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住月牙的浓云缓缓流动。
这一刻,月亮彻底被挡住,最后一缕月色清辉消失,暖黄的微光让夏夜滚烫的空气多了几分潮湿,躁动。
谢茉心中漾起一丝微妙的颤动。
她还未见过卫明诚面上出现这样的神色,庄严肃穆中,透着义无反顾的坚定,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谢茉手心冒出一层薄汗,心跳不自觉加快,在这样暧昧昏暗的潮湿环境里,她莫名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想别开眼,或后挪一步,却听见卫明诚用喑哑醇厚的嗓音说:“我心悦你。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谢茉怔住了。
时间仿佛有了具象化为“咚、咚、咚”的心跳声,舒缓绵长,周遭的一切声音、画面都自动与她隔开。
她就像身处另一个时空,静静看着时间流淌,而在流经某一个点时,心里那道裹住她脚步的桎梏“咔嚓”一声裂开了。
她根本没想到卫明诚会一上来便表白,直抒“喜欢”,以至于她对这记“直球”毫无防备,被径直砸入心窝。
脸颊升温,心跳又重又乱,谢茉不由地低头,避开卫明诚灼热的视线。
过了好半晌不见谢茉抬头回应,卫明诚肌肉慢慢紧绷起来。
生平头一次,他向一个女同志表明心意,并提出结婚请求,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而他在做出决定之时,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虽然,他能感觉到谢茉对自己的好感,但结婚到底不同其他,必须要慎重考虑。
他不确定,一个月的接触对她而言,听到结婚会不会感到唐突。
卫明诚放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青筋根根浮起,关节处也吐出一道道白痕。
终于,良久的浓稠静滞后,卫明诚听到谢茉轻笑一声。
而后,在一片朦胧中,她徐徐开口问:“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想和我结婚的,是么?”
卫明诚漆黑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微微颔首,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有力的音节:“是!”
谢茉抬眼,轻轻问:“那你会喜欢多久?”
卫明诚捉住谢茉的手,眸色幽深,一瞬不瞬地圈着她,缓声却坚定道:“与子偕老。”
谢茉垂首默念: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话顺着历史长河飘荡至今,承载了她对爱情最终的向往。
或许这个时代的军人都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天然力量,他的保证,她从内心深处便是信的。
更关键的一点在他说话时的眼神,这眼神和奶奶对她说“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丢下你。”时的一模一样,坚硬决绝,而事实证明,奶奶完成了对她的承诺。
这眼神几乎霎时便击溃她的心里防线。
想清楚后,谢茉反而轻松起来,偏了偏头,抱臂抬眼向上睨着卫明诚,故作严肃问他:“要是咱们结婚后,你还会对我像现在这么好吗?”
谢茉在前世的确见过不少男人婚前伏小做低,婚后躺平当大爷的例子,虽然她相信卫明诚人品,但人嘛,总有松懈的时候,保险起见,最好时不时紧紧弦。
卫明诚一如既往地坚定道:“当然会。”
谢茉再次问:“那我要是不想做饭洗衣拖地呢?”
卫明诚丝毫不打磕绊地说:“我来干。我在部队多年,很擅长打理内务。”
谢茉唇角扬了扬,又被她强行压下:“那我要是花起钱票来大手大脚,你会怪我吗?”
卫明诚依旧很快回道:“挣钱就是要花的。生活过得顺心最重要。”
谢茉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又抛出个刁钻的问题:“我要是和其他军嫂处不来,和她们吵架拌嘴呢?你会不会帮我?”
“帮。”卫明诚稍微停顿一下,才道:“不过,事后我会去找她们丈夫沟通,让他们管好自己媳妇不要来欺负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谢茉眼底沁满笑意。
卫明诚说:“以上问题,我认为都是我最基本该做到的。”
这句话大大的加分。
谢茉笑吟吟鼓励道:“继续保持这份觉悟。”
卫明诚品味出谢茉话语背后的深层含义,这一刻,他只觉得胸口鼓噪得厉害,心跳比他第一次因战功授勋还要猛烈,平复了好半晌儿才低低确认道:“你愿意和我结婚,是么?”他的嗓音似被心火灼伤,喑哑暗沉。
谢茉狡黠一笑,突然踮起脚尖,仰脸,嘴唇在卫明诚侧脸轻碰了一下:“盖上戳,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说罢,不等卫明诚反应,转身便跑走了。
第034章
章明月见谢茉脚步轻快, 眼尾眉梢浸润着欢喜,便也牵了牵嘴角:“决定结婚了?”
