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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到了中环，戴文看了她一眼，跟着人群走出了车门。他们说好了谁都不说话。戴文在码头上已经破了一次戒。戴文出了车门，就转身站在站台上，怔怔地看着她。车门缓缓关上，地铁启动了，戴文的脸很快消失了。在玻璃门上，她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在灯光下鬼森森的，带着点诡异的笑。
可是戴文走了，她终于不需要再憋着笑了。她对自己笑了笑，表情放松下来。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顿悟。她意识到她其实很想谈恋爱，只是不是和戴文，她对他已经毫无兴趣。也不是Henry，她还不至于饥不择食要吃窝边草。她想去认识一个人，爱上他，然后爱他，去爱，被爱，体验其中种种滋味。
手机响了响，她看到戴文发来微信，写着两个字：再见。
她回复：谢谢。
她是由衷地感谢他，陪她走完这一段有始有终的感情。过程虽然不算太好，但是也不算太差。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下一段。
第110章 香港的秋天和北京的春天一样，属于一种玄学
乔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家里关着灯，电视开着。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丝异样――空气中似乎有烟的味道，混在熏香的味道里。大概是左伊抽了烟，为了遮掩烟味又点了蜡烛，然后又开了窗。窗户还没有关，夜风吹进来，窗帘轻轻摇晃着。
乔安的心里一紧。她知道左伊痛恨抽烟，但是想戒又不能完全戒掉，因此更加痛恨抽烟。左伊每一次抽烟，都看作自己对情绪的一种妥协，一种失败。从种种迹象来看，左伊今晚再次失败，不知道是否有特别的原因。
“别开灯。”左伊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乔安小心地把包放下，摸着黑换鞋洗手。回到客厅，看见左伊歪斜在沙发上，穿着睡衣，一张脸在电视的照映下明明暗暗，看不真切。乔安坐下，她便侧了侧身给乔安腾出一个位置。
乔安看到茶几上的香薰蜡烛敞着盖子，而盖子放在一旁，里面放着一圈烟头。乔安心里暗忖，这可真是没少抽！蜡烛旁边摆着一瓶被喝了大半瓶的酒。高脚杯放在旁边，里面只剩了一个底。
左伊自从进了盛银做法务，工资大减，吃喝饮食都消费降级，日常饮酒单价不超过两百块一瓶。而此时桌上的酒瓶是巴黎之花，已经远远超过日常预算。
“今天是庆祝什么啊？有什么特别的场合吗？”乔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居然开了香槟。”
“没有。”左伊说着，把瓶子里的酒又倒进杯子里一些，递给乔安，“忽然想喝了。”
乔安接过酒杯，尝了一口，味道当然是好的，但是她心里很担心。她张开口，试探地问：“左伊――”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左伊就立刻打断：“嘘。别说话。”
乔安闭上嘴，闷声不吭地陪着左伊看电视。左伊不知道从哪里找的国产电视剧，满屏的衣着光鲜的俊男美女，穿梭在都市楼宇间，简直比武侠剧还要快意恩仇。乔安看着看着就看了进去，情绪随着电视剧的情节波动。看了半天，她才问：“这演的什么啊？”
“精英律师的生活。”左伊回答。
“啊？”乔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律师什么样子，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什么时候能像这电视剧里一样光彩照人！
“啧。”左伊有点不满，“笑什么笑。”
“你怎么这样，不让人说话，连笑都不行？”乔安问。
左伊颓然道：“得了，我现在哪敢有脾气。”
于是两人又很颓废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左伊叹了口气，指着电视，道：“你说，这合理吗？”
“你是问这剧情合不合理？还是单纯羡慕人家长得太漂亮，过得太好，什么问题都两三下就解决了。每次出大问题，都会有神兵天降完美解决？”乔安问，“这当然不合理，但是电视剧么，不就是热热闹闹，演绎一下咱们过不上的人生。”
“我说的不是这个。”左伊道：“我在说那剧里女主角，帅起来，要比男的还帅。美起来，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不只要美，还要美得有品味，媚起来，要比别人都性感。但是因为她已经是帅气的，所以就算性感妩媚，也不算失了女德。”
“怎么又扯起女德来了。”乔安无奈。
“喏，这不就是女德么。她不仅要那么帅，那么美，那么有品，那么媚，她还要性格好，能力强，机智聪颖，对客户不卑不亢，对下属既不过分疏远，也不过分亲昵。”左伊喃喃自语似的说着，“但是这样完美的一个人，她绝不能陷入爱情。如果太快或太深地陷入爱情，那就是最大的失德。如果找的男的不如她，或者对她不好，如果她不能立刻从感情里抽离，也算是她的失德。她可以短暂的跟小奶狗有露水情缘，但是决不能动心一秒钟。即使是动心了，也决不能比对方更多。总之，在感情里，她一定要是盈余的那方，顺差的那方。”
乔安觉得她有些异样，劝道：“左伊，那是电视剧。电视剧就是给人做梦用的。小姑娘幻想成为这样的女人。大概就是一种缺什么就想要什么的心态。女人都想要爱情，世间又最难找到真爱。既然自己容易动心，就幻想自己是铁石心肠的。这是一个愿景。就像男的总幻想自己美女环绕却毫不垂涎一样。你别看得太认真了。”
