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道:“尹律师自己在内地,方便见客户。她让我留在香港,免得再有这种突发的印刷商,我还能盯着点。”
“我听说你们招了不少人,就没人能替你分担一下吗?”
“他们还都很新呢。”戴文说,“毕竟是刚招进来的,不能完全信得过。尹律师嘱咐我要观察一下他们的表现。”
尹荷的团队第一季度招来不少各个层级的新人,下到助理,上到资深律师,可谓人丁兴旺。但是尹荷显然还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毕竟根据左伊的八卦,尹荷疑心很重。戴文自己也是煞费苦心,并且在尹荷失势的时候一个劲地表忠诚,才得到尹荷的信任,成为她的心腹。
她真是很难想象,尹荷这种人,一路乘风破浪,又有好风借力,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毕竟每一天要面临无数个人的花样彩虹屁,确实很难分辨出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会在背后捅刀。
然而乔安对尹荷也没那么关心,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怀着鬼胎,把话题岔开了,又心有不甘地想绕回来,找了一个稳妥的角度,她小心地问:“你在香港的话,文馨是不是不太方便过来?”
“她不过来。”戴文回答。
“嗯?”
“她会不会来,和我都没关系了。”戴文回答,“我没有和你说过吗?我们又分手了。”
“是么?”乔安心里一惊,不知作何感想。她不想自欺欺人,第一反应是有些高兴的。但是她也知道,戴文和文馨之间的分分合合,或许都不是他们故事的最终结局。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两个人又会搞到一起去。她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再次在戴文的感情里去做炮灰。
“怎么,你听了不高兴吗?”戴文看向乔安,眼神带着探究。
乔安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戴文。
戴文也随她停了下来。两人站在路灯下,惨白的灯光打下来,戴文的脸上阴影密布,看不到血色,仿佛一个石膏模型。这个角度,这个光线,显得尤其冷酷。乔安的心跳快了起来,主要是由于愤怒。她质问道:“我为什么要高兴?”又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高兴?”
戴文笑了笑,大概只是掩饰一时间祸从口出的尴尬。他摇摇头,道:“说错了话。”
乔安盯着戴文,但是完全看不懂他的神情。真是奇怪,这个时刻,她恍然觉得自己和戴文好像置身于不同的次元,她看不清也看不懂戴文。她从前为什么就没有发觉呢?
乔安一言不发,低着头往前走。走了两步,戴文拉住了她,乔安甩了几下,都没有甩开。
“你放开。”乔安有些恼羞成怒,但是却站住了,她问:“你想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你和文馨的事情了。你们两个之间的爱恨情仇,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和她的分分合合,根本没必要告诉我。你以为我会很感兴趣吗?你以为我很想知道吗?”
戴文沉默了一下,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才说:“我以为你想听。”又说,“而且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我也很想找人说一说。”
乔安把目光转开,没有说话。戴文自嘲地说:“或许我应该找心理医生。但是我总觉得,我更想和朋友聊聊。”
乔安心里很疲惫。她望向海面,海的对岸是一片璀璨的灯火。海风吹起她的碎发,她轻轻地重复着戴文的用词:“朋友。”又忍不住问:“我算是吗?”
戴文说:“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乔安忍不住叹息。朋友,这真是最差的关系。她情愿两人只是互相点头的普通同事。因为朋友总是需要建立某种密切,但是又不能密切得过头。如果心里已经另有所图,去精准把握这样的分寸就会成为一种痛苦。
“你和文馨为什么分手?”乔安问着,提醒自己,朋友的义务,就是要彼此关心,但是又不能出于私心。
“因为谈恋爱到了这个地步,必须面临着做一个收尾。”戴文说。
乔安了然,说道:“收尾,应该就是结婚。”
戴文点头,说:“她家里催得很紧,逼着我们订婚,要我去北京生活。可是我目前还没法回去,又赶上了疫情…”
“那你怎么想呢?到底是客观没办法结婚,还是主观上不想结婚?”乔安问。
戴文沉默了一阵,说:“我不知道。我没法确定,春节后,她家里开始给她安排相亲。她这样好的条件,说亲做媒的人大有人在。”
“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就只剩下结婚一条路。”乔安冷静地说,“但是你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是不是?”
“确实。”戴文回答。
乔安只觉得啼笑皆非。海风吹过,她把吹散的碎发捋到脑后。她说,“让我猜猜。你追她很多年,又在一起很多年。你很爱她,很放不下这一段感情。这些年来,你心里的叙事一直是这样。但是事到临头,这多年的感情需要一个阶段性收尾,要么是分手,要么是进入婚姻。这时候你发现,你曾经这么喜欢的人,你居然不想和她结婚。你自己甚至都不能给自己找一个借口,连编都编不出来,是不是?”
