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漫不经心地展开纸张,工整字迹映入眼帘:“所寻之人已在附近。”
将字条按原先之法叠回,沈夜雪摆了摆手,故作为难道:“今日出门未带够银钱,实在抱歉,这珠钗应是与我无缘了。”
再闲然穿过两条巷陌,于一客栈前驻了足,她慢条斯理地从云袖中拿出一锭银子,面色平静地放于掌柜眼前。
“我需要一上等雅间。”
那掌柜见钱眼开,手捧银两,谄媚作笑,示意堂倌为其好生招待:“这位姑娘请。”
跟着堂倌款步走上楼阶,于楼廊处拐了几处弯,便来到一间宽敞幽静的雅阁,沈夜雪观望着房中各处,淡雅坐于案几边。
堂倌谄谀上前,对这出手阔绰的女子恭维般问道:“姑娘要点些什么?”
“一壶清茶便可。”她答得干净利落,眸光再度落于房内摆设。
听罢俯身趋奉而退,约摸着一刻钟后,堂倌端茶步入,却见房门仍旧大敞,姑娘闲适地坐着,与适才未有丝毫有别。
壶盏被轻放在案,那堂倌心有困惑,好奇作问:“姑娘是在等人?”
她莞尔一笑,往两只杯盏中倒满了清茶,婉声吩咐着。
“是,若见到一位蒙着眼的红衣公子,便将他请上来。”
待这堂倌应声退下,沈夜雪不慌不忙地取出一药瓶,朝杯中倒落些许药粉,再举止泰然地将茶盏移至空位旁。
未过半炷香,便有步履声传来。
这步调她听得熟悉,来者正是她要等的人。
“引我来此,所为何事?”
一抹残阳飞花似的身影清冷走来,于她面前晏然站定,似乎不明她此举何意。
“离公子请坐。”她从容娇笑,思忖晌许,眉间染上一丝欣喜。
“昨晚我思量了一夜,你若能将我赎身,我可跟了你,从此不再踏入烟柳风尘。”
却又掺杂了微许愁苦,沈夜雪缓声一叹:“不过赎我的身,价钱不菲,公子怕是承担不起。”
昨日分明将她惹恼,一夕过后,她竟是愿与他走……
这名花魁娇姝在使何等手段,他已不想再去猜忌。
她愿择他而走,有这一念,他便欢喜至深。
第24章 我不想杀你。
这疯子还当真愿为她赎身……
听他此番问语,仿佛不论多高的价,他皆会毫不迟疑地行上此事。
她顿时得意万般,眸中笑意更甚:“如此执着的人,我还是头一次遇上。”
像是念及了何事,离声从袍袖内玲珑剔透的珠钗,轻置她眼前。
“你方才看中的珠钗。见你喜欢,我便买下了。”
案几上放落的珠钗极是好看,于斜照的日晖下泛着隐隐微光,沈夜雪不由一怔。
这是她随手在摊铺上选的首饰,为的仅是得到他的行踪下落。
“不喜欢?”
