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莞尔,她道得毕恭毕敬,意味深长般缓声轻言:“这位公子,玉裳今日已有所属,还请公子改日再来。”
话音落下,好在这人并非冥顽不化,唇角笑意更甚了些,一语不言,转身便向堂外行去。
“这人难不成还是个哑巴?”
见此人未有丝毫歉疚之意,甚至未向姑娘道上一句歉语,适才言语的公子极是不悦:“玉裳难得现身花月坊,碰见这样的男子,当真是晦气……”
瞧此情形,一位魁梧壮汉摇摆着身大步上前,硬生生地挡住了去路:“一声不吭就想走?也不和玉裳姑娘赔个不是?”
沈夜雪实在不想见此局面变得无法收场,朝众人俯身,庄重再道:“玉裳不愿惹事生非,还请诸位和气。”
挡路之人这才让了道,她眼瞧着红衣男子悠然行出正堂,暗自松了口气,原本悬起的心终是放了下。
“玉裳就此告退,愿各位公子玩乐得尽兴。”
她不欲再作久留,从然说上客套语,便稳步退了场。
从楼阁暗阶一路走下,可行至楼堂后院。
玉阶彤庭,珠箔银屏,四周布了几处雅间,宛若仙山琼阁,与那莺歌燕舞的琼楼有着天壤之别。
这后院中住的,乃是公子暗中栽培的刺客,比坊中的寻常妓子要高上几阶,待遇自是好上不少。
可后院的姑娘必须听任公子之命,成为其最锋利的刀刃。
她能稳坐这花魁之位,也是多亏了这位公子的恩宠。
她沿着长廊而行,顺着暗道轻盈走向深处,两侧壁墙燃着幽暗烛火,似将那清冷月色隔于高墙之外。
一道娟秀温婉于暗处现身,紧随步子跟于身后,忆起方才堂中之景,蹙起了秀眉。
“方才那公子可真是不识好歹,我敢断定,他就是来砸场子的,”那女子轻声抱怨,可想到世子未被惊扰,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幸好世子爷没跑,姑娘这回可向沈公子邀上一功。”
沈夜雪眉间淡然未减,思忖了片晌,清悠启唇:“轻烟,去查一查那人的底细。”
名唤轻烟的女子俯首应好,回语时不忘提醒上一二:“轻烟知晓了。姑娘只要一心为公子效力,轻烟便会待姑娘忠心不二。”
“剩下的路我自行走,你不必跟着。”
前方已能望见微掩门扇,沈夜雪边行边理着素白云袖裳,作势放缓了步调。
可身旁随行的姑娘似是慎之又慎,仍然默声紧随身后,半晌未退去。
她蓦地一顿,引得轻烟险些撞了上,凝眸冷声言道:“我自小就跟了公子,又并非是囚徒。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节外生枝。”
轻烟虽说是她的侍婢,实乃沈钦安排在侧监视她一举一动的线人。
话虽言得好听,此婢女仅听她一人之言,处处听得她使唤,她心下了然,轻烟是沈钦的人。
此女真正听从的是公子的命令。
对这侍女无法放下心防,待轻烟彻底远去,她才继续前行,却因瞥见门前倚着一人而驻了足。
“公子在房中候着。”门扇旁的少年一身玄衣劲装,双手抱剑,见她来了,凛起的剑眉微展。
她默然擦肩,语声压得极低:“他可有为难你?”
