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寿辰连办三日,此毒若是不解,后两日怕是难办,蒋朝越深吸一口气,口腔弥漫着未褪去的血腥味,隐隐发苦,“她在哪?”
暗处一道身影跪下,声音是止不住颤抖,“回禀天子,公主执天牌闯出,属下没能拦住。”
“没用的废物。”
......
鬼界。
人间烽火四起,无数亡灵如潮水般涌入冥府,黄泉之路被各路游魂塞得满满当当,地府执事处忙得焦头烂额,饶是天后寿辰也不见片刻消闲。
“送到东边的魂魄送到了西边,该送西边的又送到了南边,没吃饱吗?”鬼王没正形地斜躺着,一只脚勾住椅子扶手,他神色恹恹,指节不耐烦地敲着,拉长声调,“——是在羡慕天上的摆酒席吗?”
众鬼畏怯,其中一只吊死鬼扯着嗓子道:“老大,凭甚那杀千刀的天族过个生辰闹腾的三界都知道。”
说着说着舌头掉了下来,他赶忙用手捧着,不好意思地瞥向鬼王,见鬼王并未看自己,磕巴地讨好道:“等老大过寿辰必定压他们一头,小的就在下面喊口号:‘吾王亿岁亿亿岁,一统三界,天下无敌!’”
他讲得沾沾自喜,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连舌头又掉都没发觉,忽然,一道散发着强大气息的鬼力甩来,吊死鬼狠狠地摔在柱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嘭”。
鬼王似笑非笑,“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吧?”
短而急促的风铃声响起,窗户被剧烈的风“唰”地吹开,馥郁的彼岸花香气似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倾没整个宫殿。
窗外是如翻滚浪潮般无尽的彼岸花,它们互相交织缠绕,死死地攀附对方,血色的花海与绯红的暮色几近融为一体。
鬼王腿向上一跨,不慌不忙地坐起,没骨头般地靠在靠枕上,灰白的桃花眼起了一丝兴致,“呦,倒是来了个稀客。”
“小鬼都退下吧。”
话音刚落,姜梨踏入门内。
鬼王细细地打量这位未曾谋面但大名鼎鼎的乌羽族公主,嘴角扬起,“无事不登三宝殿,公主有何贵干?”
“我要看往生薄。”姜梨抿嘴,得知消息后心中被惊起的涟漪在一路奔波中逐渐平息。
来鬼界本不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打蒋朝越的那一巴掌打了就是打了,覆上消不去的乌毒也不过是想让他难堪罢了,她并没有想和天族闹翻。
只是,得知那个人已经重新投胎出现在凡间后,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了。
鬼王笑意加深,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公主,虽然咱这没那么多规矩,但查阅往生薄也是要走规程的,这可是你们仙族定下的规矩。”
姜梨一言不发,下巴紧绷,轻甩衣袖,天牌从高空飞过,落到桌上。
鬼王扫了一眼,略觉无趣,拉开抽屉,卷起一本册子直直地抛向她。
他稍显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桃花眼里硬挤出些泪来,摆手朝屋外走去,道:“公主您慢慢看,本鬼乏了,恕是招待不周了。”
姜梨置若罔闻,飞快地翻阅起往生薄。
往生薄面上其貌不扬,看似是一本破旧的褪色册子,打开后却流动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还有与之对应的生辰八字、肖像、出生位置等,即使姜梨一目十行也只能耐下性子一个个地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数千万个黑色姓名被粗粗阅过,神识又胀又疼,像是被一块重石闷闷地敲打后又用绵密的细针轻浅地刺入拔出。
她揉了揉眼角,长久地睁眼让她眼睛发涩,姜梨向后扫视。
没有。仍是没有。
她跃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冷意渐渐从后脊骨涌出。
似蚁潮般扭动的无尽姓名突然止住,姜梨身型微僵,心念一起,所有字符黯然地退场,只余其中下一个。
她紧紧地捏住生死簿,指尖发白,似是要看出个洞。
生死薄上只草草勾勒几笔,却将男子神态画得栩栩如生,他一身僧袍,眉目温润。
