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脾气这么差,你从前他手底下当差,是不是很难受?”宋君昌动不动生气,生气就杀人,肆意践踏生命,毫无规矩原则可言,做事全凭心情。跟着这样一个人,想想都觉得窒息。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谢衡身躯一震,清淡的瞳仁也不着痕迹晃了晃。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转身去看柏萱,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先低头吻她。
很轻的一个吻,藏着无限温柔。
柏萱轻颤着睫毛,眼睛刚闭上,便听到他说:
“我从前没有心,不知道难受。”
“……”
太子的脾气并非一日养成,但是自小到大,只有更差,没有最差。
谢衡从六岁起跟在太子身边,如今回想,有失有得,有利有弊,唯独没有过开心。
可他很清楚,从太子选中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会成为平衡诸位皇子势力的一颗棋子。他属于太子一脉,除非像现在这样,太子造反,不然,他永远无法脱离太子党羽。
所以,他只做事,不上心,把自己变成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剑,那便不会被情绪左右。
柏萱想,不能和没有心的人谈心,会被气死。
她撩开车帘,外面是陌生的风景,树下立了一块石碑,看不清字样。便问:
“还有多久可以离开江州边界?”
这里并不是来时的路,但他们有地图,看到路碑,便知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谢衡说大概还要两个时辰,之后便是江州与淮安交界处。
他们这一路艰难求生,终于要回去了。
柏萱难免感慨,上一世,谢衡死在了这个地方,如今,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
忽然间,马车剧烈晃动,后面有人骑马追了上来。
柏萱和谢衡相视一眼,她懵了好一会,才小小声问:
“来这么快,莫非是你画的不够像?”
第50章
留那一幅画,是想打感情牌,用来感动胡将军,从而拖延时间。
谢衡之前已经说动胡将军,这次画像一出,胡将军势必会情感交织,百感交集,就算不彻底倒向他们这一边,也会犹豫着放水,放他们走。
然而,现在这么快就跟上来了。
除了画像不像,好像没有别的理由?
因为胡将军看上去挺重感情啊。
对方骑马,他们是马车,用不了一会就能包围过来。
柏萱看向外面,青葱树林间,骏马疾驰,奔向这边。谢衡跟着她的视线略扫一眼,这不是大规模军队,而且大部分是太子的侍卫队,不知道他们是要做什么,他也懒得花心思猜,回柏萱方才的问题:
“画像到我手里便是那样,并非我所画,我只题了字。”
他跟胡家没什么交集,来之前,甚至不记得胡将军长什么样,更别提胡将军的孙子。
画像很早便到了他手上,毕竟要谈判,手里总得有点东西。
马车忽然停下,车身猛烈晃动。
柏萱明白,他们被包围了。她心里有一丢丢紧张,谢衡依旧淡定,丝毫不慌。
……这就是有武功和没武功的区别。
她看谢衡没有要下车打架的意思,扯了扯他袖子:
“嗯,我想问,这个时候了,你还靠得住?”
谢衡直接反握住她的手,秀气白净的面容落下灿烂阳光,令本就好看的容貌更加俊美无双。他的气质清冷,却总能令人心安。好像无论生死,都是很渺小的事情,可以坦然面对。
不再刻意忽略他的身体后,柏萱似乎渐渐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魅力。
他的声音总是不急不缓,沉稳又冷静:
“其实我没有绝对的把握,因为我对人心,向来不抱期望。”
终于等到一句实话,柏萱倒不觉得失望,小孩子都听得出来,那些漂亮的话纯纯是安慰人的。
伸手拍拍谢衡肩膀,想说没关系,她就没信过。却又听谢衡说:
“所以,我不会寄希望于人心。”
外面突然响起激烈厮杀的声音,听起来,有两拨人,且人数还不少。
谢衡一点也不意外,仍然面色淡淡,牵着她下马,忽然对那群人发令:
“听说你们个个是精锐,可别打输了。”
穿着黑色战衣的士兵狠狠剜了眼谢衡,发出震天吼:
“弟兄们,给我赢,别给家主丢脸。”
凭空冒出这么多人,而且还是来帮他们的,好像……不用死了?
“他们是?”
“柳无殇的家丁。”
“家丁?你说这些一个能打三个士兵的人是家丁?”
“他是这么说的。”
家丁人数比士兵少,可武力值完胜。战火一点也没波及到他们,大虎和小虎冲上去了,谢衡没去,带着她靠在马车边上。
一共将近两百人搏杀的场面,算是柏萱见过的最大规模的战场。而且是真正的杀戮,每一幕都充斥着残忍,血肉淋漓。
她微微低下头,开始分散自己注意力,伸手数了数:
“金牌,画像,还有这么多人,难怪问你藏了什么好东西时,你说不出来,这确实说不完。可是,这样一大批人,都有通关文牒吗?怎么过的江州城关?”
