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电梯里，走廊里
夜里交通顺畅，很快两人就到达目的地。戴文付了钱，拿了小票。乔安进楼按了电梯。戴文随后跟进来，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雨声仿佛被关在门外。
“那明天早上…电话会上见？”进了电梯，戴文问道。
“嗯，尹律师也上线么？”乔安问。
戴文道：“尹律师在内地，她会去开会现场。正好这个公司在北京，她甚至不需要出差。”
“也是，我忘了她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乔安说。
电梯先停在了乔安住的楼层。乔安愣住了，她忍不住回头对戴文道：“我记得你住在我楼下。”
“年初的时候搬到楼上了。”戴文挠了挠头，“那个时候你休假。”
“为什么？”
“房东要卖房。”戴文回答，“我就搬到了楼上。”
“你没搬去别的楼吗？”
“没有。”
“为什么？”乔安问，“疫情期间租金下降。这个价位，你完全可以租在湾仔，或者半山。”
戴文摸了摸鼻子，“我怕麻烦。同一栋楼搬家，省事。”
乔安仔细地打量着戴文，心底里的思绪如同雨丝一般湿乎乎地缠绕着。她一只脚踩在电梯厅门上，电梯门关不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那我先回家了。”乔安说。
“等一下。”戴文伸手拦住了电梯门。
乔安转过身看着他，两人隔着电梯门对视着。
沉默片刻，乔安道：“时间怪晚的。”
戴文道：“是的。”
电梯里的灯光从上而下打在他脸上，加深了他面孔上的线条与沟壑，连睫毛似乎也比平日里看着黑一些。
乔安道：“再拖下去，恐怕明天起不来。”
戴文微微一笑，道：“总之睡不了几个小时了。”
电梯门再次发出声响。戴文干脆跨出电梯，站在走廊里。电梯门在他身后慢慢地关上，灯光好像一下暗了，走廊里的空间感觉极其逼仄，乔安简直想要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形象一定不会太好，忙了一天，头发蓬乱着，早上化的淡妆早就花掉了，脸上可能还泛着油光。但是奇怪的是，在戴文面前她很少觉得不自在，在戴文的视线里，她偶尔会没由来地觉得自己很美。
乔安道：“如果不是时间太晚，明天还要开会，真应该和你找地方喝一杯。”
戴文莞尔，道：“这段时间，疫情又有些严重了，去哪里喝酒恐怕都不安全。如果你房间里有酒可能还能凑合一下。不过我猜你也不是时不时独酌的人。”
“我确实不是，虽然很多时候都想喝一壶，但是忙着也就忘了。”乔安感慨，“我倒是有点好奇，如果咱们两个都喝得东倒西歪，明天宿醉着上电话会，客户会作何感想。”
戴文笑了起来，道：“都到不了客户那边。尹律师这一关估计就过不去，要把我扒一层皮下来才行。”
乔安想到那个画面，也忍俊不禁。两个人站在走廊里，竟相顾笑了起来，而且一下子都停不住，仿佛某个开关被打开，一发不可收拾。好不容易勉强收了笑，乔安揉了揉脸，觉得脸都笑得发痛。
她看着戴文，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好奇。”
“什么？”
“你知道，我向来是直来直去的。”乔安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看你？”戴文显然猝不及防，表情中流露出犹豫和迟疑，似乎在捉摸着答题的角度，“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负责、靠谱，工作能力当然是没话说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方面。”乔安叹了口气。她和戴文之间的关系，似乎一直有两层。表世界是相敬如宾、配合模切的同事，而里世界则是纠缠不清的吸引与拉扯。
而她总是那个戳破表世界和谐表象，进入里世界，试图理清那一坨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的人。
她靠着门框，抱着双臂，直视戴文的双眼，“你知道的，我对你表白，还吻过你。当然，你明确拒绝过我。我本是不愿意再多想，但是你的种种行为，却总是让我觉得你的拒绝也不完全真诚。所以我有点好奇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戴文本来脸上还有些笑意，但是那点笑容顷刻就仿佛冻结在他的脸上。乔安真的是服了！为什么每次涉及到真情实感，戴文就仿佛被吓得瞬间石化。
他皱着眉，“我以为你和我说好，那件事就不提了。”
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陪着戴文玩这种暧昧游戏，乔安心里又不甘心。她从来不懂这种暧昧的逻辑。她打心眼里鄙视这种暧昧。
走廊静得仿佛可以听清两人的呼吸声。乔安仔细地打量着戴文的表情，心里雀跃的小火苗一点点冷却。她叹了口气，错开视线，道：“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也没有逼你的意思。我说了，我就是有点好奇。”
她垂下头，自嘲地笑笑，又说，“我真是不太明白，你和我玩的这个游戏，到底是要求我以什么身份参与。你给我一个mixed signal，所以我有些糊涂。现在你不肯说话，我倒是明白了。”
“我没有和你玩什么游戏。”戴文说道。
“是么？”
“没有，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我大概自己还没有想清楚。”戴文说。
“那你做任何事之前，都想清楚了再做，好吗？我不想再接到mixed signal了。”乔安无力道，“我这个人对待感情，从来都做不到轻拿轻放的。所以不确定的事情，我也不想开始。”
“我也不行的。”戴文轻声说。
“既然这样，有些时候你控制一下自己。既然还没想好，心里的挣扎，你就留给自己好了。我不需要知道。”乔安道。