无明。
姜梨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在心中反复默念。
*
凡间广袤无际,灵气四溢,滋养出各路精怪。于是,人类组建了各个城镇,由天族直接管辖,挑选有灵脉的人族加以培养,创立了大大小小的宗派。
近千年,人族和妖族的矛盾加剧,几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局面,宗门统辖之外,鬼怪妖物横行,凡人难以通行,想要去往别的城镇,只能借助于传送阵。多数人生于僻壤之乡,居于一偶,男耕女织,一生未出过辖区,更是不得知世上还有仙人存在。
苍山城是人间有名的大城,虽单只是一个城,而然地理位置极佳,四面环山,极易防守,数十个宗派建立在此,几百年间都未曾有战火殃及,无数商人嗅到商机,辗转于此,互通贸易。
因此,苍山城的百姓生活安逸富裕,相比别处,对仙族妖怪之流更为熟悉,看待也更加开明。
“且说那玄鸟公主出场,泪目婆娑地望向圣子,声音凄凄惨惨:‘好你个负心汉。’”
一身青袍的说书先生站在半人高的楼台上,单手抓住栏杆,周正的五官皱成一团,细看神态竟带丝娇媚,声线模仿得与女子无异。
“啪。”
他用墨扇猛敲长案,喧嚣的茶楼彻底安静。
“言毕,玄鸟公主眼里流露出恨意,她高抬手,狠狠地打了圣子一巴掌,四座皆惊,”他讲得抑扬顿挫,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身上,停顿片刻,吊足胃口道,“玄鸟公主可惊可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泪涟涟地凝视圣子,不顾众人,失魂落魄地走了。”
“好!”
“讲得好!”
掌声喝彩不绝于耳,接连不断的银子被投掷到楼台上。
姜梨坐在人群中,轻咳一声,左手捏了捏袖口,按住某个笑得四脚朝天的小乌羽。
“这玄鸟公主不就是你吗?圣子分明就是蒋朝越,”小乌羽笑得抑不住,传来的声音抖颤,“怎的人间传得沸沸扬扬?”
“乐乐,安分点。”姜梨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鸟头。
从鬼府出去后,她看到蒋朝越的天卫守在外面,许是拉不下脸,他没有亲自来。
没来更好,姜梨着实不想看见那张脸,不愿为难手下人,丢了瓶解药后便来到苍山城。
无明待的紫东寺正在茶楼不远处,如同游子近乡情怯般,望着红墙黄瓦,她忽然口干舌燥,驻足少顷后扭头踏入了茶楼。
人间正是盛夏,说书先生在台上热得擦汗,赔笑得同时不忘打躬作揖地鸣谢。
姜梨望向窗外的如镜湖泊,荷花瓣上摇摇欲坠的水珠反射出炫目的金光,刺得眯眼,微风卷着缕缕清香送入室内,她的心逐渐平定。
“走了。”
紫东寺里种着满墙的茉莉,洁白无瑕的花瓣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像极了七月飞雪,这幅盛景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络绎不绝的游人徘徊此处,好生热闹。
姜梨没踏入巍峨耸立的殿堂随人流跪拜佛像,而是走进偏门,撞到个一个正在挑水的小和尚。
小和尚约莫七八岁,脸圆乎乎的,木桶里的水打得太满,他死死地拉住提手,吸气又呼气,面涨得通红,但桶纹丝不动。
一只雪白毫无茧子的手抓住桶把手,轻轻松松地提了起来。
小和尚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惊讶地张开,半晌后才回过神,连忙道:“多谢施主,小僧还是自己来吧,实在不行泼掉些水,多跑几趟好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姜梨看向他被汗水湿了半截的衣裳以及额上的豆大汗珠,浅笑道:“无妨。”
小和尚见她面貌姣好,酷暑下的衣裳干燥清爽,行走间似有阵阵凉气,举着桶毫不费力,揣测其是灵修,羡慕道:“施主是水灵根或冰灵根吧?小僧的二师兄也是,每日师兄弟都托他制些冰放屋内,不然夜里铁定热醒。”
姜梨笑而不语。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瞧姜梨和气,小和尚便打开了话匣子。
一会小声埋怨师父严苛,大热天的非要他磨砺心性,用木桶打水填满水缸,又叨念自己的某个师兄写得一手好经文,一经难求,说完后他又扬扬道另个师兄擅于解签,门前都是接踵而来的拜访者......