谢茉抿唇一笑,颔首轻轻道:“嗯。”
不管从本性论, 还是对其他外部因素考量,她都决定结婚。
章明月肃容郑重问道:“你认真慎重衡量过了, 不是一时冲动?”
谢茉敛起笑意, 正色说:“是我遵从内心做出的决定。”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前途莫测的冒险, 那个经过周密慎重忖量之后而做出的选择一定是当前最佳答案。
章明月徐缓地点点头:“也好,两人长久分开总归不好。”
虽然她也更倾向谢茉的选择,但章明月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当年老大执意去大西北支援建设, 她虽为儿子的觉悟和本领骄傲,可也不妨碍她舍不得,茉茉从出生便在自己跟前, 只自己去其他地方开会学习时, 她们母女俩才分别三五天, 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茉茉这一嫁人,天南海北再见面又不知何时, 光是稍一想想, 她心就跟被挖走了似的, 疼得不行。
可孩子们大了, 总是要飞离父母, 去拥抱他们自己的人生和生活,父母能做的, 便是适时放行,时刻关注着他们, 等他们累了张开怀抱,给他们提供个能安然休憩的港湾。
瞧见章明月眼底藏不住的伤感,谢茉心头突然泛上一阵酸涩,抬手紧紧抱住章明月的胳膊,喃喃唤道:“妈妈?”
章明月鼻子翕动一下,强笑道:“没事儿,妈妈只是舍不得你。”嘴上说着没事,眼眶却渐渐蓄起红晕。
谢茉心头的酸涩猛地冲入眼圈,她把头枕在章明月的肩膀上,故意嬉笑道:“那我不嫁了,一辈子跟着爸妈,一直生活在你们的庇护中,那才美呢。”
章明月拍了她后背一记,笑斥:“胡说,哪能一辈子不成家。”
顿了顿,她又带出个笑:“以后就我跟你爸两人,没你这个小磨人精打搅,那才是真的美。”
谢茉摇着章明月胳膊软声抗议:“我明明最贴心。”
“是是,你最贴心,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章明月状似无奈摊手,又搂住谢茉肩膀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嗔笑道,“可也最会磨人了。”
谢茉哼哼唧唧撒娇。
她心底倏地涌上一阵怅然不舍。
刚穿来那会儿,谢茉怕露馅,一直想尽快解决谢家危机,然后远远离开,现今离别近在眼前,她却积攒了许许多多的不舍和惦念。
截至目前为止,她在这个时空接触最多的人便是章明月,从她睁眼起,章明月便温柔包容以待,一点点消磨她初临异世的惶然不适,之后更是保持开明态度聆听她对白国栋的种种揣测警醒,最终谢家安然无恙,章明月居功至伟。
章明月在这期间体现出的智慧和果决,让谢茉敬服不已,且已悄悄把章明月列为她前行榜样。
谢茉虽和谢济民的相处时间有限,但他知识渊博,又随和风趣,对孩子不摆架子,不论是在生活还是工作中,他显露的人格魅力,都很令人向往。谢济民完美诠释了她心中对爸爸这一角色的想象。
章明月突然出声把谢茉从低郁的情绪中惊醒。
“我跟你爸结婚没多久就有了你哥,之后一年到头分隔两地,直到全面胜利,新中国建立才调到一地工作,立时又把你哥接过去团聚。”章明月面上不知不觉浮上追思,“这么算起来,我跟你爸的确没过几天只有我俩的日子。”
“以往工作闲暇时刻净分散给你们兄妹了,这以后呀,我跟你爸也能在彼此身上多放几分精力。”说着,章明月眼波中向往神采渐渐浓厚。
见状,谢茉也慢慢释怀了。
章明月把子女远离视作她跟谢济民享受二人世界的契机,这再好不过了,他们夫妻感想一向好,却甚少专心陪伴彼此,这回到青市后家里只余他俩,视线正中只有彼此,感情定会历久弥坚。想来用不了多久,由她离家而生的空落不适便可消弭于无形。
“越来越迫不及待了吧。”谢茉笑眯眯道。
章明月捏了她一把,笑骂:“我看是你越来越没大没小,竟敢开涮你妈。”
谢茉闪躲着讨饶。
母女俩的欢笑声震得空气都活跃起来,不复先前的沉闷。
