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觉得心如刀割,泪水不断地落下。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失去了路易,还是因为查理描绘的,恰恰是她不得不去面对但是又十分痛恨的真相。
“而我,我一直是爱他的。”查理怔怔地望着远方,轻声说道。
乔安猛地抬头,“他知道么?”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查理说,“我从来觉得我和他没有可能。”他转过脸来,看着乔安,笑道:“你看,好人上了天堂,把地狱留给了我们。”
一阵风吹来,一片榕树叶“啪”地掉了下来,落在乔安脚下。那是一枚很绿的叶子,叶片饱满,闪着光泽,仿佛涂了一层蜡。
“看,一叶知秋。”查理说,“秋天来了。”
“现在才八月。”乔安说。
查理耸耸肩,道:“早就过了立秋。过了立秋就是秋天了。”
他话音刚落,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仿佛一大片钟在彼此应和。这是整点到了。乔安站起身,道:“我要走了。”
“再见。”查理举起三只手指,向她敬了个礼。
乔安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查理说:“我辞职了。”
乔安停下来转过身,眯着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问:“A&B又炒人了?”
“确实,但是炒得都是本来在路易手下的人。”查理说,“路易的团队解散了。路易的项目给了谢莉。”
乔安不解道:“那你岂不是就有事做了?工作也稳了?”
“是啊。”查理抓了一把汗湿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我觉得没意思了。”
“为什么?”乔安忍不住设身处地地为他焦虑,“现在市场很差。你出去了可就不会轻易能找到工作了。”
“乔律师,你看看我。”查理摊开双臂,“我既不想要家庭,也不想置业。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偏要等到那一刻,也被直升机从哪个山顶接走吗?”
乔安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消化着他的意思。
“而且,我也觉得没意思。”查理说道,“路易忙了一辈子,然后呢?他去世的消息刚传来,项目立刻就被瓜分了。一个礼拜以内,他手下的人离职的离职,劝退的劝退,劝不动的就被辞掉。你说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意思?”
“那以后呢?你以后去做什么?”乔安问。
“我不知道。”查理说,“我想,我大概要离开香港了。我想走得远一点,不想再回来了。”
那年秋天来临的时候,经济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麦凯雷带头开始第三轮裁员,又有一批人离开了市场。当然,其中也包括路易,包括查理。
然而在这个时候,乔安又回到了市场。这一次,是作为甲方。
在送走了内地的领导们后,星天开始准备香港上市,并且开始接触不同的券商。
这天下午乔安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进门后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不知道是谁的妙语连珠,逗得听众一阵一阵地爆发出笑声。
乔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问Henry:“怎么那么热闹?又来新人了?”
“哦,是方信证券的人来了。”Henry喜滋滋地回答,“他们好像要pitch保荐人,不知道谁引荐的,在正式招标前先来聊一下。”
“这样啊。”乔安打开电脑,进入工作状态,“对了,我上午转给你的那份数据管理政策,你看过了吗?看过了我再看一眼。”
下午,乔安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路过了茶水间,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她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了一眼。正好那个人也转过身来,眼神正好和她对视。
“乔乔姐!”那人叫道,向乔安飞奔而来,“好久不见!”
乔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紧紧地抱住。她抬眼一看,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是丹妮。
“你怎么来啦?”乔安不敢置信。
“嘿嘿,来见客呀。”丹妮笑嘻嘻道,“我现在――”
她还没说完,乔安就听身后毛琳在叫她:“乔安,这是谁啊?”
丹妮快步上前,熟练地拿出名片递给毛琳:“你好,我是方信证券的丹妮张。”
“哦,方信证券的…”毛琳把丹妮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抬眼问道,“你们是来和IR聊的吧?我是法务总监毛琳。”
“毛琳你好,我原来也是律师。我在A&B工作了四年多,原来就在乔安姐手下做事。”丹妮自来熟地说道,“现在大家都听说乔安姐发达了,变成客户了。”
“哈哈哈哈。”乔安尴尬地笑着。
丹妮本来就很健谈,但是从前在A&B的时候,她面对客户总是有点学生气的放不开。她现在好像已经没了那种青涩的感觉,接人待物十分成熟,没多久就和毛琳相谈甚欢,彼此加了微信。
“丹妮,你过来一下。”毛琳走后,乔安把丹妮叫进茶水间。虽然两人已经不再是上下级的关系,但是面对丹妮,她曾经的做派总是不经意间浮出水面。
“好的乔乔姐。“丹妮立刻答应道。
乔安把茶水间的门关好,看看四下无人,对丹妮说:“怎么回事?谢莉还是把你炒了?”
