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一个名气如此大的合伙人的夸赞和感谢,丹妮涨红了脸,有些结巴道:“尹律师,谢谢你。我…我以后一定更努力。”
尹荷这一番话,就算只是应付场面的客气话,也足够激励丹妮这样的年轻律师去加足马力埋头苦干了。
寒暄了几句,菜也上了几道。尹荷道:“我今天才知道,其实前一段两家投行去过会的时候,两家都没有过。”
“怎么可能!杨明当时可春风得意,和公司拍着胸脯说他们搞定了。”丹妮惊呼。
“杨明知道方信证券肯定过不了。”尹荷转着手里的玻璃杯,“所以一方面在公司面前逞强,另一方面逼死方信。而且他觉得交表没戏,对自己也没有风险。”
“脸皮真厚。”于子言愤愤不平。
“他这个人能混到今天,靠的就是脸皮厚、演技好。”尹荷道。
戴文道:“也亏得他想得出来改我们招股书这一招,实在是太下流了。”
尹荷道:“确实。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能做出这种事来。就对他自己而言也实在是太出格了。”
戴文道:“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他也没脸再继续混了。”
尹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别低估了他。只要有钱赚,他可是什么也不在乎的。”
尹荷虽然时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但是她浸淫资本市场多年,攒了一肚子的八卦。随便说一两个陈年老瓜,一桌人的气氛就很容易活络起来。
然而在印刷商熬了这么久,A&B的一伙人不多久就都哈欠连天,困得东倒西歪。尹荷付了账,便散了伙,各自打车回家。
“对了。”尹荷正要上车,叫住了大家,“大家留意一下,最近好像又有类似非典的病毒传播。大家春节期间注意保护好自己。”
“我也有听说。虽然还没定论,但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谢莉道。
“总之,一切小心。我们都经历过非典――非典也差不多是那年年初,从香港还是广东开始的。”尹荷道,“我走了,大家保重。”
乔安调出打车软件,对戴文道:“拼个车,一起走?”
戴文道:“我直接坐地铁就行。”
在印刷商奋战了那么久,忽然从每天吵闹的生活里抽身出来,乔安颇有些不适应。她虽然累得随时都可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但是想了一下,比起一个人打车回家,还是和戴文聊着天乘地铁要好受些。她收起手机,道:“那我和你一起。”
戴文看着她,欲言又止。纠结片刻,说道:“我和你们聊得太久,现在回家收东西可能就赶不上飞机了。我打算直接坐地铁到中环,然后搭机场快线去机场。”
乔安如梦初醒,想到戴文是定了红眼航班,要连夜飞离开香港的。
她不死心,道:“那我和你一起吧,我也坐到中环,然后再从置地广场打车。”
戴文点点头,两人一同往地铁站走。夜间的地铁人不算多,两人并肩坐下。乔安在晚饭时喝了不少红酒,此刻感到心跳加速,全身发热。她看向戴文,发现戴文也比往日憔悴了一些,喝了酒,脸色却更加苍白,仿佛脸上敷了粉,一直涂到嘴唇。
戴文问:“你盯着我看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交表后忽然的轻松,也或许是黄汤入肚后激起的醉意,乔安说话也比平时更直一些。她说:“我在想,这一次多亏了有你在。”
戴文有些疑惑,道:“你是说今天我去给公司告杨明的状?那没什么。最后还是你手快,把招股书按时改好了。我倒是应该谢谢你反应快,力挽狂澜。”
乔安摇摇头,道:“不止是今天,其实从项目开始,是你一直在维护我。我心里很感激。”
戴文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更多是路见不平罢了。”
地铁经停铜锣湾,熙熙攘攘上来很多人。戴文给一个老人让了座,站在乔安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戴文道:“实话说,你不觉得这次印刷商,谢莉的安排很有问题么。”
乔安不明所以,问道:“你是在嫌弃我们的人手不足?”
戴文道:“这只是一方面。这个印刷商,大家关系那么差,你们作为写书律师是众矢之的。谢莉居然就敢踏踏实实地休假,回来以后也没怎么帮你撑场。”
乔安道:“她这次休假去南美,距离太远,时差太久,信号也不好。”
戴文道:“就算是不在身边,一个合伙人怎么就不能在微信群里主持一下大局,给你撑腰呢?你们谢莉不仅没有帮你,还一直在把压力给你。我每次听到她嘱咐你别背锅,我都觉得你是把她做的工作给做了。”
乔安不想和他争执,淡然道:“打工人,不就是这样么。背自己的锅,让老板安心赚钱。”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处事原则。”戴文道:“但是我觉得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你想想你这样干下去,一年两年,你自己能获得什么。说句不该说的,我现在如果问你五年以后你预计自己会怎么样,你答得出来么。”
“你呢?”乔安反唇相讥,“你五年以后会怎么样呢?”
