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眯眼,一鬼一仙遥遥对望,张水婉看了看自己愈加单薄的手,稍晃就溢出点点魂气,没多久,她就要死了。
再一次死去。没有来世。
“主上给我的,但我从未见过主上。”
她泄气般讲述发生的一切,同姜梨调查并无二致,幕后者很谨慎,向来都是传音给她。
悬在张水婉脑门前的剑渐渐松开了,落在泥土上。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但好歹拿到了黑气,姜梨无悲无喜地望着瘫坐在地上的越发透明的魂体。
张水婉黯然伤神,心有不甘,“真的再无来世吗?”
复仇后,一股支撑着她走到这的气猝然蒸发,自爆被拦下,慢慢等死的过程中,她倒是有些明白张温茂的痛苦。
“那是你罪有因得,”姜梨弯腰抱起熟睡的女童,声音不疾不徐,“害人性命,若不魂飞魄散,便要在鬼界饱受百年鞭刑,后世投胎皆为牲畜。”
张水婉抬起耸拉的眼皮,也没反驳,歆慕地看着少女颈间悬挂的绿色吊坠,她身上的物品不似凡品,到处都是令张水婉发怵的气息。
她甚至不知道姜梨是灵修还是仙。
“怪不得主上说你和那个瞎子和尚很香,提醒我避着你。”
张水婉无意识地嚷嚷道,魂魄徐徐化开,风一吹,变成星星点点的白色荧光,飘逸在茂盛的树叶上,湿润的土壤里还有流淌的溪水中。
姜梨腰间挂着的黑羽隐隐发烫,代表着与之对应的另一枚黑羽遭受了攻击。
她神色凛冽,抱着女童,身影一晃,霎那间踪迹全无。
第9章 她背负了很多
一枚尾部烧焦的黑羽躺在碎石堆上,穿孔而过的红绳皱巴巴得挤作一团,沾染上了些许泥泞。
姜梨拾起黑羽,五指握了握,顷刻间它变得一尘不染,但尾毛还是焦了一小簇,无法改变。
方才,张水婉死前无意吐露的时候,姜梨便意识到后面作恶的必然是魔族。只有魔族会觉得她香,并被激起食欲,但是她没明白魔族为什么会觉得无明香甚至冒着暴露的危险去攻击他。
关于魔族的记录太少,只有《万象》上的堪堪几条,她搜索了脑内关于魔的所有记忆,无果,便抛之脑后。
她刚刚途径紫东寺时,放下了沉睡的女童后一个闪身追踪着黑羽的位置来到了这片森林。
此处是紫东寺的后山,金色的塔尖被繁茂的枝叶挡住,露出尖尖角。姜梨嗅了嗅,眉头微皱,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恶心的腥臭味正逐渐随风散去,现在去追或许能追上。
皎洁的月光落在少女沉凝的面庞上,浓密的睫毛像片小扇子,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几个呼吸后,她转身寻找起无明的踪迹。
那股臭气暂时麻痹了感知,她压抑着血脉的躁动,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搜寻。姜梨仔细分辨四周的痕迹,被压过的小草、树干上轻微的划痕、模糊的脚印......继而顺着不太明显的印迹往山腰走去。
针叶落在她瘦削肩膀上,又随着步伐掉落。一炷香后,臭味消散得彻底,五感变得清晰,陡然间,她飞奔起来。
月夜沉沉,少女的裙摆上扬下落,像一团在黑暗中浮动的火红烈焰,墨发与风缠绕,渐渐地,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只能看到一阵红光闪过以及听见枝叶被蹭到后的沙沙响声。
在一个山洞前,她蓦地停下。
浓郁的血腥味溢出,姜梨疾步进去,只见青年半倚在墙上,额间是细密的汗珠,捂着胳膊,手臂上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唇色极淡,面上没有丝毫血色,僧袍被血浸透,染深了一大块。
“无明?”姜梨低唤。
他睫毛微颤,呼吸又轻又急。
她望向伤口,伤口是被尖锐爪钩抓出来的,翻出一片模糊的血肉,上面还覆着一层淡淡的黑雾。
姜梨抬起手,似是想帮他擦汗,手指颤了颤,最终又落下。团团仙力从她指尖涌出,在伤口处游走一圈,吞噬了黑雾,半晌后,黑雾又源源不断地溢出。
她并不擅长治疗。
姜梨神色微凝,从袖口取出一块泛着寒气的冰晶,放在伤口上,冰晶化为柔软的液体,包裹住无明的整个手臂。
这是乌羽族圣泉里特产的冰华晶,可以暂时封住一切,伤口的魔气已经深入骨髓,想要彻底地铲除干净只能用圣泉。无明是凡人,日夜泡在圣泉里恐怕不行,每日顶多泡上一个时辰,约莫需要个把月。
不断扑腾的黑雾停歇了,无明的呼吸平缓起来,微弱的月色淌进山洞,落在青年笔挺的鼻上。
四处安静极了,连带着蝉鸣声都消失不见,只余昆虫爬地的摩擦声。
少女单膝着地,面色沉静,半敛眼,垂下的黑发落在青年的僧袍上。
她要把他带回去。
......
