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几步之远处的雅间,接客之人是韵瑶。
她轻缓驻足,立得端庄,想听清周遭的议论。
一角的低声谈论时隐时现,轻飘着荡于她耳畔:“也不知这天大的喜运从哪飘来的,韵瑶今日接的,是贺家公子。”
“你是说贺将军之子?”另有女子惊叹万分,难以置信似的敛声又问,“那个人称‘风流玉面’的贺小公子?”
方才那嗓音再度响起,为此羡慕不已:“正是,倘若被贺公子瞧了上,韵瑶被赎身,再做上少将军夫人的位子,这耗在青楼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身为公子培养的一把刀刃,如何能被赎身……
纵使是被献上千万两黄金,公子也不会放人。
她扬唇冷笑,只觉这不知后院规矩的姑娘怕是无法知晓这花月坊的玄妙。
贺小公子……
她轻念着几字,明了今日韵瑶的金主是那将军府的贺寻安。
传言此人风流多情,时常去往各地烟花青楼寻乐,深得风尘女子欢喜。
但奇怪的是,却未从有人真正攥住其心。
将军府的威名可是震荡四方,各家闺秀是争先恐后地欲嫁入那府宅。
“哟,这不是玉裳吗?”一阵讽笑将她思绪拉了回,笑声掩盖不了几分尖酸刻薄,“你这可是要去韵瑶的雅间,瞧那贺小公子?”
她循声回首轻瞥,身后伫立的是与韵瑶齐名的落香。
若说韵瑶妖娆妩媚,落香便是英气秀美,眉目间偏生得几许英烈之息,透着如火灼烧般的烈性。
第9章 小女乃是离公子的旧相好。
“还是说……你就是明目张胆地去抢人的?”落香似也瞧她不惯多时,现下见她暂且没了公子庇护,忙着多说上几言。
“花月坊内何人不知你玉裳的手段,勾引男子是手到擒来,生得一副冰清胜雪的皮囊,殊不知骨子里妖媚成什么样。”
“如若不然,公子也不会被你勾得心魂,于众多美色中,唯独待你不同。”话中的妒意清晰可辨,落香说完,再次小心翼翼地观望起四周。
几日前公子的降罚之举吓坏了太多人,眸中英姿自然也惶恐上稍许,沈夜雪浅然一笑,柔婉回应:“我便当是你夸赞了。几日未见,落香这赞扬人的本领是长进了不少。”
“你!”落香自知吵她不过,抿了抿唇,愤然甩了袖,“我定要告知韵瑶当心些,你休想得逞!”
沈夜雪朝前走了一步,像是想到了何事,从容落下一语:“我是恰好路过罢了,对那贺小公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楼廊处众人所谈的雅间琴音袅袅,轩窗半开,半掩着里边娇媚女子的如云鬓角,与眸底的一缕春色。
正当她悠步行过之时,琴声忽地戛然而止,令她不由地放缓了步调。
“贺公子可想尝尝花月坊中的满春酿?”娇然挪身于男子身侧,韵瑶举起一酒盏,便喂向身旁男子,“这酒是坊中姑娘自行酿的,外边是有银两也买不着。”
贺寻安抬起折扇拨下杯盏,一脸无奈道:“我来是听琴曲,不是来饮酒的。方才那一曲还未弹完呢,姑娘怎能饮起酒来。”
这位贺小公子看来如传闻一般不好对付,韵瑶今夜恐怕是要独守空闺了,她轻笑一声,再不作逗留,从旁行了去。
这一走,却引起了房内一双星眸的注视。
“门外走过的那一位是……”
贺寻安不经意望见窗旁掠过的清影,茫然作问。
韵瑶轻缓放下酒盏,面色稍冷了下,不情不愿地回道:“咱们这儿的花魁,平日里不接客,贺公子……”
“你说的可是玉裳姑娘?”眼眸霎时明朗,贺寻安欣喜非常,连忙起身,还未站稳便快步追出,“许久之前我便想与她结识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这天下的男子为何总绕着她转悠……
韵瑶见其背影冲出雅间,在心里小声嘀咕,不免涌上失落与愤恨。
“玉裳姑娘留步!”
