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球鞋在到处土路的乡下穿不干净,且如今年月特殊,从众才能少惹是非。
谢茉一点点调试自己,适配、融入本地生活。
谢茉出门除了买糖之外,就是给章明月打电话报平安。
部队内部有电话,但一般不让家属使用,幸而镇上设了邮电所。
邮电所并不是每个公社乡镇都有,只有人口密集的大公社、大乡镇,才会配备这样的设置。
邮电所的设立,一是直接承接从省里分派下来的邮件,避免绕一回县城,节省邮递员脚力。二是设立了电报机、电话机,方便百姓通信、通话。
谢茉踏进邮电所大门,只见里面青砖铺地,打扫得清爽干净。
一个身穿墨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头发灰白参半,瞧着年纪不小了。他见到谢茉抬头,扫了一圈,笑问:“同志,要发报还打电话。”
谢茉笑道:“打电话。”
老师傅抽出一张纸,推给谢茉:“来,先填表。”
谢茉一怔,这个年代打个电话还要填表?
接过纸页,谢茉把表格大致浏览一遍,只见上面要写上自己姓名和接电话人姓名、所在单位等。
念及章明月现在该在单位,谢茉填写了章明月单位信息。
老师傅接过,一打眼表格脱口一声夸赞:“好字!”
一个乡镇每年的高中毕业生没几个,这几年的毕业生比文盲强不了多少,多少人狗爬字还写不明白,手里这笔字却颇有章法,已有小成之象,老师傅自幼酷爱书法见了难免惊喜。
谢茉微笑谦虚几句:“您过誉了,瞧您样子,您才是此中行家。”
老师傅一脸开怀摆手:“算不上,我年幼时在书香人家做书童,跟着先生练过几年大字罢了。”
他似乎还想讲古,但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
谢茉了然,这是个见过世面,沁润过书香的老先生,不过她也不去追问,只含笑说:“那等过年,我一定得跟您求幅对联。”
老师傅朗声一笑,应承道:“行。只要你能看上眼。”
老师傅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拨号,人工转机……由于线路紧张的缘故,等话筒另一边传来章明月熟悉的声音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谢茉雀跃不已,余光瞥见老师傅背着手,慢悠悠溜达到了门口。
谢茉会心一笑,是个有分寸会体谅的高情商老人家。
“茉茉!”章明月语调比平日高了两个度,欣喜之情通过电流淌入谢茉心窝。
谢茉立即回神:“妈妈,我是茉茉。”
“那边环境怎么样?还习惯吗?生活有没有哪里不方便?”章明月一叠声问道。
谢茉没有一味报喜不报忧,但总体陈述偏乐观:“还可以。军属区挨着镇子,这边有农贸市场、供销社,一应生活物品购买都挺方便。就是离县城稍远些,要两个多小时车程。”
“院子不大不小,屋子三大间,还有东西厢房,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取用水十分方便,水质也好,甘冽清甜,家里有柴火灶、煤球炉……部队每月发放柴碳……各类票券都够用……”
谢茉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章明月听得认真专注,时不时提问两句,听见章明月问周围军属好不好相处,谢茉抿了抿唇,使用了春秋笔法,一些“忧”说出来是为打消章明月忧虑,一些“忧”讲出来便是纯属添堵,再者,田红梅的事本也没什么大不了。
“昨天到家属区,见到一群热心嫂子婶娘们,邻居还给我们送了吃食。”谢茉笑声明快。
章明月略略放下心:“那便好,远亲不如近邻。”
“嗯。该是不难相处。”谢茉说,“我待会儿挂了电话就去供销社买糖果,明诚下班后我俩一家家上门送喜糖,跟邻居们打声招呼。”
章明月十分赞同:“茉茉考虑的周到。”
母女俩就喜糖数量和包装讨论了一番,章明月又跟谢茉简略说了说白国栋等人案子的进展。
接任谢济民的新市长已抵达靖市,办理交接事宜之际,还在敦促办理白国栋一案,其中赵嫂子已被相关部门带走,谁都不清楚具体去了哪里,反正再见她的机会几乎没了。
袁向红又被陆陆续续举报了几个罪名,省城的袁老爷子曾尝试捞人,不仅无功而返,还差点引火上身,最终只能大义灭亲和袁向红划清界限,至于袁向红她爸和继母,早就对外放话说就当没生过这女儿。
“她之后又通过公安同志要求见你,都被我挡了回去。”章明月口吻冷淡。
谢茉笑说:“本就是陌生人,有什么好见的。”
章明月:“如今外头风声鹤唳,好在我跟你爸过两天也要离开。再是如何乌烟瘴气,我们也挨不着了。”
没过两分钟,章明月便被同事喊走,谢茉抓紧机会给她讲了具体地址,又关怀了她跟谢济民身体几句,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谢茉走到门口,问以手遮阳的老师:“那边报纸可以随便看吗?”
