着一把匕首,貌似和谢衡是同款。她想捂着耳朵,隔绝周总兵刺耳的魔性笑声。真是的,好歹谢衡这次没说杀死你,知足吧,笑什么笑。
她现在对谢衡的功夫有点了解,如果是训练有序的将士,谢衡以一对十可能比较麻烦。但这十个,光听呼吸声就知道,中气不足,内里虚无,战斗力不行。
不过谢衡还有别的目的,没之前那么刚,当然态度依然轻慢嚣张,他说:
“你们不动乱,就没有威胁。”
那不还是威胁!
周总兵上前一步,怒瞪谢衡,十分硬气地说:
“一个女人而已,老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不稀罕。”
他跟谢衡差不多高,宽度却差不多有谢衡两倍。
柏萱心中默默对比了下,心想,一路走来,江州这一带有多穷,她看在眼里。
就是他们中途路过的那条堪称江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也相当简陋寒碜。街道上出来迎客的那些女子,个个瘦弱不堪,营养不良。
如此贫瘠的地方,怎会养出这么多过度肥胖的人?
这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啊。
周总兵正和谢衡较劲,没注意她的暗中打量。讽刺完,他拿出一沓纸,凶狠地说:
“这些图不完整,做出来的东西没一个能用的。听说你才是这些兵械图的原画手,从现在开始,你就在这里给我把完整的图画出来。明天一早,我会来检查,少一张,我剁你一根脚指头,直到剁完为止。”
江州的女子跟商品没什么区别,在周总兵这群人眼里,女人不值钱,不重要。就算谢衡表现得很在意,那也只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跟自己的脚指头比起来,这女人就不值一提。所以,他压根没想用柏萱拿捏谢衡。
他把图纸怼到谢衡怀里,挑衅地看向他的脚。
谢衡任由图纸散落在地,双手环胸,背脊挺直,冷静沉稳地摇头:
“我很久没画,这些都是很早的图纸,我哪里还记得细节。”
周总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的意思是,你画不出来?”
那他如何跟太子交代?
他们这群不上前线的兵,早就养尊处优惯了,也和许多官场的人一样,欺软怕硬。别看他在谢衡面前硬气,出门遇见个比他官阶大一级的,他的骨头可以比老太守还软,更别提太子了。
这句反问听着颇有威力,实则,是他急了,急得破音。
胃口吊了,周总兵急了,谢衡才慢慢开口:
“也不是,毕竟曾经画过,有大致印象。周总兵不妨带我去看下实际成品,这样,既可以更直观地回忆原图,也能让我知道具体缺陷。”
他微微一笑,人畜无害的一张脸清俊无双,很好骗人的样子:
“图纸只是表象,也太过单薄,远不及实物有效。没准看一眼,明天就全部画出来了。”
周总兵当即怀疑他的目的,画画而已,几笔下去就成了,有什么难的?
这人百般推脱画不出来,没准就是个借口,要看实物的借口?
“不行!”
周总兵大手一挥,肯定地说:
“你一定有阴谋。”
他抽出腰间大刀,面露得意:
“不画是吧,那我先砍了你一只脚。人啊,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人太讨厌了,砍一只脚又不会死,他要亲自动手,以泄方才的火气。
谢衡看向手中那把镶了红宝石的匕首,叹道:
“还是死了吧。”
这次,也没说要谁死,但鉴于之前那番言论,周总兵自然认为是谢衡自己。
他左右看看,一个画画的毛头小子,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估计也只有这一招了,怕什么?还有一个一看就毫无威胁性的小姑娘,在他的地盘,能翻出什么风浪。
这么一看,他又信心十足,管他阴谋阳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没用。
“你确定,看完实物一定能画出来?”
谢衡这会没再搞事情,给了个肯定回答:
“一定能。”
“好,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砍你一条腿。”
周总兵命人打开牢房,决定带谢衡去兵器房,但是后面还跟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次,不等周总兵开口威胁,谢衡就拿出匕首晃呀晃。
周总兵:……换一招吧,他烦了。
第45章
事情进展比预想的顺利太多。
谢衡的一系列骚操作,让柏萱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这人长着一张厌世脸,平日气质像条咸鱼,看着就不会来事。
可原来,从前不是他不会,而是他懒,压根不想。
真搞起事情来,一套又一套,处处是套路。
柏萱乖乖被他牵着手,若说之前,她心里觉得这男人口出狂言,自信爆棚,多少带点吹牛逼的成分。那么现在,她相信了,他是真的牛逼。
而且还不刻板,见人下菜碟,懂得随机应变,脑筋灵活得很。
谢衡倒是不觉得这些算什么,他怎么说,也是自小看别人脸色长大,七岁就开始筹谋策划。十年光景,做得多见得更多。有时候,处变不惊只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觉得意外,也能很好的应对。
奥,除了她。
兵器所距离地牢很近,就在距离地牢不到一公里的后山下。
爬上山头,柏萱站在高处,望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庞大版图,忍不住大为惊叹。
兵器所巨大无比,明亮的光线映照其中,远远望去,它像一汪没有尽头的油菜花田,闪耀炫目。
这么大的私库兵器制造厂,合法吗?