戴文哈哈大笑。他说:“乔安,你做律师真是有点可惜。你应该去做心理分析师,保准赚大钱。”
“我谢谢你。”乔安莞尔一笑,“不过是你和詹森这样的狗逼,我多见了一些罢了。”
“你怎么能把我和詹森归为一类!”戴文语气中带着责备。他又叹息道:“可是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因为我还是很爱她――至少我自己觉得是这样。可是每一次她或者她父母明示或者暗示,我都觉得好像还没有ready,好像还要再等等。”
“到底在等什么呢?”乔安问。
戴文回答:“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又和她分手了。”乔安道。
“你说错了。是她又和我分手了。”戴文看向乔安,“她说,她已经和相亲对象订婚了。她说她不能再等我了,她必须要和我断得很干净。”
乔安抬眼看着戴文。刚才在灯光下,戴文那层似乎坚不可破的白色石膏一般的面具,似乎已经荡然无存。而此时此刻,他好像又从一个异次元生物变回了一个人类,一个乔安可以理解、可以共情的血肉之躯。他眼睛不正常地闪烁着――他抹了抹脸,乔安才意识到那是戴文的泪水。
“很难过吗?”她轻声问。
“是的,毕竟那么多年。”戴文抹了把脸,低低地叹息一声,然后又苦笑起来。他说:“我是真的不明白。和她在一起的路,走着走着,好像就有了一个门槛。她一定要往前走,而我不愿意迈过去。但是被她抛下在原地,我又真的不甘心…”
他仰起头来感慨道:“人生一定要这样么?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为什么我心里想有片刻安静,就那么难!”他转向乔安,眼睛因为哭过,还有些肿,眸子在黑暗中闪着精光。他说:“乔安,聪明的乔安,智慧的乔安。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海边一个卖艺人在唱歌,话筒的声音很大,音乐声一直从码头那边飘扬过来。乔安听着,隐约能辨析是王菲的《流年》。那声音忽远忽近,依稀可辨几句熟悉的歌词: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海风吹来,夜色温柔。远处不知是谁在大声地笑,大声地喊。乔安和戴文离得很近。戴文难得脆弱,乔安真的很想给他一个答案,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此时此刻,她却陡然被自己的心跳声包围。戴文看不清他的内心,可是乔安却对自己心里的每个角落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心里的某个角落,早就埋下一颗种子,在暗处长出藤蔓,长出枝叶,仿佛春末的爬墙虎,不知不觉中生长着,攀缘着,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她的整个心房。
乘人之危也好,将错就错也罢。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忽然很想很想吻他。
这一刻她忽然福至心灵,恍然意识到了原来吸引、爱情和婚姻,完全是分别不同的三件事,之间甚至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而似乎每个人都被困在某个感情阶段,就仿佛是在不同的牢狱之中。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戴文一直想要向她倾诉。在戴文的困境里,她仿佛一条绳子。戴文想拉住她,让她拯救他,正如同她想拉住戴文,让他拯救她。
她知道戴文有种种缺点。如果站在传统的婚恋角度,他绝不是一个良偶。但是,她在目前的年龄未婚,已经是走出了传统的婚恋道路。她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可以任意处置自己的情感,不需要做任何妥协。
如果她被吸引,真的需要考虑这段感情的结局,才能做下一步的决定吗?一段感情会如何收尾,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左伊曾经锐评过她的困境,说她所谓的中年危机,是遇到一个消遣,然后把他当成真爱。
但其实这个困局也很好破解。正视自己的内心,直面自己的情感。既然是一个消遣,就认真地对待这个消遣。不用把他看得太重,强行赋予爱情的名义,并且期待着这被爱情加冕的消遣,会以婚姻收尾。
这一瞬间的笃定抓住了她。她轻轻凑上去――戴文比她高不少,她只好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两人都戴着口罩,甚至没有唇与唇相接,只是口罩贴着口罩,彼此温热的呼吸交融着,是一个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吻。在海风的咸腥味中,她识别出了戴文呼吸的气味。这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她感到很平静,如同千帆过境后,水面恢复波澜不惊的平稳。虽然两人的心意并不相通,而且他们也不能真的解开对方的困境。但是在这个吻的瞬间,他们的世界似乎都安静了。
第49章 谢莉回来了
整整一个周末,乔安和戴文都没有再对彼此说话。那个吻定格在周五晚上那一瞬间,成了一个未定义事件。
周一,乔安难得起了个大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们正扎堆在茶水间门口聊天八卦。秘书都是香港人,乔安又听不太懂粤语,只能从中捕捉到谢莉的名字。
“谢莉回来了?”乔安走过去问道。
“嗯。”谢莉的秘书点点头,眼睛往谢莉办公室的方向瞟去,小声说,“一大早就来office了。”
“你觉得,谢莉情绪怎么样?”乔安也压低了声音。
谢莉的秘书做了个刀砍脖子的动作,道:“差,差,差,非常差!你今天小心,千万不要招惹她!”
