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看,卫明诚正站在书桌后,从一侧的抽屉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盒来。
循着轻浅的脚步声,卫明诚抬眼望去,正看到身穿白色圆领短袖,和深蓝色短裤的谢茉出现在门口。
着眼细瞧,她衣服被头发滴下的水洇湿了,肩膀和背部纤薄线条隐隐绰绰。
卫明诚目光不动声色在她那双露着的,又白又直的长腿上流连一圈,再别开眼时,眼睑下隐有深色浮动。
谢茉朝里挪了两步,问:“拿了什么?”
卫明诚直接把盒子递给谢茉说:“打开看看。”
谢茉接过来,木盒黑沉油润,上面雕刻着精致繁复的梅花纹路,但只这木盒的材质和工艺,再算上年头,也到收藏级别了。
能用这样一只盒子装载的物件该是什么模样。
一瞬间,谢茉所有心思都放在手里的物件上。她小心打开暗扣,掀开木盒,只见莹白的丝绸缎子上静静躺着一只绿色翡翠手镯。
这绿色饱满纯正,均匀透亮,不含任何一丝丝的杂色、偏色,谢茉前世曾看过相关科普短视频,从这只镯子的绿色和翠色的饱满度上来看,应是翡翠中的极品,帝王绿。
谢茉愕然瞪圆眼睛,抬头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走到她面前,探手取出手镯,携起谢茉左手腕,缓缓套上。
灯光下,碧汪汪的手镯似水般流动在她雪白的腕子上。
谢茉呼吸一窒:“这?”
卫明诚垂眸凝视着她,低声道:“这是我妈留给儿媳妇的。”
谢茉怔住。
好一阵儿,谢茉敛回神,扣住卫明诚手指,一脸郑重向他保证:“我会好好保存的。”
说罢,又抬起手腕欣赏了一会儿这流光溢彩的手镯,便脱了下来放回木盒。
“先收起来吧。”摊开卫明诚手掌,谢茉把木盒郑重其事放进他掌心,解释,“一是目前时局不便张扬,二是这太珍贵了,不管是妈妈的心意,还是镯子本身价值。”
卫明诚颔首同意:“好。”说着,轻轻地捏了捏谢茉手心。
提到价值……
是为了转移卫明诚注意力,也是真想了解,谢茉便问卫明诚:“咱们聊聊家里的存款收入吧。”
过日子离不开钱票,享受生活更离不开钱票。
谢茉说:“只有了解清楚家里确切的经济情况,才能量入为出,更好地规划生活。”
这个年代许多人为了理想志向,餐风饮露甘之如饴,谢茉相当敬佩,但她自己做不到,她首先考虑的是打理好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在乎外在物质,在乎钱票。
在孤儿院时,任何东西都靠争靠抢,身形瘦弱的她经常被排挤在队尾,只能捡剩下的,或破损残缺的。从那开始,她渐渐明白钱的重要性。
卫明诚提唇,表示赞赏。
他转身,探手从书架顶上取下来一只带锁方木盒子,又从底层抽屉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把小铁锁打开,从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谢茉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厚厚几卷纸钞,她刚要数一数,卫明诚已从旁报出个数字。
谢茉惊讶,这都好小一千了,结合现在的物价,估摸一下购买力……
谢茉瞠目。
她瞪眼的样子煞是可爱,卫明诚低低笑出声,而后解释:“我吃穿都在部队,没什么额外开销,只偶尔买一包烟,和战友们下顿馆子。”
谢茉笑眯眯提出表扬。
卫明诚又给谢茉说起他如今的工资情况:“我一月工资100块,每月津贴不等,各类票也不少……”
接着,他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来一只铁盒,打开,里面放着粮票、布票、肉票、糖票、邮票、工业券……谢茉甚至还从里发现一张自行车票。
卫明诚把自行车票抽出来,说:“家里自行车你骑起来不方便,等休息我们去县城再买一辆女士自行车。”
谢茉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说完家庭财政大事,已是晚上八点半。
是上床酝酿睡意的点了……
在火车上摇晃了这么久,谢茉一直没休息好,这会身体已经极其疲惫,但精神却相当亢奋……
待会儿就要和卫明诚躺在同一张床上了吗?悄寂无声的夜,黑黢黢的小院落,只有她和卫明诚的家……这和谢家小院那晚不可同日而语,那晚她不仅醉了,那栋房子里还住了她爸妈。
可,现在,只有他俩。
她心底莫名发虚。
谢茉偷偷用余光瞥身旁的人。
昏黄的灯光拢着男人深刻面庞,硬生生在沉肃的表情中涂抹上一丝暧昧。他唇线紧紧绷着,不知道是酝酿还是克制着什么。
这就要,咳咳……咳,那什么了吗?