***
第二天上班时,谢茉悄没声息拐进主编办公室,把情况跟主编说了后,又拜托道:“主编,请您先别与同事们提,等我正式走的那天,会带着喜糖亲自跟大家道别。”
主编颔首同意,惋惜喟叹:“你脑子灵活,笔头出色,是咱们报社不可多得的一员干将,放你飞走,我这心可真疼哟。”
花花轿子人人抬,谢茉忙给他戴高帽:“全赖主编栽培,刚到咱们单位,我什么都不懂,是您不辞辛劳,耐心地一遍遍倾囊指点,我才能逐渐进步。您是一位令人尊敬爱戴的好领导,好老师。”
主编乐眯了眼,伸指点点谢茉:“言过其实,言过其实。”
谢茉真诚道:“公论自在人心,您是怎样的人,大家伙有目共睹。”
暗自忖了忖,谢茉又说:“我爸妈也十分感激您对我的教导爱护,让我务必请您到场我的婚礼,介时的茶话会上要亲自表达对您的谢意,我来时都跟他们立军令状了,您可一定得去。”
主编为人虽稍稍功利了些,但总体还算正派,且的确给过原身和她不少指导和方便,作为她单位领导,没有不邀请的道理。
至于其余关系亲近的同事,等她正式离开那天再邀请不迟。
主编眼里亮光一闪而过,呵呵应承道:“这是自然,咱们报社也算你娘家嘛。”
话音一落,他把话题转到工作上:“你手头还有什么工作?你来得及完成吗?不行的话,我安排给其他人。”
谢茉道:“我手头只有那篇医院相关报道还需要润色,午饭前保证交给您过目。”
“那行。”主编叫住转身欲走的谢茉,“记住,这里永远是你娘家,随时欢迎你来探望。”
谢茉笑:“会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咱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
医院这片报道还是她当初为了方便调查柳护士向主编提议的,那之后她也确实认真走访了剩余那几家英雄家庭,但她无意间听了提到门卫老大爷曾经的光辉实际,觉得更具新闻和社会价值。
门卫老大爷从医院初建便守卫在大门口,几十年间,他手里抓过七八个特务,救过二十多个被人贩子偷走的婴孩,送了十数波到医院行窃的贼人进公安局,一双利眼堪比探照灯,将路过他身边坏人的险恶面孔一一暴露于光亮中。
如今街面上越来越混乱,报道门卫大爷的事迹正当时。
将稿子交给主编时,谢茉顺便请了假,下午她要和卫明诚去拜访李青山李老爷子。
谢茉跟卫明诚吃午饭时便与他商量带什么上门,卫明诚听见问题低笑片刻,疏朗的眉宇间蓄满笑意,平素冷硬的唇角弯了个温和的弧度,吐出的字还裹着笑音:“水果就行。”
谢茉点头表示赞同:“嗯。”
但——
“你笑什么?”谢茉抬眉不解。
卫明诚眸中略泛起一丝不自在,微顿了下,之后才道:“第一次见你紧张。”虽然不明显,但话变得略密了。
顿了顿话头,他又宽慰道:“李老人很不拘小节,你去了后不用拘束。”
这却不是他笑的缘由。
是他想到他们俩这般饭桌商议送礼,还是以俩人的名义送出去的礼,像是已经结婚的夫妻。
谢茉倒未怀疑,从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我就看你见我爸时紧不紧张。”
她想到卫明诚上回见到章明月时下意识绷紧身体,眼底涌上兴味神色,不禁期待起卫明诚明日的登门来。
卫明诚哑然失笑,扬了扬眉道:“尽量不给你丢脸。”
谢茉笑容明媚:“那我拭目以待。”
俩人吃过饭,又去买了个西瓜,称了八颗成人拳头大小的桃,便由卫明诚拎着去了科研大院。
临到院门前,谢茉拦住抬手欲叩的卫明诚,从他手里接过桃子后,方示意卫明继续。
卫明诚垂眸低笑两声,再次抬臂,敲响厚重木质门板。
“来了,来了。”周芬今日特意请假在家,正在择菜,听见门口响动,便小跑着来开门。
“茉茉,快进来。”周芬打开门见到谢茉,又见她手上拎着东西,便笑着说,“哎呀,怎地这么客气,还带了东西。”
谢茉颔首,宛笑道:“看见水果不错,就带了点跟您们一起尝尝。”
“重不重?”周芬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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