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眼瞧着自家爷,只一眼,二爷眉眼间的戾气仿佛能将人冻住。
“二爷,您莫……”莫动怒。
后头的话根本未来得及道出,便被二爷盯着他的凌厉视线逼了回来,旺顺骇得一身冷汗,顿时想当个哑巴。
他头疼欲裂,心中懊悔不已,那个采芙本从一开始就是个不省油的灯。敢指着二爷骂、踢、咬、不待见二爷,哄骗二爷后转头就跑,对二爷毫无敬重之意。自己也是被猪油蒙了心,经过一次教训却不涨经验,竟还信了那人终于老实下来了。
这下可好,又跑了,还是又哄了二爷后再跑。
旺顺只恨自己瞎了眼,死死低着头。
空气凝滞,针落可闻。
良久,
裴铎仰了头,面色铁青,一只手紧紧握拳,指节发白。
忽而,另一只手猛地拍在身旁的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茶壶被震得高高跳起,茶水溅出,洒了一地。他气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半晌后,裴铎掀了眼皮,狭眸微眯,周身气息从震怒、凌厉转向冷沉、压抑,似暴风雨后的平静。
“去找。”嗓音似冰。
旺顺大气也不敢出。
“给爷仔仔细细地找,活要见人,死在了外头也要拖回来。”
最后一句话似是从牙关中硬生生蹦出来一般,带着狠劲。
裴铎起了身,大掌紧攥已扭曲变形的平安结:“她最好是给爷死在外头了,否则……否则就把那条小命了结在爷手里。”
旺顺跪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突然,陡然一声厉喝似惊雷般砸下来。
“还愣着做甚?要爷亲自送你出去?!”
旺顺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吓得蹭地一下起身,忙不迭应“是”,转身踉跄着跑出去。
他前脚刚踏出去,后脚屋内便传来瓷器噼里啪啦的落地声,旺顺双腿一软,硬是咬牙直起身,大喝一声,让侍从们都聚过来。
第53章 看清那人容貌
日上枝头,
军营四方皆有木栅为围,高杆上旌旗飘扬,营帐连绵, 营帐或大或小。
入内,几位士卒引着征来的人来到长官跟前。长官抬眸, 环顾一周,身强体壮者编入队伍, 瘦弱矮小者遣去打杂。长官执笔,在人名上圈圈画画, 俄而笔尖向人中央一指, 喝道:“你, 去烧火房班子里。”
姜宁晚被人推搡出, 她转身, 身后几人窃窃私语。长官劈头盖脸骂将起来:“恁般浑身蜡黄瘦弱、身形佝偻、模样磕碜, 亏得你们也敢拉来。没几日若撅了过去, 还得费神处置。”
几位士卒笑呵呵地打着马虎眼, 道是让人做杂活,那亦是把好手。
姜宁晚被打发去了烧火营, 明面上是让她烧火做饭,其实是打发她干各种杂活, 挑水砍柴、清扫马厩、兵卒们用膳后, 她还要负责刷洗锅碗瓢盆,傍晚还要拎着木桶去河边捶打、浆洗兵卒衣裳。
“你,十二,过来。”
十二是她的编号。
远处传来喝声, 姜宁晚扔下手中水盆,甩了甩水, 站起身来。
“明天你同其他人一起去抬伤兵。”
面前人给她下达任务。
姜宁晚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捶打衣裳,只动作间,目光多了几分思索。
她至此已有几日了,始终在这营地里打转,但凡稍微走远几步,便会被喝斥,一直寻不到突破口,明天,是难得的机会。她并没有被登记入册,顶多算个被逮来受压榨的苦力工。
姜宁晚抬头,望了一圈四周。她仔细观察过,这座军营坐落于山谷中,三面环山,后面那座大山高耸入云,山势颇险,山林茂密,密密麻麻的树木可以打掩护,隐匿身形。
她低下了头,继续卖力地在河中搓洗衣裳。
“十二,洗好衣裳后,赶快来灶房生火!”