这件事还是引来了天族。
张温茂的死惊动了星月宗,因为涉及魂魄,算是鬼界的失职,鬼王及涉事鬼差都被叫唤来了。
他们正在星月宗的偏殿里,四周被封锁,方圆十里内连只苍蝇都没有。
鬼差战战兢兢地伏跪在地上,吓得一条长舌头掉出,怎么都收不回去。
鬼王靠在椅子上,苍白的手背轻搭面颊,眉眼倦倦,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天子大人,此事冤啊。”
蒋朝越如同谪仙般端坐着,神色不明,“从何说起?”
“一个凡人的鬼魂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去杀掉一个灵修,”鬼王向下靠了靠,整个鬼窝在椅子内,无精打采地把玩指骨,“况且探查后发现我的小鬼是被人为干扰了,这不能算失职吧。”
鬼差抬头,泪珠迸溅,激动地连连点头,扯着长舌想说话。
“天子大人还在呢,鬼鬼不要吐口水。”
鬼王语调散漫,骨架般的手在空中随意一划拉,鬼差的长舌头卷了回去。
“多谢老大,”鬼差吐字变得明晰,感激涕零地看向鬼王,随后朝蒋朝越磕头哭喊起来,“大人冤呐,小鬼我向来尽职尽业,从不偷奸耍赖,那日我分明跟着《生死薄》要去拘张家小姐的魂,到了后却被篡改了记忆,以为已经把她带回鬼界了。”
蒋朝越两眼眯起,锐利地盯着鬼王,语气慢悠悠的,“这么说,你们就不用担一点责任吗?”
气氛瞬间冷凝,鬼王撩起眼皮,扯了扯领口,坐了起来,一双灰翳的桃花眼对视过去,场面争锋相对起来。
鬼差缩着肩膀,不敢抬头了。
“天子大人,这是想处罚我的吊死鬼鬼,让他魂飞魄散吗?”鬼王语气虽然吊儿郎当,但能听出一丝认真。
蒋朝越没说话,低头轻抿一口茶,遮住了眼底的暴戾。
“天子大人......”他放慢语速,拿腔作调,掰着手指数落道:“咱鬼界能办事的鬼差就没多少,凡间烽火相连,分秒都是冒出来要拘走的新魂魄。每日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可怜我的鬼鬼们,忙得都皮包骨了,啧啧。”
鬼王笑意盈盈地望着蒋朝越,背微微前屈,眼里包含期冀,“不如这样吧,天子大人要处罚便处罚吧,不如赔小的个能办事的天侍?”
鬼差可怜巴巴的,泪水一滴滴地流着,地上一滩水,魂体都要流干了。
鬼界萧瑟寂寥,只有万年不变的彼岸花和阴森森的魂魄。即使是寿命漫长的仙族也会死去,死去的仙族也要遵循世间轮回规律,重新投胎,无人能抗衡天道的力量。
所以,仙族都不喜鬼界,觉得万分晦气。
神把三界交给天族管理后,天族也未对鬼界插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还是留给了原住民处理。
茶杯裂了条缝,蒋朝越放下茶杯,手摩挲着,眼眸渐渐变深,回望鬼王。
若真让天侍去鬼界办事,不仅损了威望,天族还会成为全仙界的笑话。他奈何不了鬼王,虽然是名义上的直属上司,但在鬼界并无实权。
蒋朝越眯眼,看着鬼王不达眼底的笑,袖子里的手微微握拳又蓦然松开。
很快,他淡笑,掩住了语气里的阴翳,“鬼王说笑呢,此事确实有蹊跷。”
“那多谢天子大人了。”鬼王站起,活动了下肩膀,捏了捏关节,随着骨头发出清脆的弹响声,又道:“如此,小的便告退了。”
他点了点鬼差,示意跟上,两手在背后一搭,闲适得如同在逛自家后花园般信步离去。
蒋朝越沉沉地望着他的身影。
鬼界。
到达鬼界后,吊死鬼闷怀顿释地喘气,崇拜地看着鬼王,贼头贼脑地喊:“老大威武!”