少年听罢浑身轻滞,嗓音低沉:“近日未有,多谢关切。”
闻言随然勾唇,她抬手推开轩门,房内明光霎时涌入眼眸,澄明却不刺目,与玄晖一般柔和。
轩窗旁一温润公子坐于轮椅,肩披白玉轻裘,观望着夜空圆月,落得一身清寂。
眼前这冷若霜雪的男子便是她的主上沈钦,亦是花月坊幕后的主。
坊中姑娘皆不知其名,只是唤他一声“公子”。
此人不愿让那些女子知晓太多,仅她是个例外。
似乎该知的,不该知的,她通通明了在心,而他也曾未有过半分责怪。
“公子,目标已入彀中。”
她恭敬沏上一盏茶,随后退至一侧,俯首低言。
窗台一旁的男子轻转过身,转动着轮椅徐缓前行,抬手欲执那茶盏,可正悬于半空,便猛烈地咳起嗓来。
“好,此番定要问出龙腾玉的下落,咳咳……”
沈夜雪心上微颤,俯身一拜,眸色笃定着:“属下竭尽所能,公子的疾病定能医好。”
听其说得属下二字,沈钦却感不满,本是温和的眉心凛然一拢,一挥衣袖,杯盏砸落在地:“不是都说了,你我之间没有尊卑之别。”
“公子息怒,是属下说错了话……”
不明是何处将他触怒,她犹豫良晌,想不明晰,只得低声认错。
公子的脾性她最是摸得透,颇有疑心,惩罚起其余姑娘来从不心慈手软,对她倒是恩宠有加。
因她是最锋利的剑刃,是他最为信任之人,他不愿失去这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十年前的某一雪夜被他拾回,遂赐名沈夜雪,她便知,他需要一把利剑,而她……极为相符。
世人皆以为这花月坊的东家是她与绣姨,却不知真正的幕后之主,是这位身患疾症的公子。
沈钦凝望了许久,眼中清色迟迟不肯抬眸,面容冷了下:“你过来。”
“我喊你过来。”
瞧她仍未作何反应,他凛声又道。
公子唤她前去,她终究是有些心慌的,明知公子不会待她怎般,可她确是受不起公子自嘲般的怒意。
然公子之令不可违,她无可奈何,为安身立命,只能遵其言行事。
还未移步,她垂目听得轮椅渐渐靠近,连忙跪拜,不敢居高而视。
下一瞬,面前公子柔缓倾身,修长皙指越过面纱,之后狠狠捏住她的下颔。
“你总是躲着我,惧怕我……”沈钦深眸一暗,话语充斥着阴寒,“是不是因我身患疾症,打心眼里嫌弃我?”
“不是的,公子……”颔骨被捏得生疼,她缓慢摇头,眼梢轻许泛了红,“公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我自是敬重兄长般敬重公子。”
她是被拾捡而回,为报知遇之恩,只得听其命奉令行之。
若不是他收留,她早已死于那一日的冰寒雪夜。
可公子有个人尽皆知,却无人敢道的秘密。
天生身子孱弱多病,患有腿疾,公子常年行坐轮椅,瞧遍大夫,却是药石无医。
此般折磨唯他承受,染尽苍凉,是公子心底不可抹去的痛楚。
若水秋眸隐隐泛起清泪,惹人怜惜,沈钦微颤,迟缓松了手:“也罢,待我拿到龙腾玉,待我能如常人一般行动自如,我再……”
“我再慢慢……如愿以偿。”
他若有所思,言不尽意,声色逐渐转柔,眸光轻瞥了开。
扶着轮椅行回轩窗一侧,沈钦望回当空明月,沉声道:“你退下吧,我等你的消息。”
公子虽刻薄寡思,待她却不忍痛下狠心,一旦她露出楚楚娇怜之貌,不论生多大怒意,公子皆会将她放过。
这是她早已察觉的微妙之处。
久而久之,她便学会了惺惺作态,将自己伪装得紧,旁人是一星半点也瞧不出她的心思,只道是公子对她百般怜爱,待她确为不同。
只有她自己才知,这一切是她自行争夺而来。
为在此琼楼仙阁过得舒坦,便要将这幕后之主牢攥掌心,将其不断诱引,欲拒还迎,欲取姑予,方能容身于一席之地。
长此以往,她就没了顾虑。
从门扇处行出,那立于壁墙旁的玄衣男子仍在等候,望她走了出,沉默跟随而上,恭肃跟在后。
