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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安端着咖啡走出茶水间。谢莉的秘书从座位上抬起头，悄悄对她比划了个一枪毙头的动作，用口形提醒她：别惹谢莉。乔安连忙点头，夹着尾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刚走进办公室，墨菲定律就发挥了作用。乔安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谢莉。
乔安接了起来：“喂？”
“你来我办公室一下。”谢莉简短地说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乔安心里高呼不妙，但是却也无能为力，只好一路小跑地去谢莉办公室。
谢莉的办公室阳光明媚，满屋的富贵竹青翠欲滴。谢莉坐在办公桌前，手边堆着打印出来的一摞摞文件。几个月没见，她比原来更瘦、更不修边幅。大概是一直没有理发，她的头发长了不少，毫无发型地披在肩上，衬得一张脸更是憔悴。
见乔安进来，谢莉一反往常的急躁，硬是凹出了一些笑意，亲切道：“乔安，坐。”
乔安忐忑地坐在椅子的前三分之一。她问道：“谢莉，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莉看着她，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丰收项目的题目已经递交了，我知道你出力不少。”
事实上，在答题过程中，乔安和谢莉一直保持着交流。很多决策，也是乔安在听过谢莉的意见之后才做的。听她这样寒暄，乔安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说：“没关系，总之交上去就好了。”
谢莉递给她一沓文件，说：“前一段时间家里有事，很忙乱。今天早上才把你的答题和修改的招股书披露仔细看了一遍。这是我对招股书的一些意见，你拿去改。”
“可是…回复已经递交了。”
谢莉说：“这个项目的情况我还不知道吗？不可能只有这一轮题。你下次答题的时候一起该进去就好了。”
“好的。”乔安只好接了过来。她扫了一眼，好厚的一叠，有不少密密麻麻的修改。看来谢莉看得很细。
“既然提到以后丰收项目的答题…我觉得有必要和你澄清一下。”谢莉清了清嗓子，道：“我之前和你说，这个项目以后会有新人来接手，目前来看，这恐怕不太可能。”
“为什么？”乔安忍不住问。
“我们没有招人的名额了。”谢莉说道：“你大概也知道，今年市场火热，尹律师带来了不少新业务。”
乔安缓缓点头。
“业务多了，尹律师团队需要用人，也一直在招人。”她下意识地按着手里一支笔，说道：“你或许也听说了，尹律师那边在招一个写书合伙人。现在人选已经定下来，package谈得差不多，很快就可以入职了。新的合伙人不可能做一个光杆司令，所以写书律师的招人名额，就给了新的美国合伙人。”
虽然十分钟前查理刚刚和她分享过这个消息，但是乔安还是尽己所能地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你不用惊讶，其实一个所有多于一个美国组合伙人，也是很常见的。”谢莉说道，耸耸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是乔安知道这对于谢莉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么多年来，谢莉其实极其辛苦。一方面是写书的工作确实繁重又容易背锅，另一方面，她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夹在几个强势的香港组合伙人中间，努力地保持着一个很脆弱的平衡。
作为回报，她在A&B的位置一直很稳，也有一个稳定的、完全属于她的团队。和香港组相比，美国组律师的工资要高出一截。但是有谢莉从中周旋，也没有人说三道四。
尹荷另外招一个写书的合伙人，势必会打破谢莉多年来维系的平衡。谢莉以后会面临什么，充满了不确定性。很有可能，尹荷根本就没想要留下谢莉。谢莉作为资本市场团队中的一支，太过独立，这种独立反而不容易被掌控。
乔安说道：“这个新合伙人是谁呢？”
谢莉道：“说起来，你或许还认识。你还记得原来在M&M所的那个美国组counsel，路易吗？在丰收项目前期，他还参与过。”
“路易？”乔安十分震惊，但是仔细想了一下，又觉得非常合理，“丰收项目没开始多久，他就从M&M所离职了。”
“确实，现在尹荷要把他招过来，直接做合伙人。”谢莉勉强笑了笑，道：“尹荷最近新拿到一个项目，是个K12教育项目，公司很有名，你应该也听过，叫什么――雪绒花教育。”
乔安道：“我知道。我以为那个项目会给查理。”
“查理手上的项目够多了，他忙不过来的。”谢莉道，“而且，尹荷点名要你参与。看来对你印象很不错。”
这件事，戴文没有和乔安提过。乔安心里焦虑起来。
谢莉又说：“这个项目，会是新合伙人路易带头写书。到时候，我不会参与，路易会直接带你。”
乔安仔细地观察着谢莉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不是不太合适呢？如果不合适的话，我也可以拒绝尹律师那边。”
谢莉抿着嘴一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路易在市场上很多年了，经验丰富。我自己一直也很欣赏他。”
