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堂这边,老太太端坐椅上,眼神却不时着门口的方向,待见银珠引着人走进来,老太太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微微颌首,下一瞬,却目光一顿,眉头微蹙,这打扮得太素净了些。
银珠作为老太太身边精明的老人,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她哪能不懂老太太的眼神所传达的意思呢。银珠对着老太太轻轻一笑,现下名义上只是唤人前来伺候布菜,何必急于一时。
旺顺机敏,早在老太太侧身的那一瞬,便将视线转到了门口处,果真,如他所料,他瞧见了采芙的身影。他极有眼色地悄悄向后退了几步,为她腾出位置。
老太太使了个眼色,银珠立刻会意,她拉着姜宁晚的手,走到二爷身侧。
老太太微微侧头,看向梁坤道:“坤哥儿,你与你表兄也吃酒吃的差不多了,这酒滋味虽好,可多饮终究伤身。快些用饭用菜吧,莫要再贪杯了。”
梁坤听到老太太的话,放下酒盏,他心中明白,知吃酒吃的差不多了,他若再劝表兄吃酒,怕是老太太要心生不快了,遂嬉笑应是。
姜宁晚站在原本旺盛所在的位置,小丫鬟端来一只白釉碗、一双象牙筷子,姜宁晚接过,轻轻放在裴铎面前。
“布菜吧。”
裴铎淡声吩咐。
“兄长,可否能让采芙为小妹布菜。”裴元淑开口问。
姜宁晚抬眸,正见裴元淑笑盈盈地看向自己。
裴元淑随即招呼秀香过来:“去,为二爷布菜。”
裴元淑此番举动也是为了姜宁晚,她见她一进来便仔细观察着丫鬟们的动作,想来她不懂该如何伺候布菜。而二哥又是个冷面虎,万一待会惹恼了他,遭罚可就不好了。
裴元淑这冷不防一开口,着实打了老太太一个措手不及。就连二太太梁氏都无奈地投过去一瞥,她这傻女儿,平白让老太太难做。
裴铎则不动如山,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同为大家子弟的梁坤,也没少遭遇自家祖母要往自己房中塞人的状况,他抬头看了眼,确实是个少有的貌美女子。若不是衣着朴素,他怕是一眼便会认为其是裴铎房中的通房、宠妾。
梁坤又看了眼老太太,唇角含笑,吩咐道:“杜七,去替小姐布菜。”
杜七是梁坤的贴身小厮,闻言立刻来到裴元淑身后。
裴元淑未想到表哥会打一下岔,愣了愣,却又不好拒绝,驳了表哥的面子。只好抬眸,抱歉地对姜宁晚笑了笑,姜宁晚颌首点头,心下感激。
老太太道:“好了,大家都用饭吧。”
姜宁晚紧紧留意周边丫鬟们布菜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随即如法炮制,执起公筷,眼神认真,顺着裴铎的视线,在一盆笋尖和一盘羊羹中,将公筷伸向左边,
即将落筷时,她还特意凝神,微歪头,仔细望着裴铎的侧脸,试图分析他的神情变化,揣度其是否满意,而后夹起了一块笋尖,轻轻放于碟中,
她又接连夹了一筷玲珑翠、一筷如意卷、一筷豆乳,
见他入口神色如常,姜宁晚安下心来,自己这活计做得应该还算不错。
身后立着的旺顺,眼睛一刻未闲,时刻观察这边的动静,瞧见姜宁晚紧盯二爷面庞不放,眉心顿时一跳。活了这么久,他还是头一遭见有婢子敢如此含情脉脉地为二爷布菜,换作平时,二爷早让人撵了出去,
心里连连感叹,这采芙平日里瞧着甚是温顺乖巧,也未看出有何逾矩心思,却不曾想还有这胆大一面,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旺顺摸着下巴,颇为感慨,就这么看着姜宁晚又夹起一筷翡翠饺,“啪嗒”一下,放入二爷碟中。