由暗道尽头逐步朝庭院洒落的月色走去,沈夜雪嗓音微冷,问向旁侧之人:“你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少年垂首应着,回得诚恳。
这少年名为无樾,是她前往逛庙会的一处途中偶然碰得,衣衫褴褛,双眸清亮,却饥肠辘辘地蹲于墙角。
兴许是忆起了曾经,她顺手赏了两个馒头,岂料他竟是无言跟随了一路。
发觉少年身手不凡,许能为她所用,她便恳求了公子将其留下,成为花月坊的影卫。
“此次行事,是定要成的,”沈夜雪轻摆着云袖,唇畔溢出之语又坚定了些,“公子的病症是否能医治,便看这一举。”
眉宇涌现丝许不解,无樾步子未停,敛声轻问:“他那般待你,你还为他卖命。”
“莫非你有了不臣之心?”她闻语一凛,言语转为冷漠,知晓此少年对公子颇为不满,寒声劝告,“你是我在这花月坊中唯一信得过之人,你若怀有异心……”
“我必然杀了你。”
第3章 你倒是我见过……最磨人的女子。
可无樾却也识趣,从始至终只敢在她身旁嘀咕,从未作何出格之事。
无樾低眉沉思片刻,说出一句意外之言:“我并非指忠心一事,我指的,是有关风情月思。”
还未及冠的少年如何懂得风月情爱……
她勾唇轻笑出声,随后又正经道:“那些都是有钱人家爱玩的把戏,我只要一心为公子效命便可,旁的事,不听不念。”
“况且公子待我真心,你可有见他真正罚过我。”听他不再回话,心知他已被堵得语塞,她浅然再次笑了起。
想着此人平素虽为无过,却多有冒失,她清着嗓补上一语:“若能从世子爷的口中得到龙腾玉的线索,他自然不会将你怪罪。”
“你此前无意打碎他琉璃盏一事,以及种种冒犯,皆可一笔勾销。”
说得再多了,只怕他思绪转不过,沈夜雪言归正传,眼见着要回于莺吟燕舞之地,试探般作问:“说了半天,你可知今晚要做何事?”
无樾寻思半刻,十分谨慎地回道:“让你免受世子欺负。”
“榆木脑袋。”
她气恼般丢下几字,步入阁楼明光处。
此人当真是转不了脑筋,她问的是如何与她里应外合,他偏是不顾这使命,心思尽放在了她的安危上。
她可是这花月坊中数一数二的刺客,何需他人这般相护,传出去,才叫侮辱了名声……
莲步轻移入雅房,房中幽香四溢,屏风处刻着梨花木雕,珠帘被白皙玉指撩起,沈夜雪怀抱玉琴,见那元镇王世子陆明隐正坐于案几旁,肃冷的眸光打落至她身上。
俯身行上一礼,雅间内的侍婢缓缓退下,轩门被阖了上,她敛眉婉笑,端丽而坐。
将琴轻置中央琴案,沈夜雪问得柔声细语:“世子爷可有想听的琴曲?”
陆明隐闻此声若清泉甘霖,半透白纱下遮掩着倾世花容,缓慢开口:“这天下的琴音皆难以入得我耳,姑娘既是高雅之人,应知我听不得闲杂曲音。”
她眼底笑意未褪,深知这世子听过琴曲千万,凭借琴音将其留住自是极难。
“世子爷见多识广,是玉裳有幸能让世子爷鉴赏一番。”
思量着先弹上一曲,再趁机投怀送抱,让这位入京不久的世子陷入旖旎美色,她便能从中探出玉石的下落。
本这般而想,然而抬指刚拨上琴弦,一声杂音荡出,她瞧着长指已被牢牢地按了住。
陆明隐不知何时已来到身侧,按着纤指的手未有丝毫松开之意,甚至得寸进尺般握了紧。
他悠缓坐至身旁,与她挨得近,原来的冷肃之颜泛起潋滟柔光,似于眼波里卷起千层妄念。
“可我今日偏对琴曲毫无兴致,”深眸直勾勾地盯着身前姝色,陆明隐不讳作言,道得光明磊落,“令我有兴趣的,是姑娘你。”
这似乎比她料想的还要快一些……
沈夜雪心下愉悦,面色故作泰然,慌忙将抚于琴弦之手抽出,作势离了几分远。
“世子莫怪,玉裳向来只卖艺,不与男子有体肤之亲。”
婉拒的清艳之色着实更挠人心痒,陆明隐决然又言,伸手欲撩女子面上白纱:“你若跟了我,我予你自由之身,予你荣华富贵,待你世上最好。”
她轻盈避躲,相视浅笑:“世子能让玉裳成为世子妃吗?”
