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道:“没办法,就只能加一个特别junior的人。你们不是新找了一个实习生放在北京,叫什么来着…总之,把他放上去做那些填数、校对之类的工作就好了。”
丹妮瘪着嘴,一脸不情愿。乔安于心不忍,安慰道:“好啦,这次成本管理严格,带不上你。但是今年尹律师项目多,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乔律师所言极是。”戴文阴阳怪气,“乔律师和路易关系很好,是老相识。乔律师在路易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路易下个项目就能带上你。”
乔安气得热血沸腾,脸都发烫。她说:“比不上戴律师,傍上了尹律师这棵参天大树,大树荫下好乘凉。毕竟,什么好项目都是尹律师的项目,傍上了尹律师才叫做‘为有源头活水来’呢。”
“好好好!”戴文怒极反笑,“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我现在算是受教了。”
“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你的么?”戴文一直话里带刺,激得乔安情绪也有些失控,口不择言,“你刚来的时候,就不断有人警告我,说你这个人,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戴文眼睛里闪着怒火,但是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说道:“说得好,说得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四字成语,想必是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美国律师吧?”
“但是我呢,我一直都很信任你。我把你当成朋友,我认真地听你那些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破事。我甚至――”乔安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事,咬住了嘴唇。
“你甚至做了什么啊?我听着呢。”戴文幸灾乐祸地说。
“我忘了!”乔安恼羞成怒。
“你们到底忘了什么啊!”丹妮抓狂。
“和你没关系!”乔安和戴文怒道。
第52章 雨夜
乔安和戴文不欢而散。然而晚上还要去路易办公室赴约吃饭。乔安在办公室里墨迹了很久,直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才匆忙赶去。
“你来得正好。”见她进门,路易说道,“刚好外卖送到,现在还是热乎的。”
路易的房间里有一个小桌,路易已经把格式菜样都摆放整齐,乔安坐在桌旁,问:“还等戴文吗?”
“等一等呗。他刚才说很快就会来。”路易把手机放在一旁,对乔安温暖一笑,道:“原来我怎么也想不到,还能和你继续做同事。话说,你来A&B多久了?”
乔安在心里算了算,道:“想来也四五年了。”
“时间真快啊!”路易感慨着,又说,“不过,我从前一直觉得你很有做写书律师的潜力。”
乔安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在夸她还是骂她,问道:“这…怎么说呢?”
“你做事仔细,处事也冷静。”路易给她开了一罐汽水,递给她,“每个写书律师都需要有自己的特点,但是这两点是必须的。你不要以为这很简单,但是其实能做到的人很少,特别是在压力下还能保持的人更少。只是我不太清楚,你的个人风格是什么?”
“个人风格?你是指哪方面?”乔安问。
路易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乔安,说道:“比如说S&B所的安吉,她的风格就很鲜明,写的段落又长又晦涩,这个本是缺点。但是她的错误很少,而且那些长篇大论仔细读起来,一点漏洞也没有,这就是她的风格。”
乔安莞尔一笑,道:“这样一说,我倒是也能想到你的风格是什么。你最讨厌长句,一个句子略微超过两行,就要重写。而且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在第一个竞争优势开头,写一个气势磅礴的短句。有一个项目,有个banker想让你删掉,你据理力争,差点和他打起来。”
“哈哈,这被你发现了。”路易举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这一行的工作那么枯燥,如果你没有一点自己的坚持,一点小小的怪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支撑你做这样反人类的工作。”
“大概是金钱吧。”乔安说。
路易哈哈大笑,他不算年轻了,眼角的纹路在笑的时候很明显,可是眉目舒展开来,又有种洒脱的好看。
正说笑着,戴文推门进来了,皮笑肉不笑地问:“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你可算是来了,快坐下。”路易招呼他,“我和乔安正在聊,每个写书律师都有点怪癖。乔安不肯告诉我她的怪癖是什么。”