邮电所靠墙放着报刊架子,行行列列摆满报纸。
老师傅笑道:“看吧,随便看。”
谢茉便走过去粗粗翻了一遍,有国家级的报纸、省报、地区办的报纸,内容都是又红又专,字里行间充斥着昂扬激情。
这么一对比,家里报纸包裹的几本书应该立即烧掉,化成锅底灰,不过若是真把那些书烧掉,卫明诚脸色也得变成锅底灰。
还是得找个更妥善的地方存放,万一有人来家,兴起翻书看,不好解释还是小事,若被利用或宣扬出去,必定影响俩人前程。
谢茉放下报纸,跟老师傅道谢告辞。
这一通电话,打了七分多钟,花去谢茉十四块钱,虽然心疼不已,但能亲耳听到章明月的声音,亲口给章明月保平安安抚她,谢茉便也觉得值了。
路过农贸市场,谢茉本想买点菜带回家,但这个年代没冰箱,蔬菜、特别是肉不好久存,如今家家户户只买当天的菜,最多过一夜,谢茉忖了忖今明两日的事项规划,便歇了带菜回去的心。
没走一会儿,谢茉便远远瞧见供销社的门市部。
门市部门口挺宽敞,外头面积瞧着不小,可跟后世的超市还是没法比较,一眼望到头。
这年头物资紧张,镇上供销社的货品种类和款式都没法跟县城的百货商店比,更没法和市里、省里的百货大楼比。
谢茉逛过靖市的百货大楼,眼前的供销社与之相比,上品种类实在少得可怜,她还想买一罐麦乳精,着实异想天开了,这里甚至连奶糖都只有一种。
谢茉只能暗叹口气,对售货员说:“称三斤奶糖、五斤水果糖。”
不是她吝啬不愿多要贵价的奶糖,那一小堆奶糖全部称起来兴许都不够三斤。
“怎么买这么多啊。”售货员瞪眼,瞧谢茉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军属,倒不是担心她付不起账,“吃不完可要化了啊。”
谢茉笑笑:“不是自己吃,送礼用的。”
她笑容明快,话语柔和,售货员没再说什么,利落给她称好,打包。
谢茉趁机问售货员包装油纸和压在上面的粉色纸去哪里买,售货员直接抽出几张递给她。
谢茉道谢,从未包装的奶糖里抓了一把递给她,笑盈盈道:“谢谢,请你吃我喜糖。”
售货员一怔,笑着接了。
谢茉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往回走,心里感叹这年头连糖纸都用作思想宣传的工具。
奶糖工厂名是“**食品厂”,硬糖包装纸上印有“老三篇万岁”、“打倒美帝,打倒苏修”字样。
谢茉内心啧啧,念着杏子香糖、苹果香糖、香蕉糖、草莓硬糖的数量,估量怎么拆分……
“您是卫营长爱人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年轻的女声,谢茉回头,便瞧见一个面容姣好,身姿窈窕的女人,正笑盈盈看向她。
第048章
谢茉疑惑笑问:“你是?”