沈夜雪欲走下楼阶,忽闻身后有男子轻唤,回眸看去,是适才所见的贺寻安。
面前女子似在静待下文,面纱随着透入的夜风隐约飘动,贺寻安理了理思绪,用折扇轻敲着脑袋:“姑娘别误会,我未有他意,只是欣赏姑娘的琴音,想邀姑娘闲时来贺府一叙。”
“我这人有话皆是直言的,姑娘莫怪,”这位贺小公子又怕词不达意,转念一想,慌忙又言,“我是太想听玉裳姑娘抚琴了,我……”
说至一半,贺寻安一手摘下腰间玉牌,忐忑般双手递上:“这是我随身带着的腰牌,姑娘只需将它交于贺府中人,他们自会带姑娘入府邸。”
“知晓姑娘忙碌,便不与姑娘邀时了,不知姑娘肯否赏这个脸……”他心绪凌乱,话语也跟着不着调起来,“酬劳不会少给,我实在是想结识姑娘……”
沈夜雪瞧着眼前的贺小公子发丝微乱,许是奔得匆忙乱了发髻,此刻正紧张又期待望向自己。
她还未说上一字,贺寻安便已道上了一连串话,似乎还有千言万语不曾言尽……
见其模样,像是期盼了很久,她轻然取上玉牌,意味深长道:“近些时日怕是不行了,贺公子许是要等上一阵子。”
若与贺寻安交好,能打通将军府这一世故人情是再好不过,如此大的馅饼落入她手,她自是不会舍弃。
“玉裳姑娘这是应了?”贺寻安愣了一霎,顿时眉目含笑,高瘦的身躯见势似要蹦跳起来。
“我可有在做梦?姑娘当真应下了!”
她轻瞥韵瑶所待的雅房,想着还有使命在身,深知不得再耽搁:“贺公子再不回雅间,韵瑶怕是要气恼了。”
“中途跑出雅间寻另一女子,贺公子虽是无意行此举,被他人瞧见是要闹出笑话的。”
“多谢姑娘提点,我这就回去给韵瑶赔不是,”往回走上一二步,贺寻安太过欢愉,回身又喊着,“姑娘慢走,别忘了贺府之约!”
殊不知这城中堪称“风流玉面”的贺寻安竟是这般孩童心性,来这青楼雅房只为听琴曲,却丝毫不为美色所动……
或许此人去上各地烟花巷柳处,也只是为了听一听琴音,沈夜雪望天色逐渐暗沉,步入霞光中加快了步调。
来到宰相府时夕晖还未褪落,日薄桑榆,霞色晕染琼楼飞阁,她于府门端然而立,朝门侍行了礼。
“小女来此是为了寻离声,麻烦帮忙通报一声。”
相府的侍卫诧然万般,与身旁随侍对视了一眼,将她再作打量:“还是头一回见姑娘来找离公子的,你是离公子的什么人?”