说着,他挑起一只眉,意有所指地看着乔安。
“我没有怪癖。”乔安忙解释道:“不是我不说,是我写书真的朴实无华。”
路易道:“这不可能,每个人都会有,你也肯定有。”
“确实。”戴文坐下来,拿了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我发现乔律师讨厌被动句,见到被动句,就会改成主动句。”
“这个其实不算。稍微有点功底的写书律师都会这样。除非特别要强调某件事是被动的,或者想特意隐去主语,一般不会用被动句。否则满篇的被动句,确实太过难看。”路易一边说着,一边给戴文和乔安布菜。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戴文捂着碗推脱了。
乔安道:“说来,少用被动句这点是我也是从路易那学到的。我记得有一次在印刷商里,路易特地找我把所有的被动句改成主动句。”
“我当时不是给你画了几个句子,说那几句不需要改?”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时我琢磨了半天,一直在思考你为什么要保留那几句。”乔安回忆着。
路易道:“你一直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这也是我欣赏你的点――凡事你都多想一些,从来不去assume任何事情。我见过太多的新人进入市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直接把写书的原材料不暇思索地拼凑起来,简直像一个翻译。”
“咳,说起新人。”戴文强行转移话题,“路易,我们今年也有招一些人,美国组的人选还待定,等你定夺。现在你入职了,招聘的工作也可以开始启动了。”
“太好了,我会和猎头联络。“路易道:“如果能经常和乔安合作,那比招来一无所知的新人要好很多。”
“那是当然。只可惜,乔安还是需要做不少谢莉那边的项目,恐怕也是很占用时间的。”戴文说。
虽然有路易不断调节气氛,但是这一顿饭吃的还是有些不痛快。
时间越晚,需要立刻处理的微信、电话会和琐事越来越少。乔安难得有空把丹妮写的招股书好好地过一遍。再一抬眼,已经是深夜。她收拾东西出门,楼层里静悄悄的。路过查理的办公室,虽然灯还亮着,关着门,但是她知道查理早就回去了。虽然说资本市场整体节奏快、工作时间长,但是这几年来,乔安常常是整层楼里最后一个走的,工作时长远超过平均值。
正想着,她听到一些响动,看到戴文走过来,一手拎着电脑包,一手挎着西装外套,耳机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显然是没想到会看到她,戴文愣在原地。
虽然两人白天有一些不愉快,但是在深夜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戴文看上去却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褪去了白天里一层坚硬的铠甲,他的轮廓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朦胧感。让乔安想起了四月份在海边,她吻他的那个夜晚。
戴文走了过来,问道:“这么晚?”
“你不也一样。”乔安回答。
戴文沉默片刻。走近了,他身上那层朦胧的脆弱感似乎逐渐消散了,他的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不太整齐的领口被耳机压着,整个人好像又化作血肉之躯。或许刚才那种脆弱感本来就是出于乔安的想象。
戴文道:“你叫车了吗?”
“正要叫。”
“那我和你一起吧。”
两个人住在同一栋楼,确实也没有分别打车的必要。乔安点头,打开叫车软件。最近的车要十分钟以后才能到。
“先下楼吧。”戴文说,“在办公室一整天,怪闷的。”
下楼后两人才发现雨还很大,空气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磅礴的雨声更显得深夜里万籁俱寂。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差。
“奇怪。”乔安说,“在办公室里完全感受不到下雨。”
戴文一笑,道:“等你成为老板,有了自己的窗边办公室,自然就能知道外面的天气了。”
乔安大笑:“想的倒是美,谁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戴文问:“怎么,你不想当合伙人么?”看了看乔安的脸色,他诧异道:“你居然不想当合伙人么?”
“多累啊,难道你想吗?”乔安问道,“如果你要当香港组合伙人,恐怕要和尹律师做竞争对手了。”
戴文笑道:“一个所又不是只有一个合伙人。”又感慨,“奇了,你不想当合伙人,居然还为了工作那么尽心尽力!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乔安诚实道:“图钱吧。”
“值得么?”
“或许吧。”
两人都沉默了。夜里的中环褪去了喧嚣,在层层雨幕中显得有些寂寥。乔安站在戴文的身侧,发觉两人自然下垂的手靠的很近,只要她略略抬起手,就可以拉住戴文。
她忽然顿住了。
她在做什么?
