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后,某天下学回来,发现蚕少了一只,留下一个圆润雪白的茧。
再过几天,蛾子破茧而出,这时候它们便不再吃桑叶了,蚕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到了异世,沈朝盈碰上养蚕人,觉得也得让阿翘阿霁两个体验一下童年乐趣。
想来崔瑄这样的贵介公子,生王谢家,冰玉其身,大概是不懂这种“低俗”乐趣的。
崔瑄竟然当她面叹了口气。
这就稀奇了,沈朝盈笑问:“小崔大人是遇上烦心事了?”
崔瑄叹息的是远离耕织的女郎尚且知晓道理,与此息息相关的民众却不知。
他扼要地说了一些见闻。
沈朝盈笑着宽解:“长安已算好的了,郎君不曾任过洛阳,也该知当地百姓散漫,太守每每为此愁白了头。”
崔瑄显然不是愿意自甘堕落比成绩烂的那一类。
沈朝盈在他对面跪坐下。
在心里调侃了对方一句“贵介公子”,看在过往那些小费的份上,沈朝盈还是很厚道地从群众角度启发他:“小崔大人可想过,劝农官年年都去,早把植桑的好处翻来覆去说了不止千百遍,为何百姓仍不听?”
“家家户户怎么都知晓要种田?因是切实相关啊,大伙都知道不种田就没饭吃,这个,若是再碰上灾年,这个粮价……”
沈朝盈停下来,笑一笑。
衣裳卖再贵,缝缝补补又三年,到底不如种地来得实在,民以食为天啊。
听到这儿,崔瑄神色认真地点点头。
“另外,小崔大人刚也看见了不是?蚕虫娇嫩易死,若非熟悉养蚕人,成本也高不是?成本高有短期看不到回报者,百姓自然兴趣不大。”
崔瑄抿唇,显然在沉思。
“小崔大人要勉励百姓植桑养蚕,依儿拙见,还是得叫百姓看到切实的好处,抑或能降低些成本。”
切实的好处,降低初期投入……想通之后,崔瑄霍然起身,有些复杂地看她一眼,而后正经颔首道:“女郎所言振聋发聩,劝课农桑,任重道远,是某想当然了。”
崔瑄这样身份,这样认真态度,值得沈朝盈回以更大的尊重。
沈朝盈福身,轻声道:“小崔大人勤劳百为,备知民瘼,以百姓之心为心,是儿等之幸。”
崔瑄从沈记出来,没等第二天救直接回了县衙,对两位主簿道:“去坊间寻几位擅养蚕娘子来,另再购一批桑苗。”
张主簿惊讶,小崔大人一去三四天没回长安县,适才回来,不是说百姓积极性不高么?
崔瑄点头,正色道:“百姓是因蚕虫贵重娇嫩而却步,我们头两年挑其中家境贫寒人家,给其蚕种、授以养蚕之法,届时其余人家看到这些人脱贫致富,便不会再踌躇了。”
张主簿张大了嘴:“那,那买蚕桑的钱银……”
崔瑄想也没想:“自是县衙出。”
“这两日贴出告示去,愿学的人家限后日宵禁前来登记,前十户每户分五棵桑苗,以后的每户分两棵。”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太随意,得激励一番,
“桑苗成长期间,任何问题都可来请教县衙……若两年之后蚕养得好,另有奖赏,若因没有认真养而养不活,便将长成的桑树收回来……去吧,写好告示我再过目。”
崔瑄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足可见心情舒畅。
张主簿:“……”
让他算算,这已是小崔大人第几次下值后又心血来潮地跑回来吩咐一通了?
——
送走崔瑄,有些怵他的阿霁可算找着机会进来了。
举着一把嫩桑叶子给她看:“小娘子,这回可对了?”
“嗯,就是这个……你们从哪薅来这么多?”她们院后的基本都秃了吧?
阿霁红着脸小声道:“阿翘爬墙揪隔壁柳娘子家的……”
沈朝盈:“……”
她们店左手边是涂娘子食肆,右边是一间糕饼铺,卖的各色花糕点心,年后新开的,生意不算差。
但是或许是看着沈朝盈算半个同行,天然的不爽,又或许是眼馋沈记生意比她们好,却碍于自家花糕生意多少被沈朝盈给带动了而阴阳怪气,
总之,那家店老板娘柳娘子看沈朝盈她们就跟棍子上的木刺一样,时不时扎你一下。
阿翘莫不是伺机“报复”了一把?再看阿霁,虽不好意思,但眼神里隐隐有期待,莫不是在等着她夸她们俩?
