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指尖微微用力握了握卫明诚竹节似的手指。
卫明诚捏了捏她柔嫩的手掌。
在离市委家属大院还有一个路口时,两人默契地顿住脚步。
昨夜两人藏身的那棵大树遥遥在望,随风摇曳着枝丫,叶子拍打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在跟他们招手。
有一道灼烈的视线从谢茉头顶投射而来,她抬头仰脸去看,正撞上卫明诚目光擦过她的唇滑开,落定在那颗大树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是起了两团浓稠的黑雾,翻涌搅滚。
谢茉心头一跳,若有所悟。
她撩起眼皮,就见卫明诚系着一丝不苟的风纪扣,薄唇微抿,面容绷得正经,手上却一刻不停地揉捏她指节。
谢茉的坏心眼蠢蠢欲动,再压抑不住。
她目光熠然一闪,往前一步,掀起薄白的眼皮,视线落在卫明诚的唇上。
谢茉踮脚凑到他耳畔,低喃道:“在想什么呢?”
蓦地,卫明诚使力一拉,谢茉不由自主地朝前跌了一步,半边身子紧紧地贴到他手臂上。
猝不及防之下,谢茉心口猛地一窒,下一秒,紧贴着的皮肤炙热得仿佛飞溅的热油,烫得她打了个激灵。
视线不自觉下移,便见他放在车把的那只手好似怀着极度的克制和渴望,缓缓地,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谢茉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卫明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指关节的动作。
卫明诚低眼,凝眸望着她。
谢茉一撩眼皮,霎时凝固在卫明诚幽深不见底的瞳仁中。
空气里飘荡着令人心悸的安静。
不知怎地,谢茉心里霍然涌上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她探另一只手,缓缓上抬,若即若离地拂过卫明诚侧脸,最终悬在他唇前,伸出食指超前一压,还学着他揉捏她手指的样子,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地揉摁了一下,唇瓣轻启,气息浅浅:“老实交代。”
俩人鼻尖几近相触,呼吸可闻,空气骤然潮湿起来,像是密密稠稠的雾气弥漫,吞噬光影。
夕阳落得极快,如情窦初开的青葱少年赶去见心上人,漫天的晚霞被拖淡,冥冥暮霭浮上,给天地万物盖下一层薄薄面纱。
正和了此刻两人间的气氛。
气氛正好,谢茉在游移要不要趁势亲上……
“叮铃铃”——
一阵聒噪的自行车车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谢茉猛然后退一步,不远处的路口有一辆自行车正慢悠悠的经过。
凝怔片刻,谢茉忍不住轻笑一声,后退着摆了摆手,一语双关对卫明诚说:“就到这吧。我回家了。”
说完,她轻盈地转过身。
久久没听到卫明诚的回应,走出去七八步的谢茉不禁回头去瞧,却见卫明诚还直直站在原地。
一身威严简洁的军装,峻挺修长,头肩比极为优越,站在那里,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犹如蜿蜒的暗河,流漫到她脚下。
“期待你与我爸明日的对弈。”谢茉莞儿一笑,微微侧着脑袋,脆声道,“咱们明天见。”
卫明诚面上神情无懈可击,可接下来的一句简短的回答,却泄露出他真实的情绪。
他眉目敛着,应道:“嗯,明天见。”声音嘶哑,嗓子里好像掺了一把粗粝的沙子。
谢茉一怔,旋即扭头就跑。
不一会儿,顺风送来一阵银铃般的细碎笑声。
第036章
谢茉浑身洋溢着轻快的气息, 一推开院门,恰与在菜畦里摘豆角的章明月打了个照面。
“妈,我回来了。”谢茉走到章明月身边, 挑拣成熟的豆角一根根摘起来,“您还没吃完饭?”
“吃过了。”章明月从兜里掏出一根麻绳, 利落把豆角一扎, 放进脚边的竹篮里, “咱们吃不完,这豆角又老得快,往年还能摘下来晒干留到冬天添个味,但今年咱们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上千里路带着也不方便,不如趁着鲜嫩摘些下来送给四邻。”
她接过谢茉递来的一把豆角麻溜地用麻绳扎上,口里问道:“见到李老了?感觉怎么样?”
“李老人很爽朗风趣。”谢茉挑挑减减说了些。
听到卫明诚要升职, 章明月赞叹道:“不到二十四岁能到他现今的等级, 相当了不起。”
下一瞬, 她停下手头所有动作, 话头一转:“不过,这也意味着他日后的工作会非常繁忙, 即便不像你爸这样每天不着家, 可也得经常出任务, 你要有心理准备。”
“嗯。我知道的。”谢茉颔首, 顿了顿又问, “你对爸爸的忙碌会不会不满?”