到水缸前,他才惊觉自己喋喋休休了一路,觉得姜梨实在好脾气,不曾打断,于是讪讪地咬了咬手,“施主前来何故?若是想观赏茉莉,前面便是,此处人烟稀少......”
“我找无明。”
“无明师兄?”小和尚诧异,嘴唇蠕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言,“倒是顺路,他应当就在前头不远处值扫。”
我知道。
姜梨浓黑的睫毛半合着,光线轻柔地打在她挺秀的鼻尖上,面颊上细小的绒毛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暖光恰到好处地融化了部分清冷,显得整个人柔和起来。
风起,一朵茉莉花随着苕帚声悠悠落下。
第3章 他会哄好她的
无明、无明,恰如其名。
他是个盲人。
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青砖上散落的茉莉花随着苕帚轻扬,正规律地向角落聚拢。
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眼睫微颤,精准地面向姜梨,放下苕帚,双掌合十,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修长紧致的手臂。
“施主。”无明半低头,鼻尖微汗,许是日头毒辣,眼尾淡红,这一抹红平添了几分生气,像是画像上的平面人物被突如其来的点睛之笔赋予了神韵,变得丰满鲜活。
茉莉花飘飘然,花光柳影缭乱了视线,无明站在巨大的树冠下合掌。
姜梨哑然。
脚步声匆匆,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和尚跨过门槛,险些摔跤,扯着嗓子道:“无明师兄,有人找你诵经。”
“好。”无明颔首后放下苕帚,从墙角拿起盲杖,步履平稳地朝外走去。
姜梨停留几秒,跟了上去。
年轻和尚性子虽急躁,但照顾到无明目不便,放慢了步伐。
他扭头看了眼姜梨,面露疑色,望向无明,“这位施主.......”
“久闻紫东寺佛法神圣,超度众生。百闻不如一见,不知今日可有机会敬仰一番?”姜梨脚步轻巧,近乎无声,她不徐不疾地与两人保持着三四步距离,怡然含笑,让人心生好感。
年轻和尚两颊微红,连连点头道:“善哉。”
紫东寺偏殿外围站一群百姓,中间隐隐传来啜泣声,见僧人来,他们自发让出一条道。
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跪坐在中间,旁边是手拉的独轮车,车上铺满晒干的稻草,一具尸体被放置在上面。夏日炎炎,尸体微腐,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众人皆朝后避开风口。有人安抚着一旁站着啼哭的女童,往她手中塞糖,女童手紧紧握着妇女的胳膊,并不接过。
“这徐娘也是苦命人,如今丈夫没了,家中无壮丁,孤身带一女娃,田里活怕是不好干。”
“城外果然去不得啊,赏金是多,但太危险。”
百姓怜悯的议论虽无恶意,但着实不好听。
徐娘面色蜡黄,历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沟壑,眉眼疲倦,见无明来了,合手道:“劳烦大师送送我家汉子。”继而手撑地,费力站起,让出空地。
细碎声消失,周遭肃然。
无明拄着盲杖朝前探去,当盲杖轻碰到木轮时,停住了。
淡淡的尸臭飘出,他像是没闻到,眉眼依旧柔和沉静,双手轻轻拨动光滑圆润的佛珠,具有节奏和韵律的字音从口中缓缓念出,声线清亮温润,似是能拂去人心中的不安,让人平静思绪。
一时间只能听到他专注虔诚的诵经声和低沉悠扬的蝉鸣。
念闭,无明弯腰曲背,深深一拜。
徐娘抓着女童,一滴泪打湿在衣袖,她慌忙擦了擦眼角,久久地凝视着死者,长吁道:“如此,你也能安心去了。”
说完,她朝无明拜谢,伛偻地拉住车把手,慢吞吞地离去。
百姓渐渐散去,无明忽地转向姜梨,不同于别的盲人,他的眼珠又黑又深,乍一看并不觉得失明,但瞳孔深处毫无光泽,暴露了这一事实。
“施主可有何事?”