周总兵一路都在憋气,重重哼道:
“喏,就是那里。”
谢衡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牵紧身边人,说:
“来都来了,下去看看。”
他的手有些凉,也不像刻板印象中粗粝干燥。掌心不算特别软,但是并不硬,非要形容就是有韧性,捏一捏还有弹性。
那件垫着草的衣服留在了地牢,谢衡身上穿的单薄,外面是一件玄色锦衣,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里衣。
山里天光黯淡,他喉结下方,锁骨中间位置的那片殷红痕迹已经看不太清了,不过柏萱也不敢看。
她知道,那应该是她弄上去的,所以更不敢看了。她居然把他啃成这般模样,可想而知当时有多凶残。不,那不是她,那是药物作用,该死的是药,不是她。
一阵风吹来,她缩了缩肩膀,停止胡思乱想,说:
“夜里还是挺冷的,回去让他们给你买件新衣裳……”
胳膊突然被拽住,柏萱停下来,望进盛满夜雾的眼睛。
谢衡拍了拍自己肩膀,随意道:
“你身上挺暖和,挨我近些就不冷了。新衣裳还不知道在哪里,你上来,我背你。”
夜路并不好走,乱从杂草,藤刺石子硌脚得很。
柏萱摇头,拒绝道:
“不背,我不做包袱,不做累赘。”她将牵手改为抱他胳膊,几乎半个身体挨上去。
谢衡:“……”什么跟什么?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行吧。
腻歪!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跟在后面的周总兵忍不住朝天翻白眼,要不是为了跟太子有个交代,他才不会忍他们。
下山路看着不长,真走起来,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兵器所其实就是军工厂,远远便听到锻造打铁的声音,越到山下,空气越干燥,温度也越高。
他们停在大门口,近距离观望,视觉冲击更加强烈。
夜空中飞溅的火花,滚滚浓烈的黑烟。往下看,这些锻造工具按不同类型进行区域划分。
火炉其实在靠中间的位置,毕竟四周有树,虽然边上的基本被砍秃了,但这座山是砍不完的,防止引起失火,火炉放中间更安全。
柏萱面前是几条很深的长凹槽,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排排推车。
车里有的放砂石,有的是黑铁,另一边,也有打造好的少量武器。
锻造武器的地方,自然是重兵把守。
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士兵站岗。那些还在干活的人周围,还有将士拿着鞭子鞭策他们加把劲速度快点。这场面,像极了柏萱曾经刷剧看到的压榨苦力的场景。
周总兵平日里应该没少来,大家看到他并不陌生,除了干活更勤快些,并未过多关注这边。
虽是夜里,却因为火炉的存在,头顶又有天棚覆盖,里面温度很高。烟囱散不去的烟充斥着各个角落,但是大家显然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只顾闷头干活,并无多少不适反应。
一队人员从眼前经过,监工朝周总兵行一礼,便挥着鞭子驱赶。
这些人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灯光下,柏萱看到那个上衣只剩一角碎布,几乎光着的男子胸前好像有个印子。
她仔细看了会,这才发现,有印子的不止那一个人。
古代可不流行纹-身,而且他们的印子都很相似,像是烙铁印下的疤痕。这种疤痕,一般是十恶不赦之徒,大罪的象征。
谢衡显然也看出来了,他调侃道:
“用罪犯当劳工?”
周总兵看守这个兵器所虽是听令行事,他上面还有胡将军和太子。可跟了他们这么多年,多少察觉出一些苗头。
他知道这个兵器所名不正言不顺,并未上报朝廷,属于黑作坊,是太子私库。私造兵器,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他并不怕谢衡发现端倪,反正将军说过了,让谢衡画完兵械图,做好那些奇门遁甲,这人便可随便处置。谢衡可以活着来这江州,却未必能活着走出去。何况,即便弄不死他,到时候,太子登基,这人知道秘密又如何?
周总兵不慌不忙,甚至有些炫耀:
“是啊,劳动力不够,朝廷又不许抓壮丁,只能想些别的法子。看到他们了,你要是不好好画,也得跟他们一样。到时候,我一定会特别关照你,每天给你一百鞭子。”这个法子,还是他和胡将军一起想出来的,功绩里有他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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