章明月笑道:“和你爸爸结婚时我就觉悟,他要忙事业, 不能守家。再说,我也要奋斗自己的事业。”
谢茉说:“我会向您学习。”
想了想, 她补充道:“各方面的。”
母女俩说说笑笑,一会儿摘满一竹篮,谢茉自告奋勇去四处送菜,把章明月摁在沙发里休息。
自从赵嫂子进了公安局,家里没再找保姆,家务活都是谢茉跟章明月分担着做,章明月眼里比她有活,少有闲着,谢茉便常常找机会强令她休息。
待谢茉把豆角四下分完回家,把邻居回赠的小瓜洗了两个,甩干净水递了一个给章明月。
“咔嚓。”
谢茉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腔迸溅:“真甜,您快尝尝。”
章明月接过去却没吃,而是说:“刚才公安局打来电话说袁向红想见你。”
谢茉愣了愣,甘甜的果肉突然没滋没味起来。
“不想见。”她果断拒绝。
袁向红从高处摔进泥潭,她却提不起丝毫兴趣去观摩对方狼狈情态,落井下石什么的,很没劲,她又不是袁向红。
可第二天谢茉就自打嘴巴,去了公安局。
昨日深夜,她大汗淋漓从梦中挣脱醒来时,便决定要见袁向红一面。
梦中,她又重“看”了一遍袁向红趾高气扬奚落原主的片段,最终画面定格在木呆呆瘫坐于地的原主,口里不住喃喃着“为什么”。
为什么谢家会选上谢家,明明她爸兢业为民;为什么夺走想要的一切,还要折辱他们;为什么是白叔叔充当的刽子手,明明他很崇敬爸爸,对她很是慈和关爱;为什么……
为什么袁向红这么恨她,明明她对袁向红那般关照信赖,她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即便谢茉已经醒来,但梦里那股痛悔、愤懑、压抑、茫然、困惑的情绪铺天盖地挤满她的心脏。
谢茉明白,原主曾对袁向红真心实意付出过,她想亲耳听听袁向红恨她的缘由。
于是,谢茉第二天便见到了袁向红。
谢茉眼睛随意搭了一眼,很轻易便瞧出袁向红仔细梳理过仪容,只不过结成发绺的油腻发顶,脏污斑斑的白衬衣,枯黄的面容,开裂的唇瓣以及嘴角破皮的燎泡,无一不彰显着她的狼狈。
谢茉敛下目光。
“看我落到这幅田地,你是不是很得意?”袁向红声音嘶哑,“滋啦滋啦”像石块摩擦铁皮,尖锐刺耳。
谢茉扬眉抬眼,不等她回答,兴许本就不需要她回答,袁向红眉梢倒立,嘴角拉出一抹极致的讥嘲:“可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只不过有一对好父母罢了。”
谢茉笑道:“我的确有一对再好不过的父母。”
“你也承认自己一无是处。”袁向红“呵”的狞笑,“你除了这张脸,还有哪里比我强!”
谢茉懒懒淡淡地反问:“有脸还不够吗?”
袁向红气噎。
谢茉不紧不慢追了句:“你不是一直羡慕吗?”
袁向红眼珠几乎崩裂出眼眶。
压抑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一泓而出,冲昏袁向红头脑:“是啊,我羡慕你,羡慕你活得轻松幸福,羡慕你得到那么多人喜欢,羡慕你想要什么都有人捧给你。而我呢?只是想体面的活着就要费尽全力,使尽心机,我想要什么,只能去争,去抢,去骗,去偷。”
“可那又怎么样,我总归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袁向红死死盯着谢茉,恶狠狠道,“而你,谢茉,则被我耍得团团转!”
“哦,我还在你手里夺走了白江河。”袁向红似找回优越感,咯咯笑了一会儿。
谢茉一直静静看着她,如同欣赏一出猴戏杂耍。
“说到白江河,啧啧,谢茉你眼光真不行,他居然和他们一单位一个女同志搞上了。”袁向红突然朝前迈了一大步,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的恶意,“看来,你的魅力也不过如此,他宁愿去搞破鞋,也不再去追逐你。”
“这样一滩烂泥,你却把他当宝,谢茉你是不是眼瞎?”
“是,我眼瞎错看了你。”谢茉一脸平静,“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自认对你也足够好,可你为什么偏要恨我?”