乔安赶紧说:“我懂我懂!”
“不不,你不懂!不是一般的差。”谢莉的秘书说道,“你知道,谢莉家里出了大事。她老妈去世,老爹情绪不稳定,谢莉把他带回香港,她老爹在家里天天闹。”
“这么严重吗?”乔安惊道。
“所以,一定要小心。”秘书说,“不要触她霉头哦。”
乔安走进茶水间打咖啡,刚好碰到了查理。两人不咸不淡地打了招呼,查理对乔安挤眉弄眼。
乔安道,“你有话直说。”
“乔律师,你这人太不厚道,我忍了你已经很久了!”查理意味深长,眼含幽怨地看着她。
乔安心里下意识地一惊,不由得开始思考查理到底在讲哪件事。她周五吻过戴文,没道理周一就被查理知道了!她小心地打量着查理的神色,看查理的模样不像是在诓她,便问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哎呀呀,真是贵人多忘事。”查理从冰柜里拿了一罐可乐,道,“乔律师是不是忘了,在下也曾在危难关头,对乔律师伸出援手,尽绵薄之力,救乔律师于水火之中啊!”
乔安松了口气:“你是指――”
“丰收项目的印刷商!年初的时候,我可是在里面蹲了整整一天啊!”查理拉开可乐的盖子,神色愤愤,“你们那本招股书的财务章节――是丹妮写的吧――驴唇不对马嘴。我坐在印刷商暗无天日的会议室里,一边尽调一边改,改得头晕眼花!乔律师,当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嗨!你说那件事。”乔安恍然大悟,“你让我请客?那好说,你想吃什么?”
“我说了,四大名鸡都可以。”查理楚楚可怜地说道,“我也不挑。”
这个查理,真的是风过留痕,抓住机会就要狠狠宰乔安一笔。且不说四大名鸡的价格,这几家店根本就订不到!
乔安道:“你也知道那几家有多难订!换个难度系数低点的行不行?”
“我不是也没让你立刻请吗?”查理道,“你多试着给他们打打电话,说不定就能订上呢。再说,就算你没有时间,不是还有你的秘书吗?我听说她可会订餐厅了。你让秘书姐姐帮帮你呗。”
“我也不好意思让她帮我为了自己的事情订这个啊!”乔安说,“算了,我自己想想办法,找个冷门的时间。到时候如果订到了,你可得来。如果来不了就算作废了。”
“如果乔律师都能挤出时间来,我肯定奉陪啊!”查理假惺惺道,又说:“听说你们丰收项目的答题终于交了,恭喜啊!”
“哈哈,都是烂项目,有什么可恭喜的?今年疫情影响地产行业,谁知道能不能做出去呢。”乔安酸溜溜地说道,“比不得茶律师,项目都是顶尖的好项目,到了年底,估计又要敲钟到手软吧。”
“哎呀你说的都是什么鬼话,今年下半年的市场情况谁说得准呢?”查理说道,又神神秘秘地说,“话说,我听说尹荷这边要招一个美国组合伙人进来,人选基本已经确定了。你和她手底下的戴文关系那么好,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听到戴文的名字,乔安忍不住心头一震。她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也只是在丰收项目上有合作。他从来不和我说他们组的细节。”
“你就装吧!谁都知道戴文和你无话不谈!”查理说,“那叫什么――亲密无缝。”
“得了吧,少听点八卦。”提起戴文,乔安就觉得心里有鬼,也不想多谈,只是明知故问,“我也奇怪了,尹荷是嫌咱们谢莉不好吗?明明有一个美国合伙人,为什么还要从外面另请人来。”
“你这人怎么能迟钝到这个地步!”查理一挥手,拂过额前已经所剩无几的几撮毛,“谢莉是整个A&B的美国组合伙人,所以她既要做Katherine的项目,又要做尹荷的项目,最重要的是,她永远都要听Monica的指挥。不论她对尹荷多跪舔,尹荷永远都不能把她当自己人。你看尹荷那样子,能心甘情愿地用谢莉吗?”
纵然乔安一直以来尽量不关心所里的八卦,但是也能看得出来尹荷的野心。一方面,尹荷不断地接项目,拉客的能力,比起原来的合伙人苏飞还要厉害。而另一方面,她也在不断地扩大团队,甚至在改变A&B资本市场组的生态,似乎完全没有把另一个香港合伙人Katherine放在眼里,简直就是要和Monica平起平坐的态势。
“做个项目,至于那么多事吗”乔安佯做天真道,“我们就是个写书的。有什么当不当成自己人的?”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要是看不明白,我也懒得和你解释了!”查理耐心耗尽,气鼓鼓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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