沈朝盈觉得小姑娘真是有趣得紧,便是那分明不喜却不敢明着得罪自个儿的柳娘子,也有趣得紧。
沈朝盈点头:“日后就扯她们家的,她们家树大。”
反正那柳娘子也没少借着说话的由头来她们店里蹭吃蹭喝。
这一晚柳娘子又来了,恰巧碰上邱书吏来买酒酿圆子充饥,对方也算是熟客了,沈朝盈便客套了几句“郎君在忙也得吃暮食啊,公务是做不完的,身子才是自个儿的”。
柳娘子一听不得了,可算被她嗅着沈小娘子八卦味儿了。
沈朝盈在心里打趣这位莫不是发现了桑叶事才来的?面上不显,笑问:“柳娘子来了,随处坐吧。只是店里快打烊了,没什么好招待的。”
柳娘子没失望,还当着邱书吏的面就朝她挤眉弄眼起来,打趣道:“这位郎君何等眼熟到如此,怕不是日日来这儿的?”
看眼顿时脸红的邱书吏,沈朝盈笑道:“便是熟客哪有日日的?”
柳娘子玩味:“没有日日,也十有七八。”
沈朝盈便不复她所望地认真想了想,而后歉然:“我倒是没空琢磨这个。”
“……”柳娘子觉得自己忽然被噎了,却又没有证据。
她有些恼了,玩笑便更不知分寸起来:“却无需我琢磨,是你这买卖越发好了。我与阿涂店里何曾有年轻郎君连着几日不落地来?”
这“买卖”说的到底是什么买卖,可就难听了。
“砰”地一声,邱书吏匆匆放下碗,戴上帽子遮住红透了的耳根,压根不敢看二人,讷讷道:“沈娘子,某吃好了,便先告辞了。”
而后便飞也似地逃了,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柳娘子“嗤”地笑了,还没再说什么,就见一向脸上挂着客气笑的沈小娘子沉下脸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柳娘子一愣。
不过也就那一瞬的功夫,沈朝盈又淡淡一笑:“这大好春光,又是万物繁衍之季,柳娘子不妨去曲江边上散散心,没准也能遇着日日吃花糕的郎君呢。”
……
柳娘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儿,被她讽得起身就走。
沈朝盈转头吩咐阿翘阿霁:“日后莫再让她进店里,一步也不行。”影响她生意!
阿翘畅快道:“早等小娘子这话了,要再让我看着她偷觑咱们,我拿晾衣杆子戳瞎她眼睛!”
阿霁用力点头,半天也憋出一句:“回头我把东墙给垫高些!”
沈朝盈这回大力夸了她俩。
第29章 折桂广寒糕
疏星隐没, 残月坠西。
寅时末,天边黎明微弱,皇城大门缓缓打开, 龙辇在前,凤辇紧随其后,后妃及文武百官的马车争随仗出,宦官宫女随行, 浩浩荡荡。
等沈朝盈醒来的时候, 天光已然大亮了,周边邻居议论着昨夜御驾出城的阵仗吵醒谁家小儿, 恶哭不止,好不扰人。
沈朝盈睡前喝了点甜酒,这一觉睡得黑甜, 是以并不能很好地插入这话题,只好提桶打水。
洗把脸的功夫, 阿翘阿霁也先后走了出来, 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下还挂着淡淡青黑。
阿翘疑惑地看眼光溜溜的地面, 抱怨道:“昨夜不是打雷了?地上怎么这么干净?”
沈朝盈笑道:“你听着的或许不是雷声,而是千军万马碾过的蹄声。”
阿翘张大嘴,结巴道:“打、打仗了?”
“……”沈朝盈按一下她脑袋,“春耕节, 圣人要去先农坛祭祀亲耕的。”
阿翘松口气, 那便合理了。
长安城这么大,即便御驾从宫里出发时天还未亮, 到先农坛也得卯时末。
糖水铺刚准备好开张,沈朝盈就见尹县尉打老远走过来, 两眼下挂着鸡蛋大的眼袋,看起来苍老不少。
沈朝盈乐呵呵地调侃:“嘶,尹县尉昨晚抓贼去了?”