这一路她已想好了对策,不论说何种身份,都不如是那纠葛不清的风月之系来得令人信服。
此番,是要对不住他了。
“小女乃是离公子的旧相好,与他分别已久,想来看看他过得如何。”她故作小家碧玉的模样,玉容微微敛下,从袖中取出一信函。
“这函中有小女一信物,他得了此物,自会见我。”
两侧的侍卫闻语一惊,愕然得失了语,半晌才回过神。
“姑娘稍等。”其中一护卫接过信件,神思微恍地踏入府内,踉跄着险些摔上一跤。
此人在他人眼中竟这般可怖……
沈夜雪太是疑惑,可话已说出,便不可收回。
他曾言对她有着爱慕之绪,这真真假假她不为所知,既然这么说了,她所道也并非全是虚言,可赌上一把。
府内恰巧有婢女经过,遥望立至府门外的姝色片刻,悄声与旁侧侍婢道:“那小娘子是何人?我还是头一次见有姑娘来找离公子的。”
闻言之人轻微颔首,谨言慎行般捂唇回言:“我方才也听见了,确是来寻离公子的。”
“离公子那般孤僻,也会有人来寻?”颦眉思忖了几瞬,那婢女极是不解。
“我也是好奇,那人平日看着冷言寡语,性子捉摸不定的,竟还有女子与他情投意合……”
几声非议渐渐远去,仅有模糊几字飘入了耳,她大抵是能猜出些对话。
这些所谓风月韵事的谣言她毫不在意,相府中人对她不识,终究也只是将他为难,不会放她于心上。
她一心只念着趁府宴之际,将那国师口中所说的玉石窃于掌中。
她其实也不明一块玉为何能医好怪疾之症,仅是听公子所述,公子喜爱此物,她便使得千方百计夺来,至于作何用途,与她毫不相干。
禀报的侍卫于此时走回,一改方才的疑虑之态,十分恭敬道:“离公子邀姑娘入府,姑娘请。”
沈夜雪微然一怔,未料她来时所想的权宜之计竟如此顺利。
那胡乱道出的旧相好之说,他也认了下……
跟着侍从朝一处偏院而去,沿游廊拐了几处弯,她迟疑般问着:“他……他听了是如何说的?”
侍卫面无神色,听着此话时深信不疑地回道:“离公子听了欣喜,说姑娘所言字字为真。”
听罢,她再未多问。
她是怕问出些更是令人头疼的话语来,给自己惹了麻烦,便目视前方观望起了府内景致。
这位门客虽居住偏院,可院落极大,庭院深处的花荫小径可通往其中。
亭台楼阁如云,清泉潺潺,一张宽大的汉白玉长椅显于苍翠间。
此处竟像是个独立的府殿。
傅昀远能予他一整座府院,让他在京城有一栖身之所,有名有望,还有养尊处优之位可享,难怪那疯子要为之卖命。
相府随从已识趣退离,她闲庭信步地走入院中,见如残枫落叶般的孤影正坐于石案前下着棋。
此人许是喜静,四处连个伺候的侍女家奴也不曾见得。
偌大的府宅唯有这一人,隐隐透了冷清之色。
“坐吧。”察觉到她走近,离声示意她坐至对面,执着的棋又落于棋盘上。
落座后沈夜雪细观了好一阵,瞧着眼前冷艳之影步步稳然落子,竟与自己在下着盲棋。
纵使失了双眼,他却仍能无误地找准棋位。
凝滞良晌,望他迟迟不语,她悠然托起下颔:“你怎么不问我,何故来访?”
“何故来访?”离声顺势相问,举止未停半刻。
总觉着与他言语是有些费劲,她也不绕弯,莞尔浅笑着直说目的:“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悬于棋盘上的长指微滞,随后悠缓落下,他忽而发问:“你需要我?”
“今晚设有府宴,你可要参宴?”暮色将临,沈夜雪瞥向周围亮起幽光的灯盏,勾唇作笑,“我要在这府中寻出一物,今晚是良机。”
“寻何物?”
离声将本欲落下的棋子放回,轻问道。
第10章 你就是去得了这天下,我也不阻拦。
如同悉知此物,他默然一瞬,轻启薄唇又问:“有何用?”
沈夜雪被问得烦闷,直起身子,忽感少许无趣:“你还未说愿不愿帮这个忙,我为何要一一告知。”
“借我旧相好之名入府,姑娘不应如实相告?”哪知他倏然淡笑,意味不明地扬起唇角。
方才借他的名义入了这宰相府院,不想此人竟这般斤斤计较,她正欲再与之调侃上几言,却见他顿然凑近,骨节分明的长指直掐于她的脖颈上。
他容色微许薄冷,唇畔噙着笑意,似有若无般渐渐掐紧了脖子:“此处我若是杀上一人,也不会有人敢吱声,姑娘不会察觉不出。”
本是下意识地欲挣扎上几番,可她此时莫名冷静,觉这男子虽碰触着要害,力道却未使太重。
说着是要她的命,却更像是戏弄。
“唉,这世上男子皆为美色痴醉,”她尤为烦恼地叹出一息,娇声轻语了起来,“可惜离公子见不得我的模样,不然……应是会疼惜些的。”
对此惋惜不予理会,离声悠闲怡然而回:“姑娘的美色我自当知晓。”
身前娇色忽地吃痛一哼,似因痛楚轻吟出声,他才觉指尖触到了其颈间纱布,蓦然一松。
“谁动过你?”