谢茉自觉隐蔽的目光,其实强烈得难以忽视,卫明诚侧脸低眸望着她,深邃的瞳仁如一潭深泉,漫出幽幽的微光。
好似过了许久,又仿佛就在下一秒,他薄唇微启,溢出来的声音低低哑哑,像手捻细纱发出的声响:“茉茉……”
“时间不早了,困不困?”
“要不要上床休息?”
四目相对。
他那双黑黢黢的眼中压着风雨欲来的黑云,一个眨动间,便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茉僵立了好一阵。
霍地,心跳剧然激烈起来,“噗通、噗通”砸得她心窝疼,谢茉咽了咽口水,突然特想去厕所……
第045章
这种心慌意乱、迷离恍惚在谢茉果真去了趟厕所后, 便轰然而散了。
谢茉从厕所出来,疾步往屋里走。
卫明诚站在书房门口,见状, 凝目看着她问:“怎么了?”
谢茉朝卫明诚悻悻一笑,什么都没说, 抿紧唇, 匆匆钻入卧室。
顿了两秒, 卫明诚抬步跟进卧室,就见谢茉正在翻捡行李箱,还问:“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谢茉几不可察地僵了僵,起身把卫明诚推出卧室, 轻声软语赶人:“你先出去,不许偷看。”
卫明诚低眼端详,只见她眼神飘忽, 双颊微红, 静默片刻, 到底颔首转身, 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
静坐片会儿,谢茉便从卧室出来, 并不看迎接他投过去的视线, 避开他伸出的长腿, 贴着门框跨出堂屋。
卫明诚起身。
谢茉闻声回头, 神情微妙的尴尬, 咬了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后眸色一定,说:“我去洗点东西。”
卫明诚脱口:“我来吧。”
谢茉一狠心, 扬了扬攥着的拳头,边缘露出一点白色布料,快刀斩乱麻般道:“不用。我自己洗就行,你不大方便。”
卫明诚没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
月亮高挂天边,清冷的光辉倾洒,将大地映照得透亮。
水声停歇,谢茉把手里物什晾在绳上时,藉由月光,卫明诚看清巴掌大的那块布料是什么。
瞳仁凝固少顷,他长长吐出口气。
卫明诚站起身,迎面撞上进屋的谢茉。两人视线相接,互相凝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去厨房给你冲碗红糖水。”
谢茉一怔,尴尬的红晕由耳尖漫延至耳垂。
卫明诚和她擦肩,侧头口吻柔和地叮嘱:“你先坐下歇会。”
他深深看她一眼,看不出情绪,这视线虽轻飘飘,却把她那句到口的“不用”压了回去。
谢茉乖乖点头:“哦。”
卫明诚径直去了厨房,谢茉端坐在椅子上,垂眼怔怔盯着自己莹润纤长的手指。
她左手攥住右手手指滑动摩挲,又换右手攥住左手手指滑动摩挲。
回来几轮,抬头朝门外望去,厨房门口,一道斜长的暗影时隐时现。
尴尬,歉意。
可也不能否认,她心底是暗暗舒了口气的。
她并非厌恶抗拒男女情事,且因从未经历过,也心存好奇,可要迈过这道门槛,她心理准备尚还不足。
可,对于一个谨慎慢热的人来说,太快了。
她很满意,至少目前为止,她很满意卫明诚,她只是需要一个缓冲期,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按部就班”在她看来是一个美德词汇,脱轨或加快进程都会令她不安。
若没有姨妈打搅,她自我调节一会儿,一闭眼不去乱想,成既定事实之后,便也不必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但总少了点什么……
谢茉斟酌用词,是毫无踌躇的心态,是全心全意的投入,是双方旗鼓相当的渴求。
谢茉抿了抿唇,从椅子里站起来,踱步到了书房,走到书架前,慢慢移动脚步览视着书籍。
从头走到尾,谢茉停驻,随手取出一本书。
谢茉前世爱买纸质书,她喜欢感受手指和纸张摩擦时的质感,喜欢听书页翻动间的窸窣声响,书本真切压在手心,也更容易让她获得“在学习”、“在进步”的满足感。
后世生活节奏快,体现在文字上便是常常一句话便成一段,行间距还特宽。
而这时代出版的文字却大相径庭,兴许现在人更有耐心的缘故,一段文字多数得有几百字,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一个分神便会丢了读到的节点,还得费神一行行的找,这也是为什么老一辈的人读书时习惯手指跟着眼睛在文字下划动。
谢茉这会儿心浮气躁,读了两句跑了两回神,索性合上书塞回原位置,又蹲下身浏览起最底层的书籍。
这边书籍相对陈旧,有一些甚至用报纸做了封皮,谢茉随机抽出了一本,翻开读了读。
这一读便读了进去。
“先把红糖水喝了再看书。”一道醇厚温和的嗓音忽然响在头顶,谢茉手一顿,合上书就要站起来。
可她起猛了,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踉跄,人朝前栽去。
卫明诚拉住她,乌黑浓密的眉一凝,从她手里抽出书,顺手将之搁在书桌上。
“怎么不坐椅子上看?”