“没有。”丹妮说,“是我自己找到了新工作,主动辞职的。谢莉可高兴了。”
“为什么?”乔安问,“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投行都在裁员,一个季度一裁。你现在进投行当banker,和四九年加入国军有什么区别。”
“乔安姐,时代变啦。没有什么工作是永久的,裁了也就裁了,走了也就走了。”丹妮回答,“重要的不是这份工作能不能留得住,而是下一步能去哪。在A&B继续做美国律师,我觉得已经看不到未来了。”丹妮似乎是顿了顿,说道,“我觉得,亚洲市场上属于美国律师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乔安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么盖棺定论、这么沉重的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丹妮,感觉她似乎有什么变了,又有什么没变。
“你长高了。”半晌,她得出这个结论,有些困惑地问,“怎么做到的?”
丹妮对她眨眨眼,曲起膝盖抬起一条小腿,指了指自己的鞋跟。乔安定睛一看,好家伙,那是一双起码十厘米的高跟鞋,又细又尖的鞋跟像一个凶器,乔安都有点奇怪星天的地板怎么没被这鞋跟给戳出个洞来。
“原来我到你这儿。”丹妮在乔安的耳边比划了一下,“现在我比你高啦!”
“你得意什么!”乔安捏了她一下,“我现在可是你的潜在客户!”
“客户最大!”丹妮立刻换了一副很夸张的卑躬屈膝的样子,而后哈哈大笑。笑够了,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乔安,问道:“乔乔姐,你不恨我吗?”
“恨你?”乔安有些困惑。
“我当时举报了你啊,写得可夸张了。”丹妮说道。
乔安摆摆手:“不恨,我大人有大量。当时那点破事早就翻篇了。”
“但是我当时真的很恨你。”丹妮微笑着,但是笑容里有点酸涩,“有一天,我去找秘书们聊天,看见你的秘书拿着一页打印出来的performance review在电脑上录入。我看到了,那是你给我写的评价。”
丹妮眼圈红了,有一小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闭着眼睛平复了一阵,似乎激烈的情绪才消退。她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我真的一直很想问你,你是真的那么想的么?你对我的评价真的那么负面么?我觉得我确实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是在A&B后两年,我一直非常非常努力地在改变自己。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那不是我心里对你的评价。你的努力我都看到了。”乔安解释道,“在背后语人是非不好,但是我必须解释,评价写成那样是谢莉授意的。”
丹妮点点头,叹息道:“我早该想到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太激动、太难过了。我就跑到洗手间去哭,在隔间里哭了好久,忍不住哭得特别大声。”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从隔间出来以后,我发现尹荷在隔间外面等着我。”
“尹荷?”
“对,她说她想不明白,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能哭成那样。”丹妮说道,“然后我就告诉她了。很丢人的,我就抱着她,一边说一边哭,眼泪蹭了她一身。”
“她怎么说?”
“她说只有蠢人才这样哭。”丹妮说道,“她说一个人如果能把我伤害到这种程度,就说明这个人已经不值得我再去流一滴眼泪。她说我要做的,就是把射中我让我痛苦让我流血的箭拔出来,冷静地,精准地,原封不动地扔回去,一击即中,让伤害我的人再也站不起来。”
“原来是尹荷…”乔安喃喃地说道。原来,她一直错怪了戴文。
“可是我发现我并没有变得开心。我想到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很难过。”丹妮说,“我觉得尹荷这个人有点太绝对了。我没有那么纯粹的爱恨。”
“所以你现在不恨我了?”乔安问。
丹妮望着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手机忽然响了。她神色一变,道:“我老板召唤我呢,我先走了。咱们保持联系!”