女人朝谢茉迈步, 笑吟吟自我介绍:“我叫顾青青,吴解放是咱们军区营长,我是他爱人。”
顾青青?想必便是李驾驶员口中的顾嫂子吧, 比她跟卫明诚早结婚没几天,也是刚来军区的军属。
谢茉也笑着说:“我叫谢茉。”
说着, 谢茉不动声色拿眼从头打量顾青青, 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 杏眼桃腮,皮肤虽不甚白皙,但红润有光泽,穿着一件红色布拉吉, 整个人瞧着青春明朗。
比昨日见过的大多军属都洋气。
部队提干升级别,是干部们靠着战场搏杀,流血流汗, 保家卫国拼出来的, 但和卫明诚不一样的是, 军区许多干部都是农村兵, 苦出身,因而妻子也多是从农村来的, 斜襟大褂、脑后盘髻, 好一些的穿碎花衬衫土灰裤子, 最明显是面色, 多是土黄干涸。
顾青青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见谢茉视线低垂,便主动解释:“这是我侄女小妞妞, 妞妞叫阿姨。”
小妞妞瘦瘦小小,头发枯黄, 不过身上衣服干净整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占了半张脸,怯生生躲在顾青青腿后:“……阿姨。”
谢茉弯腰摸了摸小妞妞的脑袋,从提篮里抓出一颗奶糖,剥开糖纸凑到小妞妞嘴边,笑眯眯道:“小妞妞乖,阿姨请你吃糖。”
小妞妞嘴里一咂摸出甜味,就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张嘴一口把糖含进去。
如今物资匮乏,但凡是个吃的,孩子们都想尝尝,更别提糖这种平日少见的金贵零嘴。
谢茉知道多数孩子很少吃到糖,更少见奶糖,所以把供销社奶糖包圆了。在她看来,糖块而已算不上什么。不过这个年代的人少吃“甜”味,鲜少有人不爱“甜”,与和后世那种对甜品最好的评价是“不太甜”的状况截然不同。
谢茉起身前,又抓了几块奶糖塞进小妞妞的兜兜里。
顾青青轻轻拍了拍小妞妞,说:“快谢谢阿姨。”
顾青青嘴上催促道谢,但却未把几块奶糖看在眼里,笑得很客套,很公式化,眼底还暗搓搓闪过一丝优越感。
奶糖算是什么好东西,再过二三十年,哪有人还稀罕这种老式糖块,巧克力、**软糖、跳跳糖、棒棒糖……这些才流行呢。
是的,顾青青从新世纪初重生而来的。
她之所以叫住谢茉,目的并非单纯打招呼,而是想跟谢茉套近乎。
口里含着奶糖的小妞妞冲谢茉露出个甜丝丝的笑:“谢谢阿姨。”
谢茉又摸了摸她脑袋,便和顾青青一齐朝军属区走。
两人边走边聊,谢茉大致了解了些他们家情况。
吴解放吴营长自小父母双亡,由相依为命的长兄抚养长大,十几岁时兄长托关系把他送进兵营,一路血汗淬炼,他在部队提干升级,扎下根,兄长却在进山时遇上暴雨天,不慎从高出跌下,头部磕在石头上,当场毙亡,嫂子扔下三个孩子,当月便弃家改嫁。
吴营长回去给兄长治丧,在村里人牵线搭桥之下,和顾青青相亲领证,而后将顾青青和三个侄子侄女带回军区。
谢茉不知如何评价,只安慰道:“会越来越好。”
“是。”顾青青一脸自信开朗,“肯定的。”
如果吴解放不能越混越好,那她干嘛要上赶着嫁给他,替人带孩子。
她爸是村里支书,哥哥在公社上班,姐姐嫁给县城屠宰场主任,自己还捞了个临时工,吃上了商品粮,顾家在他们十里八村都数得着。
因而前世时,二十岁的顾青青一听家里给他相看了一个二十八九岁,还带了三个拖油瓶的二婚男人,当即就不乐意了,拗不过家里人去见了一面,也是全程冷着脸。
她本就觉得当兵的男人粗鲁没文化,更爱跟村里知青聊天,尤其沿海来的那个男知青,能说会道,高大英俊,没多久他们俩人便搅和在了一起,偷偷尝了禁果,她珠胎暗结,在村里风言风语下,两人结了婚,也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高考一恢复,丈夫考入大学便再也没回来。
之后她带着孩子结婚再离婚,最后去了城里给人当住家保姆,低声下气一辈子,一手拉拔大的孩子也不争气,读书不成,早早出了校园混社会,染上赌博的毛病,输光她所有积蓄不说,在她生病住院时没来瞅一眼,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她,不禁再一次想起她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她妈当时心疼地摸着她粗糙皲裂的双手,叹息道:“当年你要是听了家里的话,老老实实跟吴解放结婚,当上官太太,现在哪里还用受这份苦。”
顾青青想了半晌才记起吴解放是谁,至于长相早就忘了。
“吴解放他侄子回来给他爸上坟,在酒桌上说起吴解放如今级别,那是他们军区数得着的人物,说他遇上贵人了,以后还会往上升,指不定再过几年就入中央了。”
顾青青听了五味杂陈,肠胃翻搅得生疼,嘴上死撑着说都是命,却不敢再想她妈的话。
可此后,她却忍不住打探吴解放的消息,应了她妈妈的话,吴解放果然越来越发达。
越了解,顾青青越没法放下。
顾青青无数次从午夜梦回中醒来,后悔当初走错了路,选错了人。渐渐地,这变成了她一块无法对人言说的心病。
伴着病房里浑浊难闻的气味,和隔床不时发出的痛嚎,顾青青睡着了,一睁眼,重生到了二十岁这年,家里人正轮番上阵劝说她去和吴解放相亲。
顾青青狂喜,勉强镇定后,她一口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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