左伊嗤笑一声，道：“嗯，过去的女的读女德女训，要成为三从四德的媳妇。现在的女的学这一套，要成为无欲无求的完人。但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这种女的，最终一定要遇到一个条件相当的男的，而且那个男的一定要爱她更多。她为什么一定要有这样一个结局！如果没有的话，她就又失德了？失败了？可悲了？除非她找到下一个综合实力大于等于她的男的，她的人生就暂定为失败了？是谁允许这样的？我的人生为什么一直要由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的来定成败？”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你的思维也太发散了，稍微控制一下好吗？”乔安本来计划和左伊讲一讲遇到戴文的事，但是现在感觉左伊的情绪处于危险的边缘。她伸手去抓遥控器，道：“这是电视剧拍得不好，我们换一个。”
左伊按住了她的手，叫道：“不换！我就喜欢这种恶俗的！”
乔安只好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暗自觑着她的神色。乔安找了个机会道：“实话说，你的人设也足够当电视剧女主角了。你想，你这学历、能力、长相、身材，哪样拿不出手？”
左伊嗤笑一声：“确实啊。长相身材，学历家境，工作存款，我样样都不缺。我这个人还帅气又性感，现在还单身，明恋暗恋对象都没有，断情绝爱，我是不是很符合新时代女德标准？”
乔安莞尔，道：“对对对，你是新时代女德标兵，行了吧？”
左伊道：“但是为什么我活得不幸福？为什么我的人生感觉支离破碎的？乔安，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怎么这么痛苦？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被上天惩罚了？”
“怎么会？”乔安皱着眉头，“这不是你的错，你没做错任何事情。”
左伊摇着头，道：“我觉得我的人生完全失败。我有的时候真是恨自己。”
“你别这样想。”乔安皱眉，认真道，“左伊，咱们俩都是成年人，我也懒得哄你。你就诚实告诉我，今天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感觉你好像忽然情绪失控了？”
有很久，左伊都没有说话。没有看电视，眼睛盯着沙发的一角。趁着这个机会，乔安把电视关了。拿起桌上的打火器点了香薰蜡烛。烛光跳动着，映得客厅里明明暗暗。
过了好一会儿，左伊说：“今天那个微信群里的人又在讨论曝光陈博士的事。之前已经有人发声，但是没什么影响。她们在撺掇我去把我的经历写下来，这所有十几年来的事，我是怎么被蒙在鼓里，又是怎么发现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点颤抖。乔安知道和陈博士分手以后，左伊一直没有走出来。她无法苛责左伊，毕竟她自己也没有类似的经历，一段十几年的感情，到最后发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同时事业也陷入瓶颈，不上不下，确实会让人绝望。
“这件事你和心理咨询师聊过么？”乔安问。
“嗯，我立刻就联系了她。”左伊道，“她觉得可以。她说静下心来，慢慢用文字写出来，是一种很好的自我疏导方式。”
“听上去靠谱。你试了吗？”乔安问。
左伊点点头，她从沙发后面拿出一个笔记本，翻了翻，递给乔安。乔安看到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我是左伊，从200X年到202X年，我都和陈一凡是情侣关系，期间从来没有间断过。”
这一行字以后就是一片空白。那一页纸大概是被泪水浸湿过，皱巴巴的。左伊把笔记本丢到一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手臂里，蜷缩起来抽泣着。
乔安伸手抱住了她，小声道：“别哭，别哭。”但是越是这样，左伊就哭得越厉害。乔安也听过一些理论，比如说意识流不能被打断，越是不愿想的事情就越会去想。她柔声道：“不要难过，我唱歌给你听。”
她没有准备，此时更没有配乐，便抓住脑海中第一首想到的歌，没头没尾地直接从副歌开始唱：“还是记得如何尽兴，如何流泪也笑着回应。扮做乐观者安慰心灵，携带香槟两瓶，只需相信生命，会有被庆祝事情。和时日拼命，疲劳还是有节目余兴，不考究验证，何谓快乐…”
左伊打断了她，声音还带着哽咽：“听不懂，换一首。”
乔安莞尔，左伊总是很有北京人的尊严，轻易不学粤语。她从善如流地换了一首，唱道：“就算和人群走散，路还有下一段，也许走失了乐园，独舞，也自能狂欢。就算和世界走散，人自有牵绊。这天色终未晚，这浮生终不换，许我再看看…”
这一次左伊没有再打断她，依偎着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啜泣着，心碎着。乔安也不知道唱了多久，差不多的歌词不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直到左伊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我…我回想起过去的生活――你知道吗？”黑暗中，左伊望向乔安，电视的荧光里她的眼睛显得很亮，“我发现，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过去的生活，那么多年。每天似乎一睁眼，就不知道被什么牵引着，跑到办公室里去，然后这一天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等到回过神来，就已经是后半夜了…”
