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刚被封为太子的小男孩挺着胸脯,一脸严肃,“必须严查,科举事关重大,舞弊绝非小事,凡牵涉其中者绝不可姑息。”
落日熔金,年轻的帝王在斜晖脉脉里似笑非笑,他对小太子发言不置可否,转而偏向矮大半个头的沈怿,微一抬下巴,“从玉你说。”
“科举一事应是礼部负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责令礼部、刑部一干人等去办……即可?”小孩毕竟年幼,言辞还不太确定。
“秦相接着授课吧”,慕合泽神情不变,挥手起身出去,他没记错的话,他问的是两个小孩科举舞弊之事该怎么查,而非怎么看。
那时也是秋日,太阳落得早,接下来大半节课,慕盛总是走神,牵连沈怿手心挨了好多下,秦相爷下手也毫不留情。
当时的秦府算不上热闹,却也不是如今这般萧条,齐眉和沈怿几人是从角门进秦府的,偌大的后院空无一人,只几处开败的残菊,落英满径,愈发显得空寂凄清。
驼背的老管家顺着沈怿视线看过去,喑哑的声音含着歉意,“大人走后,府里就老奴一人,花花草草疏于打理,望小姑爷多担待。”
沈怿摇摇头,“这么多年,刘叔一人照看宅子也是辛苦。”
老管家抻抻脖子,抬起沧桑端正的脸,齐眉也讶异地看一眼沈怿。
沈怿垂眸看风中飘摇的残花,浅笑道:“刘叔不记得我了?我幼时常随老师来府上夜宿,依稀还记得刘叔炖的桃花羹极清甜。”
少时读书期间,每旬有两日下晌是秦相爷授课,太子和老相爷不对付,几乎每回他都会被打。
也几乎每回被打太子都替他上药,老相爷通常等太子给他上过药后便说送他回家,实则是带回自己府上,睡前还会给他细细涂药。
也有时候并未被打,也被老师带回家,老相爷闲来无事带他钓鱼,烹茶讲古,还拿胡子扎他。
风到底吹落了枝头几丝细瘦残花,花瓣零落,菊花香微苦,涩然。
沈怿恍惚中回到只有花高的时候。
那日傍晚,太子没有在黄栌边驻足,他站在树旁等了许久,茫然不知所措,直到和往常差不多的时间,老相爷一如既往把他抱回秦府。
他木讷地随老师拉过手涂药,老管家端来桃花羹放在一旁,老师拿花白的胡子扎他脸,“今日手重了,老夫喂你。”
相爷起身,沈怿抱住老相爷仰着稚嫩脸庞,乌灵灵眸子一眨不眨,上了药的手心凉丝丝的,他死命拽紧老师衣袍,分明满是无措却还小心试探,“从玉不知?”
太子顾而言他,他活像要出风头。
老师揉他脑袋,“今日桃花羹多放了糖,你尝尝味道可有变化。”
他勉强笑,“应是更甜了吧。”
远处墙角,一堆荒草,一把锄头,一些新泥。
老管家扶着一株老树勉励伸直佝偻的背,浑浊的眼直直望着沈怿,激动又震惊,“啊!啊!小公子,是了是了,那时候您还好小,大人总抱你回来,老奴就给您做羹汤糕点,大人连芙蓉晶坠子都送您了!”
沈怿点头微笑,齐眉皱眉问,“刘叔莫不是不知我嫁的是谁?”竟能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
老管家一愣,“小小姐容禀,小姑爷幼时来府,每每都是大人亲自照看,老奴虽见过小姑爷多次,可大人学生众多,老奴便丝毫不知小姑爷身份,而大人去后,老奴更是鲜少出府。”
齐眉哦一声,几人说话间穿过高墙院门,入目一片桃林,粗糙发白的树干,霜打了的零星残叶,地上却少有落叶,看得出常有人打扫。
齐眉接住一片发红发紫渐枯的树叶,她心情不甚美好,随口便道:“弯弯曲曲光秃秃,种桃树真没几天好看。”
齐鸿和她作对,“人家这叫虬曲多姿,千姿百态好不好?”他还故意哼一声,“是你不懂欣赏。”
齐眉翻个白眼,照旧和弟弟打嘴炮,“论遒劲不如松柏,论柔美不如垂柳,除了短短花期浓艳,论形论色皆不入上流。”
齐鸿撇撇嘴,“你怎么不说花开时候不好看呢?至少人家开花的时候足够艳丽足够好看,而且青桃累累时也甚是喜人,更别说成熟的桃子鲜甜多汁,你那么看不上你别吃啊!”少年越说越理直气壮。
齐眉啧一声,“那你看帝都闺秀,动不动就爱春兰、爱寒梅、爱清荷、爱牡丹爱芍药,你可曾听过哪家贵女雪里画桃,流连忘返?是吧从玉,刘叔?”她还拉人佐证。
齐鸿脖子一梗正要说话,老管家咳一声,“小姐在闺中时极爱桃花,帝都闻名。”
齐眉不动声色,“我娘喜欢?”她儿时好颜色花草,春来桃花吸睛,她把折回的桃枝插在细白瓷瓶里,献宝一般捧去母亲房间,却得了句“桃花俗艳不堪怜。”她印象极深。