尽夹素菜,倒是把二爷当兔子喂了。看样子待会儿他得去提点提点。
“二爷,老太太忧心您的身体,劝您少吃些酒。”
见裴铎的手伸向酒盏,姜宁晚牢记方才银珠嘱咐她要劝他少饮酒的话,遂出声提醒。
先是缄默了瞬,随即掀了眼皮,他目光寸寸略过她白腻的面颊、粉颈,带着审视、几许慵懒:“赏你了。”
骨节分明的大掌递过甜白釉酒盅,酒盅精致小巧,在他的大掌中显得格外玲珑。酒水澄澈透明,气味浓烈、醇厚。
姜宁晚一直埋着头,完全没料到他会让她饮这杯酒。她视线下移,落在酒盅上,心中惊讶,一旁的旺顺见状,立刻提醒她:“二爷既赏,你便接下吧。”
姜宁晚犹豫地伸手,从他的掌心中接过酒盅。
这是杯烈酒,气味扑鼻而来,她酒量一般,就算可以,她也不想在这种场合饮酒,但显然,现实不允许她拒绝。
再三做心里建设,方才将酒盅送到唇边,在旁人的注视下,一口气饮了杯中酒,
她饮得太急,嗓子眼涌起一股辛辣,刺激得喉咙一阵痉挛,硬是迫自己克制本能反应,平复气息道:“谢二爷赏。”
姜宁晚强忍骂人的冲动,如果可以,她更想把这杯酒泼他脸上。
许是方才呛着了,她此刻双颊绯红,眼眸若秋水澄澈,唇红润微启,露出洁白齿贝。
裴铎把玩手中精致酒盅,目光如炬扫向她,指腹不经意地用力摁了摁杯壁,随即向后招手。
旺顺立刻上前,端起二爷面前的小碟子,双手递向姜宁晚:“快吃些压压。”
这些全是她自己方才夹的素菜,姜宁晚也不推辞,她嘴里辣得厉害,急需一块清菜润一润。
老太太在一旁,将二人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眼角带笑,向梁氏投过去欣慰的一眼,梁氏心领神会,摇着团扇,慢悠悠地看向那处。
裴元淑对此却一无所知,她见兄长赏了采芙,还颇为欣慰,只道兄长待人宽和。
宴会过半,收了席,众人聚在一起,开始话家常闲事。老太太在丫鬟婆子们收拾的间隙,唤了银珠过来,耳语几句,银珠便转身,欲带着布完菜,正静静立于一侧的姜宁晚出去,
这边的姜宁晚结束了布菜,本想帮着一同收拾,只是老太太摆了摆手,她便立在原地。待见银珠向她走来,她觉得十有八九是来发赏银了。
只是银珠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是要去账房里领赏么?
姜宁晚未做他想,安静地随她穿过回廊,月色沉沉,穿过甬道,渐渐觉得这方向怕是有些偏离,遂问银珠道:“这是要去往何处?”
银珠脚步未停:“睿渊堂。”
睿渊堂是裴府二爷的住处。
姜宁晚道:“去那儿领赏?”
银珠瞥了她一眼,可不就是领赏么?还是二爷亲自赏赐。她点头颌首。
姜宁晚见她不欲多言,倒也不再问,只是心下猜测,春喜说二爷院子里前些日子打发走一个丫鬟,如今位置仍空着,老太太时不时便让她过去伺候,也许是有意让她顶上岗。
姜宁晚抬起头,看了眼高墙,她未曾想过要真留在此处做丫鬟,待她拿到身契,寻到线索,便会离开此地。思及身契,她顿了顿,按理说前些时日,身契应当已经到了府上,管事的人怕是忘了拿与她。明日她便去问问,早些拿到手,心中妥帖些。
“好了,你且进去候着吧。”
银珠并未踏入睿渊堂,她只侧首对姜宁晚道。
姜宁晚点了头,随即踏入内,此处宽广,中央有一小亭,顶上覆着青瓦,四角飞翘,旁有石凳、石桌。
她静候在院内。
这边银珠回到福康堂,恰见陈妈提着羊角灯,正踏上石阶,她远远地笑着打招呼:“陈妈,老太太方才席间安排你去何处了?怎的一直不见你?”