她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靠近戴文!明明他暧昧不清,优柔寡断。对她而言,他绝非良人。而且她和戴文同所不同组,尹荷对谢莉绝非善意,她和戴文之间有种种矛盾阻隔。她已经想好了,不能让私情使得两人的关系更加复杂。
她把双手交握在身前,一只手牢牢握住另一只手。抬起眼来,一辆出租穿过大雨驶到楼下,黄色的车灯氤氲在在密集的雨丝中。乔安眯着眼睛看着车牌号,道:“我们的车来了。”
戴文把西装外套很自然地罩在两人头让,道:“快上车吧。”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乔安感觉满世界都是戴文的气息。他们之间还是有些距离,像是一段刻意的留白。刻意保持着那点距离,她有些跌跌撞撞地爬进出租车,戴文跟在她身后上来,关上车门,和司机确认了地址。
“你没淋湿吧?”戴文问。
“没有。”乔安道,“你的衣服是不是毁了。”
“不会,淋点雨还好。”戴文抖了抖衣服,放在腿上,“明天早上直接送进干洗店。”
随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出租车后座的空间忽然显得极其狭小,好像装不下这样的沉默。在雨声中,乔安仿佛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她偷偷瞥向戴文,戴文正靠在车窗上扭头看着窗外,留给乔安一个侧脸,仿佛一段剪影,在一盏盏向后飞速掠过的路灯下时明时暗,好像一秒钟沉睡去,一秒钟又活过来。乔安心里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诗意逗乐了,夜晚让人防御力下降,但是无论如何乱给同事加滤镜都不算是好事。然而乔安觉得这一天来对戴文一腔莫名的火气,此时已经烟消云散。
她戳了戳戴文,戴文转过头来,眼神很无辜。
“戴文,我一直很好奇。”乔安缓缓说道,“你为什么对每个人都这么体贴?有的时候,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还会显得过度殷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没有追过文馨,不知道追她有多难。”戴文叹了一声,“我不仅是对她,我对她所有的朋友、室友、老师,总之是能接触到她的所有人都非常小心、仔细、殷勤。这样度过很多年,我感觉是她把我定型了。”
乔安有一刻觉得不可思议,感觉戴文简直面目可憎。一方面,是戴文又提起文馨,根本没有人想要提起她!另一方面,虽然他把自己的行为习惯归结于文馨的规训,但是他所作所为,终究还是出于自己。一个人再怎么样,都没办法完全塑造另一个人。就像是林延虽然百般伤害过乔安,但是却无法从根本改变她的本质。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究竟明不明白?
乔安说:“文馨从来没有要求你去做这些,这些是你主动去做的。所以并不是她把你定型了,而是你本来就会是这样,换一个人也是这样。”
“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文馨呢?如果是一个不那么倔强的,正常点的女生呢?”戴文叹气道,“我可能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对她的偏爱,本身就是你个性的一部分。”乔安摇头道:“那你可能不会那么喜欢。你只喜欢自己得不到的人。你喜欢明明看上去没有希望,偏要去勉强一下的那种纠缠。文馨可能确实最初吸引了你,但是一直持续吸引你的是她带给你的挑战。你不能接受没法再给你带来挑战的她,所以你不能接受和她一起步入婚姻。”
“你是这么看我的吗?”戴文看上去有些震惊。
“你不是这样的吗?”乔安反问。
戴文摇头,道:“你说的我没办法反驳。因为这是从我的行为倒推的动机。我自己本来就是当事者,而且这种事,我根本没办法说清是为什么。我只能说,文馨也好,还是这段感情也好,对我来说是一件定性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我人生的一个锚点。刚和文馨分手那段时间,我们正在答丰收项目的题。我其实每天都不愿意睡觉。就怕睡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件事就结束了,我和文馨之间就结束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从一个梦里醒来,发现经历的往事都是一场梦,然后醒来了之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和她纠缠的时间太长。你需要给自己一个新的定位。”乔安说道。
“或许是这样的。”戴文说道,“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固定点。但是现在我失去了她,我感觉我每一天好像飘在半空中,找不到方向。”
曾经偏执的喜欢,终究变成了习惯,随即蜕变为生命中的定点。然而如果不进入婚姻,终究也会烟消云散。
出租上了高架桥,从港岛西侧过海。窗外风雨飘摇,雨水斜斜地打在车窗上,划出一条条长而蜿蜒的线路。乔安看着窗外,夜幕中的维港有种近乎失真的静谧。她忽然有些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此刻,深夜,暴雨,澄黄的路灯,沉沉的海面。她的世界里没有招股书,没有印刷商,没有电话会。她的身边是戴文,褪去了平时意气风发的铠甲,失意、落魄、困惑。或许是出于反差带来的新鲜感,她喜欢这样的他。
戴文用手肘戳了戳她,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戴文在和她说话。她问:“你说什么”
戴文靠近,道:“我在问你,你不想当合伙人,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你的人生到底想要什么呢”
乔安看着那雨中的城市,波光粼粼的海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那一刻,她感到一种没由来的困惑,仿佛她的人生被放到了一个缩略图里,变得不再重要。而唯一真实的,是在她身边的戴文。他和她说话时呼吸的热度,好像就在她的耳畔。他们同样迷失,迷失在雨夜里。
她想,或许她和戴文一样,他们都需要再半空中找到一个抓得住的锚点,去给自己定位,去给自己定性。但是有谁又能胜任那个锚点?他们都不过是肉体凡胎,在自己的生活里疲于奔命,怎么又能在对方的世界里端坐在佛台上,故作圣洁的姿态充当一座神像。
她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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