戴文有些责备地说：“可是你总是刺激我。”
“我从来都没有刺激你。”乔安说道，“我有话直说，不喜欢旁敲侧击。有的时候你如果感觉被刺激到了，你要好好想一下你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个锅我不能背。”
戴文勉强地笑了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甩锅。”
乔安回答：“我感到有人想给我推锅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甩锅。大概是习惯成本能。”
她语气和缓，甚至还带着一丝调侃，故而把戴文从尴尬和紧迫的氛围中拯救出来。戴文明显是放下了心，整个人如同被解冻了一样，松弛下来。他靠在墙上，叹了口气，对乔安道：“实话说，第一次遇到你，真的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什么意思？”乔安问。
戴文低着头，拨弄着袖扣，道：“那段时间，我还在北京。你大概听说过，一两年前，尹律师还在X&X所的时候，有段时间过得不是很顺。”
乔安点点头，耐心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戴文用手指捏住眉心，道：“那一两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尹律师在X&X被针对，说是十面埋伏也不为过。我每天都像是打仗一样，不知道哪里会藏着地雷，也不知道哪里会有埋伏。我在生活里感觉也差不多。因为――”
“文馨？”
“对，她很敏感。我当时那种负面情绪，焦虑、暴躁，我尽量在她面前不表现出来。但是肯定也影响到她。”戴文叹息一声，“总之，她也像是一片雷区，不知道踩到哪里就会爆炸。而且她不是那种爆发式的炸。她比较像是…手雷丢进深海里，炸了，那一刻水面上可能还风平浪静，但是水底下已经是一波接着一波，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乔安真是不理解，话题怎么又会转回到文馨上！她说：“你知道，我们普通同事之间是不怎么聊彼此的感情生活的！就比如我和查理，我从来都不问，他也从来都不说他自己那些破事！”
戴文道：“我也很少和别人讲起来。”
乔安气得不轻。难不成，戴文对她倾吐负面情绪，还是特别差别对待，给她恩惠了？
她的时间和感情也是很宝贵的！
乔安带着点气道：“其实我一直听你讲你和文馨的这些事，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出于好奇，第二是出于礼节和善意，第三主要是因为对你比较感兴趣，连带着连你过去的感情经历也一起感兴趣了。但是其实我对文馨怎么样也真的真的不怎么关心。说句大白话，我都不认识她！”
戴文道：“可是她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和她度过的每一天我都像是渡劫，你现在看到的我是渡劫后的我，我感觉和她分手的时候，简直有种羽化登仙的感觉！”
“既然都成仙了，能不能把前尘往事也顺带着忘一忘！”乔安有些不悦，试着把用玩笑掩饰自己的不满。
“我又不是神仙，这种事，怎么能说忘就忘了。”戴文道：“我之所以提她，是想说遇到你的那个时机。”
说到这里，他就顿住了，似乎在很艰难地组织语言。他越是不说话，乔安就越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早就给他编好了一百个原因。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其中最可能的是，比起高需求又难掌控的文馨，乔安看上去实在是平易近人，非常low maintenance，被资本市场打磨得毫无脾性，任劳任怨，实在是性价比超高的一个选择。
乔安早就过了沉迷浪漫幻想的年龄。虽然不愿意承认，她也不得不接受，成年人的感情生活，利弊取舍的成分远大于情情爱爱。她对自己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绝世美女，也不是家缠万贯的二代，她在婚恋市场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是综合实用价值。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闪过，好像夏天的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就把她那些朦胧的期待洗得干干净净。她心里温度骤降，脱口而出：“如果想夸我经济适用，那还是别说了。我不想听。”
戴文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往前走了半步，抬了抬胳膊，似乎是想拥抱她。
就在此时，乔安的手机响了起来。乔安挂断了电话。
紧接着，她的手机又不折不挠地响了起来。乔安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她说：“是我妈。”
自从乔安春节回家，她妈妈三天两头就要发微信进行规劝。有的时候是三言两语的邻里八卦，透露着对别人祖孙三代享受天伦之乐的向往。有的时候是长篇大论的女德训诫。
乔安一开始还应付着，后来干脆开了消息免通知，眼不见为净。所以家里的消息，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凌晨三点家里来的电话，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下意识地，乔安猜测是不是奶奶出了事。她立刻接通了电话，急切问道：“喂？妈？怎么回事？”
乔安妈妈在电话那头，似乎是有些诧异她居然接了电话，长长地“咦”了也一声，问道：“你还没睡？”