“很简单。”戴文道,“我跟着尹律。尹律在哪,我就在哪。”
“你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答案吗?”乔安反问道。
戴文道:“我觉得在职场初期,最重要的就是跟对老板。去跟一个值得你学习、并且能给你好项目机会的老板。”
乔安提醒他,道:“我觉得你已经不是职场初期了。就算你现在还算是,五年以后呢?”
两个人就这样争执了一路,气氛不甚融洽。从中环下了地铁,戴文低着头,大步往香港站方向走。乔安背着大包小包,一路小跑地跟着。戴文回头,叹了口气,把她的包接过来。乔安顺势拉住了戴文的手,戴文愣在原地。
乔安酒劲没有过,处于缺眠和微醺的状态。香港的一月很阴冷,但是地铁里却是闷热的。乔安手心出了汗,但是她用力攥住戴文的手。
“真的要今天去北京吗?”乔安问。
“我的票已经买好了。”戴文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反应,就任由乔安拉着,“还有两个小时就起飞了。”
乔安半开玩笑道:“今天别走了,先休息一下,明天再走。机票废了就废了,我给你报销。”
“我…我必须走。”戴文似乎忘记了质疑乔安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道为什么,乔安此刻非常想要戴文留下来,哪怕两个人只是漫无目的地聊聊天,或者吵吵架,然后各回各家去休息,也好过就此别过,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独自面对冷冰冰的房间,以及满屋的狼藉。
“可是我也很需要你。”乔安盯着戴文的眼睛,“我今天晚上不能一个人。”
戴文似乎被她的直白唬住了,几乎屏住了呼吸。在地铁惨白的灯光下,他的脸格外的苍白。自从乔安认识戴文以来,大多数时间他都自信而笃定,很少见到他这样犹豫而茫然的样子。
戴文沉默着。乔安低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指。她喃喃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因为文馨。”戴文回答,“我们…和好了。”
乔安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可置信,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半个月以来,她和戴文几乎每天二十小时地朝夕相处。戴文怎么可能和文馨和好?怎么可能!
戴文回答了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道:“是今天交完表以后…我之前被她拉黑了。我今天想到林延和杨明一直在强调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他似乎也觉得好笑,勉强苦笑一下,“我想着,那我不如试一试,然后我的微信发过去了――她回复了。”
“你发了什么?”乔安问。
“我问她――你还好吗?”戴文脸上浮上点真诚的笑意,“她说…她很想我。”
“难道你就说‘那我今天晚上就飞回去’?”乔安不敢置信。
“差不多吧。”戴文抓了抓头发。
乔安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太可笑了,简直想哈哈大笑。但是紧接着,她又心生怨怼。她控制不住自己,对戴文道:“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呢?你们两个之前为什么分开?你们的矛盾解决了吗,可能解决吗?你今天过去了,那以后呢?以后你还是会继续做资本市场律师,每天为了这仨瓜俩枣忙得庸庸碌碌。文馨还是会在学校里,做她的研究。她不认可你,你又不愿意为了她放弃你的事业。而且说句实话,你也不怎么认可她吧?你难道不是觉得她做的事情也不怎么重要、不怎么值得吗?”
她喘了口气,对戴文道:“戴文,你扪心自问,和文馨在一起对你的意味是什么呢?你到底在追求什么,真的是爱情吗?还是你这么多年积累的不甘心?文馨对你来说,到底是爱人,还是旧日回忆的一个泡影?”