听她半晌没了动静,他微蹙清眉,忽问。
她回神柔笑,温和地将此珠钗收于袖中:“女子都爱金银玉饰,我又怎会不喜。”
茶盏被轻巧举起,盏内清茶为此晃动,离声凝滞了许久,忽地勾唇低笑,宛若已明彻一切计谋,又如一切都不曾知晓。
“阿雪曾有过一问,问我是否曾与你见过。”他倏然启唇,敛回容色中的笑意,唯留轻许自嘲回荡于唇畔。
“我当时道了谎。”
思绪似被拉了远,像是扯出了些极度痛苦的回忆,他讽意未止,淡然再道:“我有时想让阿雪想起,有时又不想……”
“毕竟那时的我有些狼狈,有些……不堪回首。”
“阿雪这一称呼,我早已唤过无数遍。冒犯了沈姑娘,还望姑娘宽恕……”
她头一回见他如此诚恳而言,心头一阵微颤,却因他蒙了眼,瞧不见眸底荡漾的浅波与轻澜。
果真曾与他见过,之前总觉着此人性子孤僻乖戾,然而偏是对她情有独钟,她便觉定有道不明的因果藏于昔时旧事里。
可她实在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究竟……与他有着怎般纠葛渊源。
只怪她杀的人太多,无法记起与多少人结了仇怨,又让多少人埋下了入骨愤恨。
但这般倾慕的,倒是第一个。
正于她沉思之际,案几前的清影已顺势一饮而尽。
她霎时震颤,盯着空盏慌了神。
明知茶中有毒,他竟还决意饮下……
离声缓缓轻笑,前思后想,似是晏然赴死:“我这一命本就是你给的,终于可以还你了……”
“你……”
她怔愣地听着他一言一语,心中漾开层层潋滟。
杀他一事本就并非她所愿,她仅是从令行之,现下她更是抗拒了些。
方才所下的是花月散,此毒唯公子有解。
可公子又如何会施舍解药,去救一个令其怒火中烧之人……
唇角缓慢滴落血渍,滴至地上染开片片殷红,他薄唇噙着笑,面色仍旧风轻云淡。
“我应过你的,可以让你杀我一次,我不食言。”
“你为何不再多问问我?”沈夜雪怔然望着房内之景,颇为触目惊心,声色也跟着发了颤,“为何不问我,何故取你性命……”
“不问了,问多了心烦。”
鲜血越发不可遏,染得红衣更加艳冷寂寥,他却似视死如归,神情极为平淡,如同早已看淡了生死。
莫名不甘此疯子就这样死去,她行于身侧,发着狠地摇着他的双肩,低喃而问:“你倒是说清楚,我们何时见过……”
“我又何时救过你……”
她不愿见他就这般陨落,不愿见他从此消逝,先前对他的惧怕与记恨好似已然散去。
而今留下的,仅为此人强行系上的一幕幕牵绊。
一时心乱如麻,她大抵是被迷了心窍。
沈夜雪晃神而起,欲回坊中恳求公子赐药:“我回去拿解药,你再撑一下,再撑一会儿。”
“阿雪在怜悯我……”
她闻声又被一股力道带下,落入其清怀里,听他柔声于耳畔轻言:“此生受了太多怜悯,我才无需他人可怜……”
嗓音略微暗哑,字字如泉水冷冽砸在心上。
她不予挣脱,任由他轻拥着,感受着其气息渐弱……
“我是接了主上之令,不得已而为之,对不住。”她颤声开口,想了又想,再添上一句。
“我不想杀你。”
离声似愈发喜悦,虽知她适才所言为谎,仍觉稍许欢愉:“阿雪方才赎身之言皆虚,是为试探我而说的谎。”
男子身上的血迹沾上罗裳,犹若一朵朵凛冬寒梅。
“是,所以想向你赔罪……”沈夜雪眼睫微垂,语声渐轻,恍若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语毕,她垂目无言,又听身前之人徐缓道。
“有情意,也有见不得人的非分之念。”
她这才幡然醒悟,这人回答的,是曾经在相府别院时,她问出的疑惑之语。
言至此处,他再次低低一笑,鲜血似不受控般汩汩而流:“能死在阿雪手上,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本以为你极难对付,此刻一看,不过是被美色所诱之人……”无情地对这疯子狠狠地嘲讽,冰冷眸光于寒凉中颤动了丝许,她冷声讥嘲,语调渐渐转柔。
“真是愚蠢至极。”