陈妈擦了擦头上热汗:“还不是老太太心疼二爷,怕二爷兴致高,吃醉酒,让我赶忙去熬煮葛花解酲汤。”
银珠捂嘴笑:“这确实是大事,二爷今晚可得好生清醒才是。”
陈妈刚想问为何,下一瞬猛地想起自己似是忘了件事,想了想,她一拍大腿:“完了,今儿早老太太让我去跟采芙那丫头说进二爷房的事,偏偏今早忙得厉害,我竟给忘了这事。”
银珠闻言,手一顿,回想起方才采芙进睿渊堂时的神情,好似是有几分疑惑,她没当回事,只当陈妈早就同她说好了,这下倒好,闹了个乌龙。
陈妈兀自懊恼:“采芙现在在何处呢?我得去找她。”
银珠摆摆手道:“让我送二爷屋里去了。”
陈妈错愕道:“你可同她说清楚了?”
银珠此番也有些恼,可现在赶过去说,怕也来不及。
刚转身,她又停住脚步,暗道自己真是犯傻了,那采芙待会儿见了二爷进屋,要她贴身伺候,心里指不定欢喜得紧,她还不赶忙抓紧时机精心伺候二爷?根本不必自己多此一举,这般说不准还能给她一个惊喜。
第17章 遇豺狼(1)
睿渊堂这边的两个婆子将外间的姜宁晚给带了进来,她们引着她站于正厅内。过了戌时二刻,顶上的琉璃瓦映着月色,银霜覆地,姜宁晚渐渐有些等不住了。
她想自行离开,却不料她甫一起身,两个婆子便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齐声喊道:“二爷,您回来了。”
旺顺小心翼翼地扶着二爷入屋,扯开嗓子喊道:“快端些水来。”
两个婆子、姜宁晚皆闻声站起身来,她拉开玉石珠帘,抬眼望去,便见裴府二爷双目微阖,斜靠于太师椅上。
旁有三个生面孔精心伺候着,一个为其打扇,一个手里捧着热茶,一个为其揉肩捶背。
姜宁晚站在原地未动,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先前出门的两个婆子此刻又折返回来,一个端着釉色饱满的洗面盆,走至裴铎跟前:“二爷,请净面。”
裴铎神色略显倦怠,顺手接过一旁旺顺呈上的温水,微仰头,漱了漱口,随即又拿拧得半干的棉帕擦了擦滚热的面庞。
他方才话家常时,又与梁坤吃了不少酒,这会子,酒气上涌,浑身燥热。他微皱眉,不耐地摆摆手,那婆子见状,立刻识趣地端着水退下,
又一婆子上前:“二爷,这是老太太那边特意差人送来的解酒汤。内有葛花,可消酒湿,还有白豆蔻、木香,茯苓等物什,二爷,您且用些,对身体大有益处。”
耳边絮絮叨叨,裴铎本就觉得头有些隐隐犯疼,他狠摁眉心,仅有的耐心消散殆尽。
旺顺见二爷拧眉,神色不豫,赶忙上前将婆子拉过来,对她摇摇头,示意其不要多言。
裴铎随手灌了口热水,站起身,轻扭动脖颈,舒展几分筋骨。
一扭头,透过晶莹剔透的珠帘,便瞧见其后立着个单薄的身影,目光微顿,云鬓如雾,此刻低垂着头,从他的视线望去,可见琼鼻挺翘,肤白如羊脂美玉。
裴铎挑了眉,豁然想起祖母方才那番话。她来得倒是早,等他多时了。他不由得半眯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珠帘内。
姜宁晚站在原地,本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出去,甫一抬头,便见旺顺正朝她招手。
“采芙,你快过来。”
旺顺抬手,让她走过来。
他从婆子手中接过醒酒汤,转手放在姜宁晚手中。姜宁晚迟疑一瞬,方才接过。心里思忖,裴老太太怕是当真有意让她在这处做丫鬟。
这副犹豫模样落在旺顺眼中,便是羞涩、不好意思。过了今晚,她便是爷身边的人了,少不得要给几分脸面。