闻言,袁向红一脸激动的潮红。
“对我好?哈哈,那不过是你高高在上的施舍罢了,少摆那副救世主的模样,虚伪!虚伪得让人恶心!”
倏地,谢茉心口没来由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消散,浑身说不上来的松快。
她长舒一口气,转身欲走。
“等等!”袁向红急呼。
谢茉不回头地说:“除了疯言疯语,你见我还有其他目的?我耐心有限,有话直说。”
目的?
她为什么吵着闹着也要见谢茉?
袁向红喃喃自问。
曾经跟谢茉的一场对话忽然出现在脑海。当时,她收到谢茉送的一件崭新布拉吉,那是她第一件全新的布拉吉,她心绪复杂,问谢茉为什么这么做,谢茉说“因为她们是朋友”,谢茉当时笑容清澈又明媚,语气理所当然。
那时她不以为然,把这件事当做谢茉又一次的施舍,很快忘到脑后。
没想到回想起来,竟那么清晰,谢茉说“朋友”时微微上扬的语调,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谢茉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不求回报,没有目的,只是因为她们是“朋友”。
初见时,看上去清高不好接近的谢茉,相处起来竟那么单纯温良。
她羡慕谢茉,嫉妒谢茉,痛恨谢茉,到最后她最想见的人还是谢茉……
等了等,袁向红一直未出声,谢茉侧脸瞥去,袁向红正一脸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
转身收回目光,谢茉毫不迟疑地迈步离开。
谢茉的离开令袁向红猛然回神,心被狠狠掐了一下,道歉脱口而出。
“对不起,我错了。”
那道纤细亭亭的身影稍顿了一下,须臾便径直前行,袁向红奋力地喊叫,歇斯底里地喊叫,可那人自始至终都没回头。
太迟了,她对不起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袁向红瘫倒地上,望着门口的方向,良久突然放声痛哭。
她忽然意识到,她心底最深的渴望,是寻回那个笑容清澈又明媚的朋友。
可再也不可能了……
心被生生挖走一块,袁向红痛到失去知觉,只嘴巴张张合合,喃喃呓语着“对不起,我错了”。
***
谢茉见过袁向红后,便彻底放下,她现在全副心思都放在卫明诚傍晚的登门上。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走到家属院院门口,却见卫明诚正肃立门口一侧。
谢茉把人招呼过来,笑问:“等很久了吗?”
卫明诚说:“没一会。”
他面无表情虽包裹得滴水不漏,但脖颈肌肉蓄势待发般微微隆起,且谢茉捕捉到他嗓音里隐隐绰绰的紧绷,于是,他凑近一点小声问:“紧张?”
卫明诚微微颔首,抿唇承认道:“嗯。”
谢茉觑见他一板一眼摆臂迈步,涌到喉头的调侃又吞了回去,沉默片刻,眉眼一弯,油然露出个柔软明媚的笑容,叫人想到春日里的朝阳。
卫明诚敛眸,垂下薄薄的眼皮,以眼神传递疑问。
谢茉笑容愈深,水澄澄的眼睛落在卫明诚的脸上:“你的紧张来源于对我的重视,所以,你越紧张,我便越开心。”
卫明诚哑然,继而略提了提唇角,紧绷的情绪松散些许。
“还有啊……”谢茉伸出纤长的食指朝下一指卫明诚的手,那里正提着烟酒茶叶等礼品,“我之所以不替你拎东西,既不是因为李爷爷昨日训示,也不是我忽然犯懒,而是为着你考虑哦。”
卫明诚从鼻腔里震出一声笑。
下一瞬,他说:“以后但凡我在,东西都不用你拎。”
谢茉真诚夸他:“你身上优秀品质真多,这很好,务必发扬光大。”
卫明诚笑应,已瞧不出明显的紧绷。
待章明月瞧见两手空空的谢茉,和满手大小包的卫明诚,瞪一眼谢茉,伸手把礼品从卫明诚手里接过,笑着把他迎进门,在听见谢茉狡辩“是他不让我拎”时,笑容不由地更盛,对人也更热情两分。
谢茉轻轻一哼,偷偷飞给卫明诚个“我没说错吧”的得意眼神。
卫明诚挑眉,将昨日在李家收到的大拇指还给她。
谢茉澄澈的眼底霎时划开一帘潋滟水波。
三人走进客厅,谢济民恰巧挂了电话,一脸笑容走向他们,对卫明诚说:“明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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