“我觉得你没有权力问我这些。我到底追求什么,这真的重要吗?我想要抓住些什么,这个东西具体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我是一定要给它一个定义,看看它是不是符合你对于爱情的定义吗?”戴文脸上浮上一些血色,带着浓重的情绪道:“乔安,你没有权利这样质疑我,我也没有义务回答你。”
乔安松开了手。红酒的热度在她身体里渐渐冷却,她感到有些尴尬――她意识到自己确实过于冲动,以至于有些触犯边界。
“对不起。我确实没有权利。”乔安说,“我只是很想给你另一个选择。”
“另一个选择?”戴文讶异地问,随即,他似乎才意识到乔安的意思。
“今天可能是个黄道吉日吧。但是有没有可能这个黄道吉日,对你来说不仅仅是意味着文馨,还有可能意味着我呢?你断不掉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断掉。你被困在过去,我可以帮你往前看。”乔安深呼吸,继续道:“而且,如果你对我一点也没有意思,我也不会冒失地说出这些话。”
乔安仔细地盯着戴文的表情,戴文很明显在犹豫和挣扎。
最后,戴文说:“你喝多了。”
乔安低下头,笑了笑。她松开了戴文的手,手掌摊开向上。
“什么意思?”戴文狐疑地看着她。
“我的包。”乔安道,“给我。”
戴文从善如流。乔安接过包,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走。戴文在她身后叫她,但是她没有回头。她没办法就这样再面对他。
走了一段,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戴文的身影早就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乔安出了地铁,穿过置地广场写字楼。她小时候一直以为香港是个不夜城,但是真的来了,才知道不夜城可能只存在于兰桂坊之类和她无关的灯红酒绿的地方。而这些写字楼、商场,都早早地关门熄灯。至少远远比她下班要早。
她也知道在写字楼的楼上,印刷商里还有无数项目在努力地准备着交表或者印书,律所里还有很多律师加班加点地工作。她或许也曾向往或这样的生活,高档写字楼仿佛也给她带来了光环,忙碌的工作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却不再确定到底这样的生活是成就了自己,还是定义了自己,或者困住了自己。
从置地广场出来,一月末的冷气裹在咸腥的海风里扑面而来。乔安裹紧了大衣,漫无目的地沿着长长的廊桥往海边走去。一路上,成群的学生、依偎着的情侣、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孩与乔安擦肩而过。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夜,维多利亚港湾上空飘着大朵的流云,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海对岸是灯火炫丽的ICC大厦,海面上还有游轮在飘荡着,乔安站在码头旁边,听着耳畔人群的歌声、笑声,那么喧嚣,那么快乐。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内心沧桑而疲惫。就在这一刻,难以言喻的孤独感骤然袭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瞬间把乔安里里外外淋得湿透,她几乎喘不过起来,仿佛濒死的鱼,要努力地张开嘴呼吸――可是她张开嘴,却只尝到自己眼泪的味道,咸湿、苦涩。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不该放戴文走!如果戴文还在就好了!如果能和戴文牵着手看这夜景就好了。她千不该万不该,为了那点脸面,把戴文放走。
可是如果身边是戴文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指责戴文追逐文馨,只是因为不愿放手过去的一个美好的泡影。但是戴文对她而言又算是什么?是洪水中的一根浮木,还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追逐他,抓住他,握住他的手,在他的微笑中倾听自己心跳的声音,证明自己还没有被葬送在上一段失败的感情里,也没有彻底淹没在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生活里,任凭自己面目模糊,逐渐成为签名档上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但是爱情是什么?
心动可以是庸俗的,钟情可以是恶意的,依恋可以是病态的,陪伴可以只是惯性。他们都好像是爱情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或许爱情,本身就是一个虚假的概念。
而乔安自己的感情,也是同样的单薄和虚伪。
或许她对戴文的心动,本质是希望他可以把她从无趣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这是一种消遣,她把这个消遣看得很重,希望它可以赋予她生活的某种意义。
戴文也是同样的无聊。他们都如同想要抓住浮木一样,抓住自己触手可及的寄托,唯一不同的是,乔安想要借此甩掉过去,而戴文想要借此留住过去。
海鸟低低飞过海面,游轮停靠码头,一伙喝得半醉的鬼佬穿着礼服下船。卖艺人唱起了情歌,鬼佬们在码头上跳起了舞。
乔安站在码头旁,对着一片秀丽而璀璨的夜色,泪流满面。
第38章 终身大事
“爱情是舶来品。”左伊说,“在咱们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多少年的历史。你想不明白太正常了。”
大年二十九,左伊全家老小都在海南度假,背景音里一片嘈杂。左伊的声音在噪音中若隐若现。
而乔安也开始休假。她先飞到省会,然后再转火车。火车上信号不怎么好,左伊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倒是觉得,去爱应该是一种本能。”乔安小声说着,在火车上聊这种话题,实在是有些羞耻,但是她有太多的事想要和左伊吐槽,只恨工作太忙,没时间见面。她只好长叹一声,问:“你什么时候回香港?”
“你稍等,我换个地方和你说,这个房间太吵。”过了一会儿,左伊再开口的时候,周边似乎安静了很多,她说:“我大概初三就回去,懒得和家里人一起呆着,天天都在催婚,烦得要死。”
乔安奇道:“你都订婚了,还愁什么催婚?”
“订婚是一码事,结婚又是一码事。”左伊说,“不到领证那一刻,我家亲戚就怕这件事没有着落。”
“那你早点把这事办了吧。”乔安建议道,“领个证,办个酒席,你家里人也就踏实了。婚礼什么的可以以后再说,不想办就拖着,拖着拖着就没人再提了。”
“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一大堆的事情需要做!”左伊急了,“今年工作忙,所以我觉得可以再等等。反正都谈了那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实话实说――我觉得你一直在拖延,不像是个想结婚的人。”乔安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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