“翻墙。”
“?”
打斗的场面让马有些不安,谢衡干脆靠在马背上,面朝着柏萱:
“来江州时,你也看到了,江州城里的没剩多少正经人,你觉得,他们能守好所有关卡?”
“江州可是边关之城,戒备如此松散,他们就不怕吗?”
“边关将士自然没有这般待遇,关内不同。而且江州隔壁,是淮安。他们同属太子一脉,自然不会怕。”谢衡上辈子就是待在边关,他从来不知道,从军之人,竟也可以如此奢靡,一整条街,全部用来消遣,甚至还为此将普通居民赶到城外。
柏萱突然想起来,谢衡上辈子就是被流放到了江州。不知道他是被放在关外还是关内,有太子力保,他应该是关内吧?那他是否也在江州堕落街逍遥过?
下巴忽然一凉,柏萱惊醒,愤怒去看谢衡:
“你想吓死我?”
“都打完了你怕什么?”
打完了?
“那还不快走,不知道有句话叫作反派死于话多?”柏萱没去看遍地横尸的战场,边说边上马车。
谢衡视线不错地盯着她,没被她忽悠过去:
“刚在想什么,这么心虚?”
“谁心虚了!”
声音这么大,还说不心虚?
柏萱瞟了眼华丽精美的马车,跳过方才那一茬,叹气:
“可惜我不会骑马,要不然能快一些。”
“没关系,我带你。”
大虎已经牵了擒获的战马过来,谢衡挑了更为精壮的一只,率先上马。
柏萱犹豫着伸出手,想问他‘这能行’?
可瞅着守在两侧的大虎和小虎,不远处的精锐家丁,想想谢衡自信爆棚的傲娇小孔雀性子,默默将这话吞进肚子里。
他带她骑马,柏萱明白,这一批人估计只是先锋队,后面应当还有追兵。
就是不晓得,这是胡将军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若是前者,今夜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两个时辰说短不短,眼看日落西山,他们已经踩到江州地界,往前跨一步便能离开这个地方。四周荒野突然蹿出一支支锋利羽箭,羽箭落地点在他们前方,直接封死了出江州的路。
同样是骑马,居然还能被追上?
柏萱被谢衡护在怀中,无语吐槽:
“这不合理啊,是不是有小道捷径?”
他们逃命的不该跑不过要命的,那就只有这个解释了。
谢衡听她声音不颤不抖,语气也不带怕的,看向她侧脸的眼神不自觉带了些宠溺。
前面的路被箭雨封死,他停了下来,嗓音清淡平稳:
“他们对这一带更熟悉,估计是走小道来的。”
话落,后面的无数骏马一匹接一匹现身。为首的那个,赫然就是宋君昌,他的旁边,是一身铠甲的胡将军。他们是带着军队来的,乌泱泱一片,根本望不见尽头。
这必然是调了边关的兵马。
柏萱……感情牌,失败!
宋君昌换上了一身金色铠甲,威风凛凛骑着汗血宝马走在最前面,神色得意:
“怎么不跑了,继续跑啊?我的箭还没染血,可就等着你们跑呢。”
还没开打,他就像个胜利者,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等着别人狼狈落魄。
落魄是不可能落魄的,谢衡最厉害的就是这张面具脸,自己被包围了,淡定得很,还有心情关心:
“调用边关兵马,你可知后果?”
“江州我早就不打算要了,这种贫瘠落后的地方,除了拖我东阳后腿,没一丁点用处。”
宋君昌毫不在意地说道,一座荒芜城而已,谁要谁拿去。他连东阳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这么一座破城?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那个位置。谢衡自小跟他一起长大,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只想要自己该得到的东西,至于得到之后怎么处理,好与不好,这些都是后话。
属于他的东西,就算毁灭掉,也不可以被别人拿走。
谢衡不明白他,宋君昌还要赶去淮安,不想再废话,下命令道:
“放箭!”
几十人对几千几万人,无疑是以卵击石。
不管跑步跑得掉,那也还是要跑。
柏萱招呼面露紧张的精锐部队,大声道:
“大伙听着,跑一个是一个,可别真在这当箭靶子啊。快快快,咱们分散跑开。”
谢衡下意识听她的话,可没跑一会,便觉眼前一黑。他没晕,就是忽然有些耳鸣。
这感觉很奇怪,关键是每继续往前一步,头更晕一分。
柏萱也发现他不对劲,顿了顿,用手抱紧他的腰,不解地问:
“那边还没放箭呢,你这是什么情况?”