几人注视下,刘叔肯定点头。
齐鸿哈哈大笑起来,沈怿也忍俊不禁。
齐眉抿抿嘴,她知道种了这么多必然是有人喜欢,只是没想过喜欢的人是她娘,毕竟秦府从前住了很多人。
齐鸿边笑边道:“谁让你老顶我话,活该了不,我回去就说给娘听。”
齐眉看着老管家,“倒是没听我娘说过。”
刘叔皱巴了的唇瓣紧抿,可他到底平时少有人说话,此时便起了谈性。
老人的嗓音受岁月蹉跎,极适合讲古,他默一默开口,“府中曾有一颗半百的桃树,枝干盘虬卧龙般,花开主子们在树下宴客,花谢满府落红,夫人小姐尤其喜爱,可后来夫人于桃树下自缢,小姐自此极少看桃花。”
姐弟二人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受不了两子相继离世的打击,整日以泪洗面,最终逃离人世。
而老相爷哀怨之下亲手伐了老桃树,而后又种了一片新桃林。
每年春来花开,实是帝都盛景,老相爷却只独赏。
秦氏同老相爷并不亲近,自出嫁后除回门从未回过秦府,而后不久又随夫远去漠北,那一别,父女二人再未相见。
老管家叹气摇头,“大人弥留之际总想看桃花,小姑爷应有印象吧,是您最后寻来了彩纸做的假桃花,可惜大人也没来得及看一眼。”老人说着声音哽咽,抬手拭泪。
风吹动沈怿发丝,他缓慢眨眼,声音低哑,语调却是轻快,他道:“是啊,老师曾说桃花肖故人,他总觉得桃花是最生机盎然最能代表春天的花。”
可老相爷临终前正值深秋。
时逢霜序,未得春花。
第33章
在老相爷牌位前上了香,齐眉几人便打道回府了。
秦相去前遣散仆人,起先还有几十人留下,随着时间流逝大多也各谋出路,二十来年光景,偌大的丞相府只余刘叔一人守着等不来主人的府邸。
刘叔没有家室,上了年纪到底孤寂,城郊带回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打小培养着为小主人效力。
齐鸿对刘叔的忠心肯定一番,大手一挥说打将军府派几个小厮供人差使。
回到秦府,门匾上镇国公府几个大字铁画银钩,当今皇帝御赐亲笔,齐鸿微一思量,他骑在马上看向沈怿,“倒是忘了这茬,姐夫看把侧门门匾取了,换上沈府将就可行?”
两人坐在马车内,齐眉探着身子望,沈怿挽着帘幕收回瞻仰的目光对齐鸿笑,“不用麻烦,这样便很好。”
齐眉坐直拉沈怿衣袖,“当真不换?小心别人笑你入赘。”
沈怿给齐眉挽起耳朵边垂下的发丝,“无妨,当真入赘给画画也是难得的福气。”
这话听得齐眉喜上眉梢,她扶一扶鬓发笑开,齐鸿咳一声,“还是换一下吧,不然总觉得太委屈姐夫。”
齐眉也点头,沈怿放下帘幕眉眼弯弯,“不必了,我并不在意这个,画画住的开心就好。”
帘子垂下,齐眉笑眯眯凑近沈怿一口亲上去,给人白皙的脸颊染上胭脂,她笑,“刚冰糖葫芦你没吃吧?”
沈怿眼睫微动,齐眉和人面对面,两人四目,齐眉眼里的笑意都快漫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背着我悄悄偷吃了,嘴巴这么甜……”她话未落就伸手勾住沈怿,开开合合的唇瓣软软贴上去。
一时没见人下来,齐鸿翻身下马,抱臂靠在门口大石狮子上,他扬声道:“齐画画你的猫跑了——”
齐眉啊一声掀开帘幕,窗楞上坠着东珠的扎带敲在实木墙上又弹起,她打窗户里一下跳出去,帷幕薄纱携着几许淡香轻佻极了舞到沈怿眼前。
齐眉抬头四望,“猫呢?跑哪里去了?”她没看见,于是看齐鸿和仆人们问。
竹叶和柳叶齐齐摇头,竹叶道:“小的没看见……”
齐鸿下巴微抬瞥竹叶,“吃干饭啊,眼睛呢?”他伸手一指檐上,“那不是你那饭团子吗?喂那么肥,我都怕给瓦踩下来。”
日头西斜,齐眉顺着齐鸿手指方向眯眼看去,只见檐上凹槽处一对白色猫耳朵尖尖,齐眉垫脚呼唤,猫儿给面子探出头来,一线斜阳给猫儿照亮,蓬松绵软的白毛好像在发光。
齐眉看清了,她转而嫌弃看齐鸿,“那是雪哥儿好不好,你还说它最好看呢,结果都认错,而且人家那是毛太多虚胖,怎么可能给瓦踩下来。”
齐鸿哎哟一声,“怎么不可能,你那些猫啊给瓦踩滑掉的还少吗?谁家隔天就安排下人仰着脖颈看瓦漏没啊。”
齐眉眼睛一瞪,齐鸿下意识摸唇角淤青,他摆手敷衍,“玩笑玩笑啦。”
沈怿认真给扎带打了结才下马车,齐鸿看见便赶忙转移话题,“姐夫我们打侧门进去吧,晚间天凉你要不要添个衣裳?”