尹县尉苦笑拱手做求饶状。
他可宁愿是抓贼,好歹除了贼人以外他是老大,该怎么抓怎么布防都是他做主。
昨夜被京兆和禁军的人训得跟条狗似的,真是彻底没脾气了。
那些人,也就对着小崔大人还有个好脸。
沈朝盈很能同情他,她开加盟店也最怕跟总部人打交道,个个都牛气得不行。
皇帝出行是大事中大事,虽然是大半夜,但该疏散警戒的还是得做好。
帝后近身有两衙禁军随护着,沿途朱雀大街的安防布置则交由京兆府及抽调县衙人手安排。
刚彻底送走那一堆大神,尹县尉看看天色,啧,也到该上值的时辰了。
还睡啥呀,干脆直接去县署眯瞪半时辰算了。
才走到门口,恰好碰上沈朝盈她们张罗着开门,便顺便过来买些糕点饮子当朝食。
尹县尉一边等着,一边跟沈朝盈闲聊:“春光大好,小娘子这样芳龄,也该学旁的小娘子般去城外散散心,玩乐玩乐才是。”
沈朝盈莞尔:“尹县尉可陪娘子去了?如何,桃花都盛开了?”
尹县尉叹气道:“我哪有那闲工夫!春耕节后紧跟就是春闱,外地士子都进了京,鱼龙混杂的,难免要多上心些。”
为这些天回家时辰愈来愈晚,家里媳妇都跟他闹几次了。
“听说乐游原新种红樱树,开时灼灼动人,比桃花还好。赴京应试的士子近来多去那儿赏春,题诗壁上新诗不知凡几。”
尹县尉神色语气中不无向往。
沈朝盈被他说得有些意动。却不是为了樱花意动,而是嗅到了一丝商机。
春闱春闱,后世每逢高考季,产业一条龙紧跟着出现,尤其餐饮商家,简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打高考牌。
考前推出各类包含美好祈愿祝福的宴菜,类如“状元饼”、“探花汤”,考后又有带着庆祝性质的“金榜题名宴”、“鲤跃龙门宴”一类……
沈朝盈觉得,这热点不蹭有点可惜。
前世高考季她也蹭过一波,作为一个有事业心新中式糖水店店主,也是为了显得高深些,她没事就爱翻那几本古食谱,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点子学习一下。
《山家清供》中,有道点心名广寒糕的,恰恰好应景。
“采桂英去青蒂,洒以甘草水,和米春粉炊作糕,大比岁,士友咸作饼子相馈,取‘广寒高甲’之谶。”
嫦娥居广寒月宫,宫中有桂树,枝繁叶茂。时人以干桂花和甘草水混米舂成细腻粉末,过筛几遍,蒸成松软米糕,称广寒糕。
广寒糕被打上象征金榜题名的戳子又是源于《晋书》中,郤诜举贤良对策得天下第一,自视为“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自此“昆山片玉”、“桂林一枝”、“丹桂”等便有了才学出众的好寓意。
桂花淡雅,米糕松软,甘草只在回味余香中慢慢浮现。这样的古法广寒糕得趁热吃,凉了变硬就不是那味儿了。
热的蒸糕卖空了补货不及,还有冷的。
先揉面,冷水揉成结实粗糙的大团儿,拽出一个个面剂子上锅蒸。
待蒸透,面团像湿透了热化了般淌着,不断加糖进去搅和,最后盛进模子里晾凉切块,吃时再蘸桂花蜜。
沈朝盈拟完糕点方子,出去看阿翘她们做广告招牌,在边儿上指挥着:“字小了……还是小,一定要占半面牌子,不然人来人往的,不够显眼。”
又去看昨天买回来骡子,与阿霁笑道:“有这骡子能省咱们不少力气!你是不知道,去岁重阳,我推车上乐游原卖菊饮……”
阿霁听了,顿感自个肩膀手臂也酸疼起来。
过后再谈起,当时的辛苦已经记不得具体了,沈朝盈只记得大约赚了千余钱。
千余钱,在那会儿自个要起早贪黑摆摊挣半个月,放现在也就不到两天的利润。
阿霁更能体会,毕竟她是小娘子花三个千文钱买回来的。
不过沈朝盈又显摆:“这可是还没算上打赏钱呢!”
这回从孤军奋战成了三个人,沈朝盈与她们俩规划好各自负责的分工,立下军令状,打算大赚一笔。
沈朝盈最后打算上巳节去,三月三,郊外游春的日子,想来生意会更好。
又因三月三有个别名叫桃花节,她又做桃花酥,买回来桃花模子,以桃花瓣、赤豆泥入馅。
阿翘届时揽客,端着试吃的小托盘走得远些,边走边叫卖;沈朝盈算术快,负责收钱找钱,陪客人聊天儿;买的三样糕点并两种饮子,数量不算太多,阿霁备餐她从边儿辅助应当也能忙得过来。
除了挣这一波快钱,沈朝盈想了想,最好是等她们摆完摊后还能将人引流来店里。
虽说远了些,但或许就有愿意走这远路的客人呢?不是她吹牛,她敢打包票,眼下长安卖这些稀奇古怪甜点的就她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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