“阿雪往后想要的,我许是无能为力了,”离声道得喋喋不休,她还是初次听他说了如此之多,可那话语已愈来愈轻缓,“但阿雪欢喜便好,阿雪欢喜了,我就无憾……”
抬手从怀内轻取了一只木盒,他唇角含笑,此物被递至姝影掌中:“这玉石你定要收好,关乎着江山社稷易主一事。阿雪想给何人,尽管给去。”
“但……一定要为自己多思虑些。”
话中透着几许担忧,她深知盒中放的是被天下人所惦记的龙腾玉,怔怔地颔着首,茫然接过木盒。
得到此玉本应欢愉才是,然她不明何故,如何也欣然不起。
“我去拿解药,你先别睡……”她顿感心底似有异绪炸开,扰得隐约作疼,却始终不明因何而起,“我很快就会回来。”
瞧她欲离去,离声不肯放手,硬是将她困至怀中,伸手便去触那腰间玉饰。
“阿雪应是知晓,这种时候,该在心口补上一刀,以……永绝后患的。”
察觉到此异样之举,沈夜雪慌忙避躲,将玉饰取下丢至雅间一角。
确认他再是触及不到,她才作罢。
花月散已够夺人性命,他又是何必再行此举……
她下不了手,任凭这不该有的恻隐之心猖狂作祟,惹得她心绪烦闷不堪。
“阿雪还是和从前一样,下不去手……”
他浅笑未止,笑声渐弱,最终像是融在了窗台吹入的凉风里。
肩上猛然一沉,她浑身一滞,将信将疑地问着:“你当真……是心悦我的?”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有意?”她忽作哽咽,喃喃自语般再问,一时不知自己在问些什么,“你是不是……真不会负我?”
回应她的徒留一隅死寂,与那几乎感受不到的颈边气息。
悲切之感蔓延四处,沁入骨髓,她忽觉哀痛,仿佛不经意间,失去了一个爱慕她的男子。
可这念想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她从不信他人,所信的只有自己。
沈夜雪走出雅间时,素裳带血,尤显脏乱,她望向楼阶旁等候多时的轻烟,心生一瞬惘然。
此婢女乃是公子所派的人,无论她作何念想,都不可被其发觉。
轻烟见她走来,恭敬地跟至身后,敛眉思索着,随后低语:“姑娘,这个离声好像是有些爱慕你。”
“你说此话,也不害怕传到公子的耳中?”听罢冷然勾唇,她漠然行下楼阶,见一辆马车已在客栈外候着。
为打消这婢女疑虑,她止步正色相告:“他无情,我无心,本就是各取所需,互为己利。”
“命丧我手,只能怪他欠一些运气,我自当以公子之命为重。”
轻烟望见的,是花魁娘子淡心冷情的清丽面容,不觉宽下心来:“还以为姑娘会不忍心下手……”
“公子的命令我何时失过手,你过于操心了。”
沈夜雪轻步走出客栈,不甚在意地坐上马车,与往常一般执行得果断。
轻撩窗上帷幔,这婢女掩唇向端坐在内的姝色相道:“这家茶馆的掌柜已被买通,会帮着料理后事。”
“稍作歇息,前往芜水镇。”
天色已近黄昏,她了然颔首,欲前去芜水镇会一会那贺寻安的堂戚。
此次出行需谨小慎微,稍有不慎,若被贺寻安知晓此举,她怕是要与将军府结怨。
好不易结识住的贺小公子因此蒙上仇恨,她以往所攀附的权势便会付之东流。
回于花月坊时,暮色低垂,无樾正坐于闺房内默不作声,应是轻烟将这位少年寻了来……
在回途路上,她偶然得知,公子应允了她,此回行动可带上无樾。
玄衣少年闭口不言,左臂仍旧垂落而下,她忽然想起,自上次与离声交手后,无樾便未再来寻她一回。
此刻一看,似是依旧生着气。
“都要一同去执行主令了,还这样闷闷不乐……”沈夜雪轻柔作笑,于其身旁坐下,观察起这条断了的左臂,“来,我给你接骨。”
对于常年接令刺杀的死士来说,此伤确为小伤。
本以为这少年会寻得他人将这断骨接上,可谁曾想,他竟硬是撑了这么多天,她无奈轻叹。
见少年微撇着唇,不瞧她一眼,沈夜雪轻咳一声,若无其事般道着:“你若不情愿,我便不带你了。”
第25章 我好似亲手杀了一个爱慕我的人……
“忍着些。”她眸色一凛,使力猛地一接。
只听得一声骨骼轻响,少年隐忍着冒出细微额汗。
再将其悠缓端量,她忽而灿笑:“感觉如何了?”