他凛上清眉,神情肃然了一分,原本欲捉弄的心思遽然消逝。
单单是上回留下的痕印不会疼痛至此……
长指掠过纱布时似抚到了浅浅疤痕,他深知定有人欲得到她,一时乱了心神,失了几许分寸。
这姑娘在花月坊内遭受了什么,他不可得知。
沈夜雪自然而然地拢上颈处素裳,遮掩起那伤口,起身一拜,答的是他适才的那一语。
“那玉石能治一人的疾症,我是用来医人的。离公子如若不信,便当是我打搅了。”
“可据我所知,坊间流传着一语,得龙腾玉者得天下……”随之伫立而起,离声浅理着袖摆,别有深意道,“姑娘是何居心,着实让人想问上一句。”
她转眸望向清幽花木,眸色若明若暗:“仅凭国师一词,天下人便信了那荒谬之言,也实在可笑。何况我对这江山不着兴趣,我只是为他人效命。”
“你若在意此玉,待我医好他,我便还回来。”
世人皆知那块玉石的传言,如今朝堂未稳,幼帝与傅昀远仍在暗中较量。谁都想得此玉,只因得了此玉,便可得天下民心。
然而她却觉有些荒谬,一块小小的玉石也能被夸大成那般,天下之人还皆信以为真。
“我信,”他左思右想后唇角再度弯起,狂妄又笃定道,“你就是去得了这天下,我也不阻拦。”
沈夜雪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嘲讽何人:“我仅是花月坊中的风尘之女,如何能参与你们的争权夺势中……离公子是在说笑。”
她从未想过要拥这天下山河,虽有昭昭野心欲得花月坊,但也不敢如是妄想。
身为一青楼女子,她有着自知之明,身份自是较那些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要卑贱许多。
公子择中她作为利刃栽培,便是寄予她重望,她哪还敢去作想,想揽下那朝廷之势的举动……
若被公子知得这份野心,她定是活不过明日。
双肩忽而被握了紧,她霎时清明,瞧着身前男子直扣她玉肩,几近蛊惑得话语落至耳畔。
“我夺来,献于你好不好?”
“献于我?”沈夜雪未明其意,只当他是道着玩笑之语,“离公子是糊涂了?我可是……”
“你若喜欢,这天下之物我皆可献上。”
她未言尽,又听此人猖狂放肆般言道。
“那就等你坐上万尊之位再言说……”心上除了稍许诧异再无波澜,她眉目含笑,眼下所想尽是今夜窃玉之举,“你若当真心悦,今晚就帮我。”
抬指轻抚过肩处紧攥的手,将其轻盈放落,她娇然浅笑,作势缓缓拉开了二人之距。
纤指的触感徐徐蔓延至心底,撩动起一缕春风,吹得心火微微灼烧,酥痒得扰人清梦。
离声立于原地不动,眉间笑意未减,透出的兴致一览无余:“我要一点犒赏。”
“你想要何等犒赏?”眼见着府宴即将开宴,沈夜雪瞥向不远处的明黄灯火,赶忙问着。
不知要与这人纠葛到几时,若实在不愿相帮,她便独自前往,此举也并非是了不得的大事。
只不过有他这熟门熟路之人的帮衬会锦上添花些,让她好歹有个方位可寻。
“让我欢心满意了,我就帮你这一忙。”
慵懒地坐回长椅上,离声轻巧一带,将此道娇姝带入清怀:“至于如何取悦,花月坊的姑娘应是最明了的。”
火红的云袍于夜色中更显张扬与清寂,她心生恼意,回忆起彼时被轻薄之景,更是羞恼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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