姜宁晚闻声,抬起头,憨厚老实地应声:“好嘞。”
这边的旺顺派人沿路找了数日,每一回皆满怀期待地询问,结果无一例外,无人寻到姜宁晚行踪。
接连数十次得此答案,旺顺心中焦躁难安。眉头紧锁,在屋中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常常在屋里喃喃自语。
“二爷,派了几波人出去寻了,也从玲珑阁处细细探了口风,确定了那家掌柜的确实未曾与采芙相互勾结,他也是个受害的,全然被蒙在鼓里。”
旺顺小心地抬眼:“二爷,不如去问问大太太?”人毕竟是在她的庇佑之下跑走的。
裴铎掀了眼皮,狭眸直直扫向旺顺,旺顺被盯得顿觉头皮发麻,心中懊悔,恨不得当下就自抽几个嘴巴。这话就不该说,二爷的生母亲自上手打二爷脸面,这可不就是生生往二爷心口上捅刀子么?
旺顺苦着脸,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大太太未必知道采芙的行踪,退一步而言,她就算知道,依着她的性子,也断无告知二爷的可能,二爷也不可能真的去逼问自个儿的母亲,若让人知晓,平白叫人贻笑大方。
“持爷麒麟牌前去,给北地知府传消息,令他们全力协助、速速贴出画像,务必挨家挨户仔细地找。”
这话让旺顺骤然抬起了头。
裴铎冷扫了眼被随意扔在几上一角的平安结,扭过头,沉声:“听到了么?”
旺顺立刻低头,恭敬应“是”。
裴铎站起了身,他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哪儿去。
要逃,就好好地逃,切莫让他逮到才是。
旺顺忙紧攥着麒麟牌,跨出门槛,疾步奔至府门处。方才一抬头,便见裴府奴仆脚步匆匆而来,面上一派心绪不宁之相。旺顺抬手叫住了他。这会子二爷正心气不顺,这般糟霉模样进去,定讨不得好。
“慌里慌张的,失了规矩。”
奴仆抬头见是旺顺管事,舒了口气,几步上前,将方才裴府里头带来的话一一告知。旺顺听着,面色愈发凝重,待奴仆道完,他方才挥了挥手,示意人进去禀报二爷。
旺顺头疼得紧,边走边不住地叹气。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元淑小姐竟糊涂到跟薛景一块儿去私奔。旺顺只觉头荒唐,个个都是活祖宗,个个都是要了他的小命哟!
北地,
知府接到了上官吩咐,不敢有半分懈怠,当下就临阵点兵,火急火燎地召集了数名衙役。衙役们三两成群,手持画像,逐门逐户询问。
此事如风,很快传遍北地,百姓们初时颇有几分议论纷纷,或揣测走失之人的身份,或感叹权贵的威势,但未过多久,便被知府大人严令禁止不准随意谈论。
明面上是不准再讨论了,但大家伙儿暗地里仍旧议论了个热火朝天。
军营中,姜宁晚正手持水瓢,舀着淘米水。伙夫则在灶边上添着柴火,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抬起头来,开口道:“诶,十二啊,你这人呐,手脚着实麻利勤快,可就是性子闷了点儿。这般模样,在长官们面前可是不讨喜的。”
未等姜宁晚附和半句,伙夫神秘兮兮地瞅了瞅四周,见确无他人注意,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可见着那画像了?”
他未留意姜宁晚舀淘米水的手微顿了顿,依旧乐呵呵地继续道:“你说说,这京中的权贵可真是有福分呐。这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一声令下,底下人便得跟着忙活起来。咱这种小老百姓,几时能有这样的威风哟。”说着,面上又露出一抹艳羡,“那画像上的人,瞧着可美喽。也就那些个大人物能享这种福。”
伙夫叹了口气,又往灶里头添了把柴,“不过吧,咱也甭羡慕。咱这种出身的,能在军营里头混个饱饭就不错了。”
他觑了一眼姜宁晚,问道:“我说的有理吧?”