“我没睡，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乔安问。
“我根本就睡不着，一天天地失眠，就算吃了药，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乔安妈妈竟然唠叨了起来。
“妈，你有事吗？睡不着了就吃药，或者安静地躺躺。”乔安有些无语，“我很忙，我也很辛苦！如果没什么大事，我就先挂了。”
“怎么，我和你说几句你倒是嫌弃我？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啦！”乔安妈妈在电话里，阴阳怪气，“我告诉你，我一夜一夜地失眠，你知道我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么？如果不是因为你让我那么不省心，我怎么至于好端端地睡不着觉！我一闭眼，脑子里都是想着你还无依无靠地飘着，也没个人痛，也没个人爱，一天到晚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读书读得傻了，就知道在外面瞎混，把自己的人生大事白白地耽误了！你说我想到这些，怎么能睡得着？”
“妈，你睡不着是病，和我说没用。”乔安怒道，“你得去看病。”
“什么病？你就是我的心病！”乔安妈妈哀怨地说，“几个月了，你也没个消息。给你发什么，都从来不回应。我心里挂念着你，想你过得不好，我也过不好。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
乔安没有办法忍受在戴文面前听她讲这些胡言乱语。或许是深夜人本来就比较脆弱，她觉得她多年来在她家人面前建立的一道屏障，在这一瞬间特别薄弱。如果不是她紧紧咬着牙，她可能当场就能掉下眼泪来。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加班到两点多，现在刚回家，明天一早还要开会。没什么大事的话，改天再联系吧。”
说罢，她立刻挂断电话。刚刚挂断，她妈妈那边又打了进来，她再次挂断，把手机丢进口袋里。抬起头，戴文一脸关切地看着她，乔安觉得可笑极了。
她的尊严偏偏在戴文面前被摔得稀碎，连堪堪摆出一个好看的姿态都很勉强。所有旖旎和纠缠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她板起脸来，冷冷说道：“我要回家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转身开门――密码锁早就没电了，她懒得充电，返璞归真地用了一段时间钥匙。但是此时此刻在包里翻找钥匙，姿态实在太狼狈。好不容易找出来，钥匙又掉到地上。她感觉戴文还站在她身后，这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她俯下身来捡钥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一片模糊，眨眨眼，泪水就打在眼镜上――该死的眼镜！她甚至不能偷偷伸手擦擦眼泪。
她站起身来，呼出了长长的，颤抖的一口气。她不敢转身，因为她知道戴文还站在那，看着她，仿佛一个受伤的野兽。
有人说爱情始于怜惜，乔安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的怜悯。她定了定神，尽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她说：“你走吧。”
她把钥匙按进锁孔。忽然，戴文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他的呼吸热热地扫过她的后颈，仿佛一下冲破层层阻隔，打开了她心底里的什么机关。仿佛水阀忽然打开，压抑的情感喷涌而出，感情冲破了理智，她转过身来，电脑包丢在地上，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戴文。她脸上的眼镜在两个人中间好像忽然变得非常碍事，她摘掉眼镜，闭上双眼。
是她吻了戴文，还是戴文吻了她，都不重要了。
或许她脸上还有泪痕，也不重要了。
钥匙还插在门上，离家还有一步之遥，但是他们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相拥相吻。
仿佛一对恋人。
第54章 换我问你
那天晚上，戴文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明白。
以至于乔安一直在思考，他说“命中注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觉得戴文欠她一个解释。
戴文喜欢她吗？多少会有点。但是是哪种喜欢？这个还真的不好说。
而乔安很久以前就知道，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多问。
那是在她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一个男同事抱怨自己的女朋友，说她总是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到底爱我哪里？”“你为什么爱我？”“你会不会有一天不爱我了？”
他大吐苦水：“你们说，我累不累？每天白天尽调垃圾公司，晚上回到家，还要被她尽调，而且最夸张的是，不管我说什么，她总是会问：‘真的假的？’我当然说：‘是真的！’然后她就问：‘你怎么证明是真的？’――你们说我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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