旺顺侧头,冲屋里伺候的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纷纷出了门。
不过一会儿功夫,厅内便只剩她与裴铎二人,
旺顺出门前,冲着姜宁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姜宁晚本应颌首点头,却忽地心中有异。总觉得旺顺那道视线令人不舒服,少顷,她轻摇头,或许是在这府里待久了,她都变得敏感了些。
裴铎大喇喇地半靠在榻上,一腿屈起,一腿懒散地搭在小几上。平日里他总是严谨自持,甚少如此放松、不拘束。酒后缘故,难得放纵一二,
他支着头,如同上次一般,就着姜宁晚的伺候,喝下醒酒汤,这次,他倒不是小啜半碗,而是爽快地一饮而尽。
姜宁晚未觉像先前那般的手酸,她手捧空碗,碗壁尚存几许温热。
她双手递上一方洁白棉帕,裴铎拿起来擦拭唇角。姜宁晚觉得任务也算完成了,心中琢磨着请退的措辞。
外头传来婆子轻轻的扣门声,“二爷,该沐浴了。”
“过来,更衣。”裴铎起了身。
更衣?换衣服吗?原先在这里的那个丫鬟是起居丫鬟么。眼前也不由得她婉拒,只得干脆地走上前,伸手去解他腰间的革带,
裴铎半仰头,喉结微微滚动,周身甜香味四溢,还是原来那股甜香味。
“这香气怎生那般甜?”
姜宁晚的手尚放在他腰带上,闻言手一顿,思索了片刻道:“二爷说的是方才的解酒汤么,那解酒汤中含有陈皮,陈皮带着果香,是有些清甜气味。”
“嗯?”裴铎微挑了眉。
姜宁晚此刻只想尽快离开,哪有功夫应付他,也不管他还有何疑问,只一心脱去他腰间的革带,接着外袍、里衣、还有下身的亵裤,姜宁晚利落地半闭眼。
随后麻利地将衣裳全抱起来,作势便要离开,然方一扭头,便有婆子过来,动作迅速地拿走她手上的东西,顺便嘱咐她伺候二爷沐浴。姜宁晚甚至连询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硬生生地推了回去。
第18章 遇豺狼(2)
绕过一方座屏,再入一屋,中央赫然一座白玉砌就的硕大浴池,白玉温润细腻。四周雕梁画栋,梁柱上,绘着神话传说,顶内高悬圆润明珠数颗。
池边摆一张楠木小几,上置金盆银盏、香胰子、澡豆、帕巾,一旁宣德炉中正燃着木犀香,弥漫开来。
池水清澈见底,热气腾腾而上,袅袅升起。
裴铎径直跨入水中,仰头靠在壁沿上,双臂舒展。
姜宁晚半跪在他身后,用金盆盛满清水,右手往水中撒入白芷、白术等草药。
裴铎身量极高,温热的水荡漾在腰腹处,他方才因酒醉而有几分昏沉的头脑,清明几分。
他清晰地感受到一双小手在他背上隔着棉帕游移,
酒热的身体禁不起这般触碰,他微皱了眉,转过头。
姜宁晚半跪在他身后,正垂首,她细颈修长、白皙,隐约透露着青色血管,几番逡巡后,他眸色渐深:“多使些劲。”
姜宁晚沉浸在加班干活中,心思全在手中的动作上,未听清,半疑惑地抬起头,双眸蒙层澡池雾气,晶莹剔透。
她双袖挽起,露出如莲藕般白皙的胳膊,手掌心上攥着棉帕,
裴铎的视线停留半晌,方才懒懒收回,嗓音发哑:“罢了,先出去,让人备下舒络油、活骨膏。”
末了,似是看出姜宁晚的不解,他补充道:“给我揉肩按背。”
姜宁晚纠结半晌,问:“二爷,是现在么?”
她的加班还没结束吗?现在恐怕快至亥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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