这点小伤自是不在乎,无樾轻然活动着左臂,偷偷瞥望向这道明丽玉姿,心上仍有好奇。
“当晚的那个男人是谁?”
她轻笑出声,未想他竟还记着恨:“人都死了,你还记挂着。”
“死了?”
无樾讶然不已,难以置信地微睁大了眼。
瞧面前少年惊讶的模样,她似被逗笑了,桌上摆有轻烟端来的糕点,便将其中一盘移于他眼前。
“公子下令让我除杀之人,我未来得及和你言明。你现在还要生我的气?”
“不气了,”无樾连忙晃起了脑袋,遽然一顿,又改了口,“不,还是气的。”
忆起那一晚于房门外听得的偷欢之言,他不禁蹙眉,双手攥起了拳:“他那样对你,我不该气吗?”
“什么这样那样的,我都被你绕晕了,”沈夜雪故作没好气地扬起柳眉,随后将目光落于盘中的蜜饯上,“你最爱的蜜饯,不尝一尝?”
经她如是一说,无樾垂眸望向案上久违的蜜饯,透亮的眸子溢满了喜爱之色,不声不响地忙塞进口中,品尝得不亦乐乎。
这玄衣少年的心思着实简单,单单一盘蜜饯就能将之收买。
她言笑晏晏,示意他食得慢一些:“不必这般狼吞虎咽,我已唤人备好了,路上也有的吃。”
瞧了瞧时辰,是该就此启程,她向门外伫立已久的轻烟望去,明了出行之物已备得妥当。
正于此时,一抹端雅高华之影闯入视线,一袭翠绿华衣着身,显得十分温婉可人。
来者是她那交好多年的旧友锦月。
在她身前得意地转上几圈,锦月冲她眨了眨眼,佯装神秘般问道:“你看我装扮的,像不像大家闺秀?”
沈夜雪左右打量,此丫头这打扮倒是极为少见,不由满腹狐疑了起:“扮得如此从良,你要去何处……”
“芜水镇,”全身散发着洋洋自得之息,锦月微仰下颔,如同想出了一个极佳主意,“公子特别吩咐,让我与你一道同行。”
“故而我想着,你我二人扮作富商千金,行事更为方便。”
公子特意吩咐锦月陪同前往,便是意味着此回行动有些棘手……
如此也好,至少这一路不会太过无趣,总算是有个可以谈天说地的人。
似觉着头上缺了些发饰,锦月不自觉地看向铜镜旁那敞开的妆奁,可怜兮兮地央求道:“你这些首饰真好看,可不可以送我一支发簪?”
随其眸光瞥向妆奁,沈夜雪从然应下:“这屋里的首饰你尽管挑,我寻常时都是用不着的。”
“那我就多谢玉裳赏赐了!”
闻言,这位扮成千金闺秀的女子便迫不及待地奔向铜镜,于奁中择起发饰来。
适才进屋时顺手将那珠钗放至于最上端,她忽地微顿,转眸见锦月正拿起珠钗在窗旁端量。
沈夜雪忙走上前夺过珠钗收回袖中,暗自思忖了一番,此物还是带在身上为妙。
“那支珠钗不行,其余的可随意挑。”
“是哪位小公子送的,这般讲究……”锦月大惑不解,随之挑了支梅花状的玉簪,“这支梅花簪总可以了吧?”
“拿去吧,我就不像你不费此闲心了。”端然一理素白烟罗华裳,她微然凝肃,行步离了花月坊。
“时辰不早了,即刻动身。”
车马顺着城中街巷出了城门,夜幕已降,与锦月闲谈了一二语,她便靠于车舆中,安然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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