乔安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她和谢莉一同工作几年，两个人都不是虚与委蛇的人。乔安断然不可能说出吹捧谢莉贬低路易那种话，即使是说了，谢莉也不会坦然接受。犹豫再三，乔安坦诚道：“这件事，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太确定。尹荷来了以后，我们这里似乎变化越来越大。”
“这有什么。你不用想那么多。”谢莉无奈地笑了，“其实当时苏飞刚来的时候，闹得比现在要更疯狂。只是那时候你还不在，没有经历那些风浪。相比起苏飞，尹荷已经非常克制了。”
乔安点头。
谢莉又叮嘱道：“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做每一件事都要多想一想。千万不要犯错，被别人拿住把柄。更不要一不小心被当成枪使，成为别人斗争的炮灰。”
乔安从谢莉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谢莉对招股书的修改意见。站在办公室外，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出了汗。
几天前和戴文在海边接吻的记忆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和谢莉的一场谈话，仿佛一盆冷水泼下来，把她彻底打醒。那种感觉让她心悸，仿佛做了一场黄粱大梦，深陷其中不知今夕何夕，梦醒时分才发现置身于荒郊野岭的哪个精怪洞穴，月华如练下周遭只有森森白骨，而梦中的种种繁华皆为虚妄。
或许是出于疲惫，也或许是出于无聊，她终究还是消遣过了头，感情冲了理智，忘记了自己和戴文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中间隔着错综复杂的条条框框。他们之间不管有些什么，都只会让本来就不太简单的关系更加难以厘清。
幸亏他们之间还没有什么――就只有一个吻。那个吻还没有被定义，所以也可以完全不作数。
乔安想着，慢慢踱回自己的办公室。她看见戴文在她办公室的门口张望。
“你进来。”她招呼戴文进房间，“我有话和你说。”
第50章 忘了
戴文跟着乔安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清了清嗓子，又摸摸鼻子，说：“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嗯。”乔安大脑一片空白，戴文来得太快，她完全没有想好该说什么、怎么说。她下意识地提高音量，道：“那天…”
恰好戴文也开口，道：“那个…”
两个人都闭口不言。又同时道：“你先说吧。”
乔安看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天的事，就当没发生好了。”
戴文看着她，表情很迟疑，道：“那天？你是指…”
“那天，就是周五晚上。”乔安不想听他复述细节，打断了他。她不敢看戴文的眼睛，低着头，下意识地摆弄着放在桌上的笔筒，“那天晚上詹森带的香槟，我喝的可能有点多，很多事也记不清前因后果了。总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吗？”
戴文的表情顷刻间就变了，仿佛整个人立刻戴上了一层面具，显得格外彬彬有礼。他带着点假惺惺的笑意：“当然，我已经不记得了。”
“那就好。”乔安假笑一声。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吻就这样仿佛被她一键撤回，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简直跌坐在椅子上。她抬起眼睛，看到戴文依然站在门口，背对着门，抱着胳膊。她问道：“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戴文没什么好气地说：“我能说什么？不是都已经忘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理了一下衣襟，道：“我走了。”
然而手放在门把手上，他却又转过身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对了，确实有一件事要和你说的。差点被你带偏忘记。”
“你说？”乔安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
戴文表情很是严肃，说道：“你大概也听说了――尹律师招的美国组合伙人，现在已经谈得差不多。目前定下来的人选是你的‘老朋友’路易。”
乔安点点头，道：“确实，谢莉刚刚告诉我。”
“尹律师对路易赞不绝口。”戴文说，“我也很相信她的判断。你比较了解路易，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对路易当然很认可。”乔安说，“我应该和你说过，他凡事亲力亲为，对质量要求很高。从我入行开始，他就算是一个行业内榜样。”
戴文啧啧两声，道：“既然是榜样，那我以后也要学习一下了。”
“他作为美国组律师，单纯从工作内容而言，和你也没什么重合。”乔安说，“但是他合作性很强，一起工作肯定会让你很舒服。”
“是吗？”戴文挑眉看着她。
“是啊。”乔安说。