“当时那会儿，谁还不是这样呢。”乔安感慨道，又说，“但是左伊，这是两件事。你和陈博士之间的关系，他对你的伤害，这是一回事。你的工作陷入瓶颈，你说之前的中资美元债市场不复存在，那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把这两件事强行牵扯上关系。”
“可是我觉得是一体的。”左伊道：“我今天思来想去，我的人生，就只有一个主题――逃避。逃避一切，逃避爱情，逃避决策，逃避所有重大的命题。工作是什么，或许就是这个逃避的借口罢。”
乔安道：“你不能这样解读你过去的人生。你之前和我说过，工作的意义呢，食而已。虽然不怎么高尚，但是却也逃不过。你工作顺利，从早忙到晚，这不是逃避什么。这只是平凡顺遂地度日。是因为那几年市场好，老天赏饭吃。同时你也优秀，自然而然出类拔萃。”
左伊笑了笑，道：“乔安，你太会安慰人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觉得我现在整个人生都支离破碎。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我觉得就已经要了我的命。”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乔安叹息，“我记得原来都是你在开导我。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人间清醒大女主’。”
“神他妈人间清醒大女主。”左伊吃吃地笑着，把脸埋进手里，整个人在沙发上蜷缩起来，“不要用这种词侮辱我。也别让我来侮辱这个词。它只会让我的每次软弱显得更加失败。”
“每个人都会软弱。”乔安说，“你的咨询师不是说过吗？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软弱。任何人在你的处境可能都会这样。”
左伊疲惫地摇摇头。
“左伊，你一直以来的生活太完美。你说你自己逃避，其实确实有可能。因为你很完美，所以你会逃避那些不够完美，但是又无法除掉的事情。”乔安说道，“事到如今，我只能说――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我也很想接受。我想把我过去的事情好好理出来，写在纸上，像咨询师建议的那样。”左伊道：“可是我回想起来，就觉得人生一片空白。到现在停下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迷茫。我对自己生活的记忆，还不如对你生活的记忆深。你和戴文那些狗血的破事，在我的印象里倒是还鲜活一点。”
“那――那你写我吧。”乔安忽然灵光一闪，“写我，写戴文。写我们的生活。写招股书啦，开会啦，撕逼啦，上市啦，爱来爱去，打来打去。其实，到底是我还是你并不重要。只要你写出来的，一定都是你自己。”
左伊喃喃道：“确实，到底是左伊，还是乔安，又有什么区别。”随即她又问，“对了，我都有点忘了，你和戴文最初是怎么开始来着？你们俩是在项目上认识的吗？”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你怎么就给忘了！”乔安埋怨道。
“你和我说那么多事情，我怎么可能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左伊说道，又潇洒一挥手，“算了！我自己想。”
“哈哈，你自己想？你想写出什么来？”
“我写的这段感情，一定是有始有终很圆满。”左伊若有所思，“算了，你们两个分都分了，也不可能太圆满。就是在合理范围内最大程度的圆满吧。”
说起这些，左伊之前那种几乎要崩溃的脆弱感好像又消失了。她恢复了一些生机，整个人又开始很活泼地碎碎念叨起来。乔安陪着她聊了几句，起身去洗澡收拾。出来的时候，看到左伊已经开了灯，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支笔，对着笔记本苦大仇深地念念有词。
“你悠着点，明天还上班呢。”乔安说，“我先睡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乔安起床走进客厅，看到左伊睡在沙发上。笔记本摊开丢在地下。乔安捡起来，看到空白的纸页上只有一行字。
“香港的秋天和北京的春天一样，属于一种玄学，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
乔安想，一行字也已经很厉害啦。
第111章 尾声
左伊在常年恒温的空调房里惊醒。
她按掉闹铃，一夜乱七八糟的梦仿佛一瞬间就忘在脑后。她打开手机，先看了看微信。几个月前相亲认识的男生还在坚持不懈地给她发早安，每天定时定点，也不说话，只有一个小太阳的表情。
“日你妹啊！”左伊暴躁地把手机摔在床上，气呼呼地起床穿衣洗漱。
至于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删这个人，主要原因是左伊要每天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耻辱的相亲经历。相亲机构对大龄女青年收费奇高，见一个普通男的，差不多要花一万块。花一万块，听不到一个声响，就只能沾上一个她毫无兴趣的普通人，每天像一个删不掉的程序病毒，定时定点地发毫无意义的消息。她当时脑子一定是进了水才会做冤大头。可见人一分钟也不能软弱，人软弱的时候，全世界都要欺负你，想从你身上挖一块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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