齐眉睨一眼齐鸿哼笑,转而去拉沈怿,又吩咐竹叶,“走快些去取个大氅来。”
女子靠近,像寒梅淡香沁人心脾,沈怿笑,“其实也不冷。”
齐眉仰着脸对他笑,“我知道齐鸿顺口胡诌的,不过他真提醒了我,雪哥儿都趴屋檐晒太阳啦,你必然也觉凉意了。”
女子明摆着调侃他和猫一样,但小姑娘迎着光笑得太娇憨,沈怿拿她没办法,桃花眼一弯,唇瓣轻启便认了,“有点。”
齐鸿早大步走出老远,齐眉笑眯眯牵着沈怿手跟在弟弟身后。国公府侧门也端的气派,齐鸿一手搔下巴抬头站门下等着,齐眉松开沈怿朝人走过去,“这怎么弄,现在就取下来?还是说等沈府的匾做好再取?”
齐鸿微微思虑,“就取下来,赶一赶明早也就挂上新匾了。”
他说着后退些许,两步登上旁边看门石兽,脚尖交替飞上门楣,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扣住木制门匾,尝试一二无果,齐鸿对下叫道:“钉死了,取不下来!”
齐眉早打量够了,她和齐鸿同样动作攀上去抓住门框,“木制的,能行。”她说着手下发力,齐鸿也跟着动作,几下摇晃吱呀声响起,齐眉提醒沈怿,“从玉躲开点,小心木屑进眼睛。”
沈怿应声,紧接着姐弟两人抬着门匾两头没怎么准备就跳了下来,又往前冲出几步做缓冲。
几个小厮极有眼色的边赞叹边接过门匾,齐眉拍拍手仰头看空了的门楣,“其实在这也没住多久,但就莫名觉得比相府自在。”她回头看齐鸿,“谢谢小鸟儿让给姐姐!”
沈怿不自觉抿唇,齐鸿不在意摆手,“什么让不让,你觉得住哪舒服就住哪呗,陪你呆一阵我就回漠北了,帝都的所有本来就该你的。”
这桩婚事,本就是为家里牺牲,不然齐眉大可以嫁自己想嫁的,如同爹和娘一般郎情妾意再谈嫁娶。好在齐眉十足看脸,亦或者打小就习惯了母亲的病弱,如今放在丈夫身上也欣然接受,未觉什么不妥。
忽而瓦片砸地,啪嗒摔成几块打断齐鸿思绪,那只雪白大猫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它一点不怕旁观者般坐檐上舔爪子,齐眉嘿一声,齐鸿乐了,“我就说它太肥吧!”
齐眉假假叹口气,“它存心找存在感呢。”她拍一下弟弟,“你陪你姐夫逛逛,我去逮猫儿教它些道理。”
齐眉话落走近沈怿,从松枝手上接过大氅给人披上,“我和雪哥儿玩一下,让小鸟儿陪你花厅水榭逛逛。”
沈怿一笑点头,“好。”
齐鸿过来揽住沈怿,“我肯定给姐夫照顾周到,你记得把瓦给盖好才是。”
齐眉白他一眼,又对沈怿笑,“晚上陪你。”她说着提醒扫地的柳叶站稳,而后借柳叶肩膀一点,轻飘飘翻上檐上,仆人和猫都习以为常,猫儿甚至在原处一点没动,活像故意等她。
齐眉捏着猫后颈一把提起来,这毛孩子乖觉地缩起四肢,婉转着嗓子对着齐眉喵一声,活像讨好。
被提起的猫虽没大动作,阳光下那些漂浮的猫毛也实在够显眼,齐眉站得高,沈怿眼睛又清亮,齐眉还对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
沈怿道一句,“玩够了早点回屋,我等你。”
天色渐晚,府里已没什么太阳,齐鸿邀沈怿去了乘风轩,那院里一颗乌龙木年代久远,枝干众多,盘虬卧龙般苍劲有力,是齐鸿刚发现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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