“你说是就是吧。”戴文耸耸肩，道：“还有――最近尹律师拿到了一个项目，把你放上去，让路易带着你写书。”
“雪绒花项目吗？谢莉和我说了。”乔安回答，“她告诉我这是很高质量的项目，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机会。”
“嗯，你知道了就好。”戴文说道，“我就想和你说一下这件事，没别的事了。”
“好的，希望这个项目可以顺利一些。”乔安礼貌回答，“我是不是应该礼节性祝福一下我们合作愉快？”
“嗯，但愿吧。”戴文若有所思，“你知道，现在市场特别活跃。尤其是教育行业，可以说是遍地开花。”
乔安礼貌道：“确实，我听说尹律师很擅长做教育项目，你应该经验也不少。到时候我可能还需要向你请教。”
戴文正色道：“说她擅长教育项目，其实都有点说得不够。只要是资金充足的教育项目，基本都会找她。尹律师算是这个行业的创始人。最早的教育项目就是她做的。最有名的那几个项目，某某教培机构，某某幼儿教育，某某线上平台，都是她的项目。”
乔安心里暗笑，心想这些教育机构找尹荷，还不是因为她有个哥哥在教育口做大官么？尹荷确实厉害，但是终究也是因为朝中有人罢了。
乔安笑道：“好嘛，一个新项目，是很厉害的项目，是难得的大项目。这些我都懂，你语气这么严肃做什么？”
其实不仅是戴文严肃，她自己也很也拘束。周五晚上那个吻虽然在理论上已经撤回了，但是在事实层面上，它还横亘在两人之间，甚至可以说存在感很强。
“为什么要指责我严肃？我只是很正常地给你介绍一下背景。”戴文面色不虞，依然把双臂抱在胸前，脚下换了换重心，说道：“毕竟以后还要一起合作，有些事情说起清楚就好。”
“你指的是哪方面？”
“刚才已经说过了。”
“你今天很奇怪。”
戴文低头笑了一声，道：“奇怪吗？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情而已。”
“你是指什么事情？”
“忘了。”
“忘了？”
“对，忘了。不记得了。“戴文推开门，“我先走了，拜拜。”
这种有趣的事，乔安自然是找了个机会，和左伊全盘托出。可是左伊听了，却只是感慨在香港IPO业务里，做美国律师实在是太难了。谢莉也难，路易也难，乔安更是前途未卜，十分被动。
“你当初真的不该入这行。”左伊说道，“哪怕是和我一起做债也比做IPO要好。”
乔安道：“你们做债的有什么可高贵的？工作内容那么机械，披露写得质量也很低。忙了半天做出来的文件也没有人会看，最终还不是服务地产爸爸们。给他们高价借钱，供他们买地卖房子？”
“我们发债文件是纽约法的。港股IPO是什么法？香港法。和美国律师有什么关系？”左伊问道，“你是一个纽约州qualify的律师，但是做的事情和美国法有什么关系呢？往更大的层面讲，你的工作和法律有什么关系呢？忙来忙去，不过是在写披露罢了。”
“所谓写文件还是写披露，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同。非诉业务，本质上也都差不多，没有哪个比哪个好一点，高贵一点。”乔安说道。
左伊摇头道：“美国律师，如果去做美股也就算了。做港股的话，项目算是香港合伙人的项目，法律问题是香港律师去处理。你说白了就是一个写书的工具人。我真是不知道这种美国组写书的practice是怎么形成的。你如果做下去，只会越来越贵，越来越难保住自己的地位，只能抱紧香港合伙人的大腿，在夹缝中求生。你的老板谢莉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案例吗？”
“没有客户的律师，谁不是在夹缝中求生。发债难道就会好吗？”乔安说道，“再说，你们那些客户，一年发那么多次。听你这些年和我的抱怨，感觉他们恨不得第二天就还不上钱，前一天不管利率多高都要发一笔出去。这种融资模式，你觉得很健康吗？这样的客户群体，你就真没考虑过有一天他们default了，破产了，没办法再新债还旧债了怎么办。”
“你自己又不是没接触过地产公司。他们的业务模式，你这种写书律师不是最熟悉嘛？前期投入资金需要各种融资，然后预售销售，卖房子赚钱，整个皱起都要靠着高杠杆撑着。发债和IPO不同，不是一次性的。他们多发几次，对律所来说也都是多几笔生意。”左伊道，“再者说，他们万一还不上了，违约了甚至破产了，我们做发债律师的，还可以继续给他们做负债管理，做重组。对于律师来说，只要是能够攥在手里的客户，都是源源不断的现金流。”
乔安说道：“能做发债的律所那么多，谁又真正能说是把客户攥在手里呢？”
左伊道：“发债至少整个项目都把握在美国律师手里。”
“都是社畜，有什么优劣之分。”乔安道。
再争论下去没有意义，左伊也放弃了这个话题。她说：“你其实真的可以看看有没有机会做点其他业务。你如果一直写书，exit option其实很有限。你难道想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吗？过个五年或者更久，你觉得你可以成为另一个谢莉吗？”
其实戴文也说过类似的话。这种问题根本就不禁细想，想起来就会感到无边无际的苦恼。所幸市场永远火热，写书律师永远缺乏。每年大量的新人进来，有一部分根本就无法适应这种生活，试用期没过就主动或者被动地离开这个市场。还有更多人会在从业一两年后找各种出路退出。能撑到中年级的已经少而又少，再往前走，每一步都举步维艰。所以写书律师只要能够坚持着熬下去，就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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