数万年过去了,不知轮回几许,他委实没变,本就是光风霁月的人,是尘埃里一眼夺目的明珠。
她默视那张脸,莞尔一笑,“听闻寺内供有寄宿,无明师父是否知悉在何处?”
*
天屿,天府。
蒋朝越烦躁地捏了捏胀痛的鼻骨,耐着性子听天侍汇报。
“牟姑娘仍是不肯吃饭,她嚷嚷着要回家......”
“她呢?”
见天侍愣在那边,他眉头紧锁,面色不虞,加重语气,“姜梨在哪?”
天侍才恍然大悟,“回天子的话,公主去了凡间,具体在哪并不清楚。”
待他走后,蒋朝越神色沉郁,似有一层阴霾笼罩在面庞上,眼神淡漠,对暗处道:“去解决刚才那个蠢货。”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查下她在哪。”
“是。”
前些时日,凡间边塞战火四起,虽仙族不得随意插手凡间,但天族由创世神准予,代为管理凡间、鬼界。
战场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若再不干预,恐怕这片区域在死伤无数后会形成瘴气,成为一片死地,孕育出更多的鬼魅破坏人间。
于是,蒋朝越受命前往,在此期间他碰见了牟柔。
牟柔是他年少时养的小狐狸,是狐族献上来的生辰礼。
彼时年幼,一些凡间的小妖族讨好地送来兽崽给他当妖宠,蒋朝越随意一瞥,看见了只被其他小兽排挤的白狐。白狐生得小巧可爱,额间一点红,瞳孔似琉璃般清澈,她小声呜咽,不满地挥爪推着压她的小兽。
他伸手一点,白狐的命运就此改变。
她被蒋朝越取名为牟柔,意为娇柔可亲,白狐也确实合他心意,不粘人不调皮,每日安静地睡觉,偶尔兴致来了,便逗弄一番。
后来牟柔长大了,化形为一个女子,她生得雪白,眉间的一点红化为一粒小巧的红痣,容貌美艳,气质冰洁,形成独特的反差。
蒋朝越说不上来对她是何种心思,她是他亲手养大的妖宠,但身份低卑,是凡间的妖族,还是名气不佳以魅惑著称的狐族。
没等他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天后就发现了端倪,她不由分说地把牟柔斩去一身妖骨,扔去鬼界重新投胎。
“你是天族的天子,你能明白自己身上的重担吗?不过区区一妖狐,怎能染指你的未来?”天后冷冽的话在他心中徘徊许久,那是蒋朝越头一次萌发不满。
再见牟柔时,她正举刀抗敌,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女郎是耳濡目染的勇敢和果决。敌军来袭,她没有躲入地窖,而是拿起屠刀,同面敌人;父兄死去,她没有流泪,了无惧色,决心奋战到呼吸终止的那一刻。
鲜血沿着她面颊缓缓流下,额间的那一粒红痣亮得显眼,蒋朝越微怔,认出她了。
牟柔在凡间举目无亲,想到她前世是年少的爱宠,又曾被天后抽出妖心、斩去妖骨,受彻心彻骨之痛,蒋朝越就心怀愧疚。
凡人阳寿短暂,他把她带回天族,养她一世,此生安稳顺遂地度过。
诚然,边塞女郎性烈,牟柔到仙界后只觉如坐针毡,执拗地要回去,宁愿过凡人生活。
几次探视,被她豪不客气的冷脸相待,三番五次下来,蒋朝越也失去了些旖旎的心思。
他坐桌前,不禁想到姜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胸口闷沉。
第一次见时,蒋朝越便觉得姜梨生得眼熟,眉眼有几分像牟柔,气质别致,不由得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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