这世上大多女子是为谋求一份富贵安宁,以在这浮沉乱世中得一隅心定,她此般一问,便与风尘中人别无二致,不会引得世子怀疑。
“世子妃许是不可,但娶一妾室,我还是能做一些主。”
陆明隐见势思索了起,只觉这花魁姑娘看上的果真是他的权势地位,然他已是毫不在乎,一心只想将此道玉色据为己有。
生怕她对此决意不满,他郑重般许诺道:“世子妃是家父定下的,我无权决定,但我可以给姑娘唯一的一颗心。”
“姑娘不信?”陆明隐微蹙眉眼,似是急切地想要一个回应。
这般荒谬之论,她自是不信。
美色当前,男子的巧言令色她早已看惯听惯,所言皆是逞一时之快,也只有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才会信上半分。
她从不信这些,信的唯有将荣华揽于自身,旁者再是夺取不得。
可不论如何,公子所命定是要完成,沈夜雪言笑晏晏,佯装疑惑:“世子喜欢玉裳哪一处?”
眼前男子真切而道,字字说得好听:“一瞥惊鸿,一眼沦陷,何处皆是喜爱。”
笑靥含羞,她随即又颦眉蹙额,内心却是平静无澜。
既已认定了她与烟花女子并无差异,索求皆是名分富贵,陆明隐自然而然觉她不足为虑。
“可玉裳不能这么轻易地跟了世子,还需世子拿一样物件来换取。”她娇嗔抬声,极为不甘般冥思苦想,最终无奈说上一语。
这抹清绝已然默许心意,陆明隐太是欢喜,顾不得礼数,展袖将仙姿皎色拥至怀中:“姑娘可说说,想要何物?”
“听闻世子手上有一龙腾玉,白璧无瑕,玉润冰清,乃是世间难得的珍宝。”
默声应允过后,沈夜雪却也不躲,轻靠其怀,玉指似有若无般在其掌中勾画着圈:“玉裳想要那块玉石,不知世子可愿割爱?”
听罢,陆明隐不由露出一丝诧色,明了所道之玉是为何物。
而令他讶然的是,此玉为他偶然所得,经手仅是一夕,这青楼之女又是如何得知……
而后又一想,烟柳巷陌的来客本是络绎不绝,闻知此时亦是不足为奇……陆明隐低笑一声,爱不忍释般答道:“那玉石我已献给了傅大人,若早知玉裳喜爱,我便不送了。”
“傅大人?”她心上蓦然一惊,未料龙腾玉已被献给了傅昀远。
世子才刚回京几日,便已将这块玉石急匆匆地献了上,可见元镇王府是尤为心切,想要攀上傅宰相这一处高枝……
她始料未及,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陆明隐见其神色微变,垂眸似在作思,忙柔声安抚着:“如今在那朝堂之上,傅大人可是一手遮天,我总得攀附一些不是?”
此番却还未无济于事,沈夜雪心生一计,娇声轻言:“可玉裳偏是喜那玉石,世子可有法子将其再要回来?”
好在已明晰了此玉的归处,只是潜入宰相府行偷窃之举太欠稳妥,她暗思一瞬,仍觉元镇王世子可成为破局之口。
“这……恐是有些强人所难了。”耳畔传来为难一叹,亦在她的意料之中。
陆明隐眸色渐渐暗沉,一想到这女子是另有他意而来,心冷了一霎:“莫非玉裳是为了一块玉,才来刻意诱引?”
应早就明了这些风月女子皆是为追名逐利,攀附权贵而卖弄风姿,又有几人会付以真心……
他自嘲不已,可怀中清姝要命得撩人,一颦一笑紧勾着心魄。
“自当不是,玉裳是对世子是有意的,”瞥望过后,沈夜雪垂目回语,一缕凉风吹拂而过,纱下清容若隐若现,“如若不然,玉裳也不会与世子对望那般之久,世子觉着,玉裳说得可对?”
2/6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