姜宁晚沉默地点点头。伙夫看着她这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
算了,他还是继续安静地添柴吧。
就在他准备低下头去抓柴时,姜宁晚正好舀完了淘米水,抬起头来。伙夫鬼使神差地望了她一眼。
姜宁晚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低下头,抓着水盆,侧过了身。
“诶!诶!”伙夫起了身,径直朝着姜宁晚走过来。“我发现你小子,模样面容虽磕碜得厉害,但你这脸模子轮廓还真有几分俏。”
“就像那个……”伙夫一拍脑袋,指着她道:“像那个画像上人的脸型。”他边说边凑过来。
姜宁晚不躲他的视线,垂下双眸,猛地打了个响咳,身子剧烈颤抖,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般。一时间,面色涨得通红,双手紧捂住嘴巴。
伙夫吓了一个激灵,连连拍着胸口,狐疑地瞥了眼她蜡黄浮肿的脸、脖子。
这人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这症状跟痨病怪相像的。
这玩意可是会传染人的。
伙夫后退了几步。长官也真是的,这人刚送进来那会儿,他一眼就觉得不对劲儿,这倒好,别真是个不对劲儿的,那他们大家伙儿全都得遭殃。
京城,
朝堂上,皇帝正式下发诏书,晋封裴铎为镇边大将,令其统御三军,前往边地,荡平贼寇,抵御外敌。
下了朝,旺顺跟着主子爷回府。
将将踏入院门,旺顺便觉心中烦躁,颇有几分沉不住气了。如今龙椅上的这位新帝,比之先前那位,更叫人无语凝噎。正值这等节骨眼上,边地烽火、蛮夷虎视眈眈,他家二爷临危受命,这位新帝倒好,竟还不忘派个巡按御史跟在他家爷后头。明面上说是为众将士出谋划策,可谁人不知,实际上,却是时时刻刻叫人监视着他家主子爷。
既欲倚重他家主子的才能,却又如此防备,这般做派,实在叫人寒心。
“找到人了吗?”
冷不丁地,身侧传来一声询问。
旺顺猛地一惊,瞬间回神。待反应过来主子爷的问话,惭愧地低下头去,嗫嚅道:“二爷,未曾有何消息。”
旺顺愧疚难安,头埋得愈发低了。他哪里知道,这人竟这般会跑,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旺顺本以为二爷会再次追问,便悄然抬头望去,却见二爷一言不发,径直拂袖向前。旺顺心头一凛,主子爷这般面上愈是波澜不惊,这心里头的怒火便烧得愈盛。他忙不迭地跟了上去,生怕二爷给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军营中,众人用过饭后,锅碗瓢盆随意摆放,残羹剩炙味尚在空气中弥漫。
姜宁晚蹲在一旁,双手浸在水中,仔细地清洗着碗筷,水花溅起,发出轻微的声响。
正洗着碗,
“十二!”声音洪亮。
“走了,跟着一块儿去抬伤兵。”
姜宁晚立刻起身,先是跑到帐里头取出个小包袱,然后再快步走出。
“带这个做什么?”
姜宁晚闷咳几声,嗓音粗嘎难听:“里头有治咳嗽的草药,放在嘴里嚼嚼能止咳。”
那人也只是随口一问,当即摆了摆手,让她跟上。
山头林子里,余晖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洒下。
愈往里头走,光线越暗。
林鸟惊起,叽叽喳喳地叫唤。
姜宁晚跟在几人后头,往崎岖山路上赶,前头已经有一波人抬着担架下来,摇摇晃晃的。
“十二,你跟着老刘去右边。”
姜宁晚被指了个方向,她点头。
跟着老刘径直朝右边密林里走,亦步亦趋,渐渐的,姜宁晚跟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她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圈四周,随即哑着嗓,大喊:“我往这边走,待会找到了,你就过来搭把手。”
老刘扭过头,冲着她应了声。
姜宁晚点头,颇为上心地扭过头,急急地往林子里钻。
径直往最密的林子里钻,她屏息,动作极快地扒拉下身上的伙夫衣裳,扯开包袱,将正常老百姓的衣着往身上套。
此处并无守卫,她径直往西南方向跑,跑下山,便是一处空旷地界。
姜宁晚换好衣裳后,便猫着腰,小心地挪动步子,待确定四周无人声响动时,她撒开了腿,照死里跑。
林子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她心中稍感安稳,却不敢懈怠。正跑着,脚下猛地一滑,似是踩到什么湿滑物什。尚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子便猛地失去平衡,直直地跌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尽是呼呼风声、石子滚落声。
不知过了多久,
姜宁晚眼前阵阵发黑,眩晕不止,腰疼得根本直不起来,她伸出手,四处摩挲,周遭全是草、石子。
还有……
姜宁晚手微顿,手心触觉到一抹温热。
她心跳骤停,艰难地睁开眼。不住地祈祷千万不要是遇见了猛兽。
视线渐渐清明,眼前出现了双黑色皂靴。
幸好,是个人。
姜宁晚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乍然松懈,紧接着,目光落在自己紧攥着旁人衣摆的手上。
她缩回了手,咬着牙,艰难地直起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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