乔安点点头,看着丹妮匆匆忙忙地跑走了,穿着那双十厘米的鞋,倒是还算得上健步如飞。她忽然想起来在认识戴文那年的年会,丹妮为了臭美也穿了一双细高跟,穿上以后连走路都不会了,还是乔安一步一步扶着她走进年会的会场的。
乔安看着此时丹妮矫健的背影,真是今非昔比。
累不累啊,她笑着想着。
第108章 成为狮子的代价
这是一个动荡的秋天。在一轮一轮的裁员背后,是无数的明争暗斗和悲欢离合。然而在这一片萧条中,星天的上市计划正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保荐人敲定了两家,外资的是麦凯雷,中资的是方信证券。其他中介机构的选聘也持续地进行。
乔安常常觉得过去的资本市场好像极地一片经年的冰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从最外缘开始剥落,剥落逐渐演化成了一种溃散,千年的雪山轰然崩塌,带着碎冰和雪块砸进冰冷的海水,冰封的雪原四分五裂,好像巨兽死去,被分解在海水里。那场景极其惨烈,如同诸神黄昏,凛冬降临,风饕雪虐,绝望和纷争如同瘟疫一样席卷而来,称霸多年的神祗也只能流着血低下头颅。
而星天如同海面上的浮冰,在越来越冷的海水里竟然有种乘风破浪的感觉。不断地把从冰山雪原上脱落的碎冰雪块据为己有。但是即便是乔安,也无法对星天的未来抱有绝对的信心。然而即使星天走不到最后也没关系。或许真的像蒂凡尼所说的那样,传统白领“打工”的时代已经逐渐被抛弃了。每天工作的重点不是这份工作能不能维持下去,而在于能不能给自己积累足够多的东西,在迈出下一步的时候更加的从容。
而星天在这方面其实是一个不错的平台。这家公司不算太大,境外法务只有几个人,因此乔安承担了各个领域的工作,从交易相关到日常运营,从制度规则设计到每周行政事项,甚至连诉讼和争议解决方面她也有所参与。这是在大机构、大律所里绝对没有可能收获的经验。另一方面,星天也不算是一个小作坊,比起小公司而言各方面都更加正规,在上市和国际融资的压力下也在不断完善着合规性。她的上司毛琳虽然行事为人过于野心外露,但是也是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在国际律所和金融机构多年的从业经验,业务能力很强,可以在各方面给她充分的指导。
乔安来星天将将一年,但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每天缩在办公室里,只会写招股书的美国律师了。
与此同时,A&B内部却是一片混乱。在路易离世后,美国组又重新被掌握在谢莉手中,而尹荷和Katherine两个香港合伙人之间又进入了你死我活的生死存亡之战。乔安时不时听到A&B的老同事们八卦,说年底前两人之间必定会走一个。由于尹荷强大的拿项目能力,大家都认为最终留下的会是尹荷。
然而就在此时,乔安听到消息――尹荷的爱人被相关机构带走调查了。原因不甚清晰,但是结果却比之前尹荷哥哥出事还要严重。当时尹荷只是失去了一个靠山,但是尹荷老公所涉及的事情,却让很多投行、客户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尹荷划清界限。不到一个月,乔安就在朋友圈里刷到了尹荷和戴文离职的消息,两人分别发了朋友圈宣告加入一家中资律所的香港办公室。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戴文的朋友圈新签名。
一周以后,毛琳把乔安叫到茶水间。她问:“恒睿香港办公室的新来的合伙人尹荷你听说过吗?好像也是从A&B出来的,原来做资本市场香港组。”
“我知道。”乔安把尹荷的背景和事迹总结了一下,三言两语讲给毛琳。
“原来如此。”毛琳听后恍然大悟,“估计她现在正在努力地拉项目。她在约我一起吃饭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行啊,我也好久没见过她了。”乔安不禁好奇尹荷目前的状态,“她约你吃饭是想pitch做咱们的律师?”
“她没有直说,但是肯定是想试探一下。”毛琳说道,“我估计她现在挺难的。”
权力是双刃剑,顺风时高收益,逆风时高风险。它最大的问题是哪怕是尹荷这样的人也很难掌控。在尹荷家人得势的时候,人人都说尹荷依靠背景上位,虽然她自己的能力也很强,却完全被权力的光环遮盖。而在她家人失势的时候,又很难再靠自己的努力回天。
尹荷约毛琳去吃一家茶点。毛琳带着乔安走进包厢的时候,尹荷和戴文已经等待了一阵。见她们进门,尹荷和戴文都站起身来,递上自己的名片。
“你好,我是恒睿香港的尹荷。”
“你好,我是恒睿香港的戴文。”
乔安和毛琳与他们交换了名片。恒睿是国内一家规模很大口碑也还不错的律所,这两年与一家香港本地律所联营,进入香港资本市场。尹荷的名片上写的职位是管理合伙人和资本市场负责人。而戴文的名片上title也是合伙人。乔安不禁笑了,戴文这狗逼,真是会给自己争取好处。她抬起头,对上戴文的眼神,揶揄道:“戴趴。”
戴文大大方方地笑了笑,道:“按照普遍规则,我是不是应该说――叫我小戴就好?”
一桌人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就随意起来。尹荷叫服务员上菜,对毛琳说:“我随便叫了几样菜,不知道符合不符合你的胃口。”
她这话说得随意,但是乔安知道她肯定早就把毛琳的喜好打听清楚,投其所好。上了菜,毛琳果然赞不绝口。一阵寒暄后,尹荷忽然对乔安道:“乔安,好久不见你。你在星天还好吗?”
乔安微笑地看了毛琳一眼,道:“还不错,虽然比较忙,但是业务都很有意思。”
“前途也很光明。”毛琳帮她补充。
“没错。”乔安笑道,“每天都可有奔头了。”
尹荷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觉得你原来在A&B,有点被埋没了。”毛琳是谢莉的师妹,她当然不可能当面说谢莉的坏话,只是说:“国际律所的运营模式,一直有不合理的地方。我感觉对大中华区的业务而言,其实在很多方面是水土不服的。”
“尹律师,你可以算是国内第一批进入外资律所的人了吧?”毛琳瞪大了眼睛,“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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