第51章
“放箭!”
第一次下令没人听,宋君昌脸色一沉,猛地回头,拔出长剑指着后面的千军万马,戾气覆满全身,再次大声命令道。
依旧无人听令。
他大喝:“胡显勇!”
宋君昌将剑回转,指着胡将军的脖子:
“你若只有死了才安分,那我成全你。”
胡将军一身战甲,这个时候,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大将风范。他与宋君昌面对面,始终不发号令。
耗光宋君昌耐心,被他用剑威胁,才面露无奈劝道。
“事情败露,大局已定,殿下,罢手吧。”
“本宫还没死,定什么?”
宋君昌不想多说废话,直接高呼:
“即刻起,撤去胡显勇将军一职。所有将士,全部听我命令,立刻前进,退一步者,杀无赦!”
这里的一兵一卒都是胡将军亲自培养出来的,有将在,不听君令。那么,他就先杀了这名将。
熠亮冰冷的长剑举起,在夕阳下折射出耀眼光芒。
宋君昌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胡将军还没见到圣上,不能就这么死了,他举刀反击。
两人刀剑碰撞时,一道不速之箭突然从他俩中间穿过。
位置卡得十分精准,恰好打断他们彼此的对决。
转身去看,就见江州边界对面不远处,迎来浩浩荡荡一片人海。
为首的那个,宋君昌实在太熟悉,根本不需要那人走近,只凭个模糊的影子他就知道是谁。
而那身影旁边,是戴着兜帽的男人,男人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约莫是看见他俩不打了,这才收手。
胡将军率先收起武器,下马行礼。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
本来大业在即,江山富贵,唾手可得。却一朝之间,什么都没了。
在将军府里,他被宋君昌威胁纠缠,不得不出兵。这一路,他何尝不纠结,是进是退,他也是到了太子要杀谢衡时才下定决心。
没想到,圣上不仅真的来了,还来得这么快。
也就是说,谢衡没骗他,太子的计划一早就露馅了,他们是有备而来。
宋君昌也捏紧刀,想杀胡将军泄愤,可在那人严厉的目光注视下,迟迟下不了手。
他听见他说:
“太子,你太让朕失望了。”
宋君昌起先是麻木,旋即又有些愤怒,等到看清父皇和他略像的模样,心口像是炸开般,顷刻怒火中烧,疯狂大笑起来:
“这话,父皇说反了吧。从小到大,你才真是,令人失望呢。”
他大逆不道,丝毫不畏惧死亡,甚至有种毁灭一切的破碎:
“你立我当太子,让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你的挡箭牌。你自己数数,这么多年,我替你挨了多少刀?要不是我命大,早就死了千百回。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长大,你怕我弑父夺位,又开始扶持老五老六,让我们自相残杀,你自己置身事外。别人都说你最疼我,可我活了二十二年,只向你要过一个女人,你都不答应,宁愿给一个下贱的奴,也不肯给我!这世上,最狠最毒的人是你!”
宋君昌眼眶血红,牵着马一步步靠近满身肃穆的东阳帝,笑道: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主动去争去抢。只要我坐上那个位置,过去得不到的,往后通通手到擒来。”
这么劲爆的皇室秘辛,听到了还有命活吗?
可是现在没空担心,谢衡的状况很不好。
圣上降临,这会全场的关注点都在他和宋君昌的对峙上。
柏萱从前好歹看过许多历史剧,宋君昌说的这种在皇室里太常见了。她随便听了会,见没人注意这边,悄声问谢衡:
“你受伤了?”
两人同乘一匹马,小声咬耳朵,旁人听不见。
谢衡脸色发白,勉强能稳住身形。回头就看到一张满是担忧的小脸,不知为何,头更加眩晕,过了会才回:
“没受伤,那边还没放箭呢,我不会有事。”
他学着她的话调侃,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胡将军并没有选择鱼死网破,柳无殇的援军也及时赶到,后面应当不会再有危险。
柏萱点点头,不敢说太多。
东阳帝被太子一番言论气到吐血,他对这个儿子确实有利用,但也有真心。眼下,太子把他的维护和偏爱贬得一文不值,净说他不好。他若是真这么坏,能让太子活到现在?
听完太子的话,在他心里,这太子跟白眼狼没什么区别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便衣,可常年积累下来的君王威严仍然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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