说着,卫明诚把椅子提到谢茉脚边,见人坐下,又把军绿色搪瓷茶杯放置在谢茉眼前。
谢茉直愣愣瞅着那只指骨分明的手。
卫明诚叮嘱:“微微烫口,留心。”
“……哦。”
棕红的糖水在灯光下泛起微小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从最中央向两人方向涤荡。
谢茉用力闭合双眼,接过茶杯浅啜了两口,这红糖水入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回味绵长,因而她便道:“谢谢,很好喝。”
卫明诚说:“家里红糖不多了,不够喝再去买,糖票若是不够用,给我说,我去想办法。”
瞟见谢茉眼神中掠过的疑惑,卫明诚主动解释:“以前发下的各类票都散给家里人口多的战友了。”
谢茉笑道:“嗯,挺好的,过期不用也是浪费。”
方才俩人清点家里钱票时,谢茉便有所猜测,以卫明诚的工资水平大致可估量出他能拿的各类票有多少,铁盒子里面那些明显少了。
谢茉又记起今天来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孩子,其中两个身上的衣服都小了,甚至裤子膝盖处还有补丁。
这边住的都是营长、团长,工资和各种票应该和卫明诚差不多,或更多,该是不存在钱不够用的情况,所以,只能是缺票,买不着布。
家里人口多,各种消耗大,尤其孩子长得快,调皮的孩子也费衣服,干部们领票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家里需求增长的速度。
铁盒子里比布票更少的是工业券,它比糖票、布票更难得,是按照工资配比发放的,生活中方方面面却又离不得工业券,因为购买锅碗瓢盆、鞋子、雨伞、毛巾、牙膏牙刷……等都需要工业券。
“上个月我不在,票让政委领了,塞给我一张自行车票。”卫明诚说,“正巧咱们如今用得上。”
谢茉莞儿:“嗯。”
稍停顿一下,他继续说:“下月起,我把票都拿回来,由你处理。”
谢茉大力点头表示赞同:“好。”
谢茉一口一口把甜滋滋的糖水喝完,探手把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茶缸放到书桌上,眼尾余光瞥见旁边的书,一道灵光闪过,谢茉恍然大悟。
头先那本书她之所以读不进去,是因为书里面内容像政治教科书,后面这本一读便投入进去,是因为它是一本小说,这时代即便是小说放在后世也多数被归为严肃文学,其笔力、构思,全不是后世网络小说、甚至纸质出版物可比拟的。
不过……谢茉略一回想内容,嗯,传递出的思想恰是目前正受大肆批判的。
怪不得这书要包书皮,还煞有其事在上面写了个伟光正的书名。
她转手捞过书册,抬眼笑睨着卫明诚,葱白食指点着书皮上的几个遒劲刚锐大字:“弄虚作假。”
接着,信手翻了翻书页,抿唇一笑,做出结论:“满书资本主义腐朽思想。”
卫明诚眉眼低垂,注视着谢茉,低笑道:“我很赞同爸的一句话,‘学习前辈,质疑前辈,超越前辈’,放在这里便是‘了解资本主义、质疑资本主义、超越资本主语’,知己知彼,才能想出克敌制胜的法子。”
“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这些书,更能坚定我们现今走的道路。”
谢茉起身走到卫明诚眼前,把书拍到他胸前,似笑非笑道:“强词多里。”
言罢,她微微扬起脸,两人鼻息相闻,红糖的甜香在两人鼻端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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