“老大,我还以为我要死了,”他苦哈哈地下拉嘴角,随即又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庄重道,“今后我生是老大的鬼,死也是老大的鬼。”
脑壳被重重敲了一记,吊死鬼一下矮了半截,他看过去,发现鬼王一改不着调的神色,少见地皱着眉头。
他不敢造次了,甚至都不敢把身子恢复原样,缩成一团吃力地飘动。
“这下算是得罪那位小心眼的天子了。”
一片彼岸花被风吹得扬起,空中传来鬼王淡淡的嗓音。
*
蒋朝越来到苍山城后,姜梨的踪迹瞒不住了。
这是继姜梨打了他一巴掌后的第一次见面。
在鬼王那里憋了口气,蒋朝越压了压发紧的眉心,朝向姜梨,舒缓语气,“阿梨。”
红衣少女冷冷的眼刀扫去,音色软糯,音调却像掉进冰窟一般,“谁准你这样叫我的?”
“公主,”蒋朝越顿了顿,神色无奈,似是在看闹脾气的宠物,解释道,“我从凡间带回一个凡女是因为上一世我亏欠她......”
“停,”姜梨打断了他,不耐烦地说,“关于鬼魂杀人之事,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姜梨本欲回乌羽族的,但此事绕不开蒋朝越,他总会来询问她,与其被找上门,倒不如早点结束。
在得知他来的时候,已经叫乐乐把无明送回墟关崖,她独自留下来应付蒋朝越。
提到正事,蒋朝越也肃穆起来,询问她事件经过。
姜梨叙述了一遍张家的事,只是讲到张水婉杀张温茂时,语气平淡地改了事实以及隐瞒了魔的存在,“......我赶到时,张水婉已经杀死了张温茂,正欲自爆,阻止后她瞬间魂魄湮灭。”
“那公主可有发现异常之处?”蒋朝越紧紧盯着姜梨,不放过其面上的任何变化。
姜梨面不改色,“并无。一个寻常魂魄有如此威力身后必有始作俑者,但这与我有何关系?”
她语调一转,语气颇不耐烦,“这该由你们去彻查清楚。”
蒋朝越见姜梨神色平常,心口如释重负,他神色不动,点点头道:“公主说得是,此事天族会彻查,给逝者一个交代。”
她凝思一瞬,扬起头,黑发上的红丝带随之晃了晃,“对了,徐家女童根骨不凡,可以找个门派好生教养。”
“女童?”蒋朝越一时没想起来。
“徐家丧父丧母的女童,后又被鬼魂占身,”姜梨看着他,目中闪过一丝嘲意,“天族办事想必妥当,此事还望放在心上。”
“自然如此。”
蒋朝越听出了她话中的奚落,也不恼,宠溺地望去。
红衣少女坐在黄花梨木椅上,一头墨发柔软地垂落在身后,身姿纤秀,面容娇艳如春花,嘴唇嫩嫩的,泛着淡粉的光泽,她抿唇,温静地望着地砖。
他觉得吃醋的姜梨着实可爱,若她能放下架子,别那么别扭,对他的态度别太傲气就更好了。
蒋朝越认为自己原谅她打他巴掌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和女子计较。况且,他带牟柔回来时虽没想那么多,但心中还是有一丝旖旎缱绻的,也算是亏欠姜梨了。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又柔和很多。
姜梨正揣想着乐乐那边不知是否顺遂,就被一阵黏糊恶心的视线唤回了神,激得汗毛竖起。
她看回去,按下想揍人的冲动,手指在袖子里悄悄握紧,厌烦道:“无事的话,本公主就先回去了。”
蒋朝越似是想说什么,看了看姜梨,最终只道:“罢了,待我处理好此事回去后再说。”
......
乌羽族内极其热闹,乐乐的身体变得很大,拖着陷入昏睡的无明飞了回来,正打算按照姜梨的吩咐把他放进圣泉时,二公主万涟姝挡住了她。
“靳乐,你做什么呢!”她站在乐乐面前,双手环抱,垫脚巴望着鸟背上的受伤青年,“闲人不得入圣泉,族规都被你吃到肚子里了吗?”
万潋姝打量着体型圆润的小胖鸟,目露嫌弃。
“天天就知道吃,尽长肉了。到现在都不能化形,你真是乌羽族的耻辱。”
乐乐扑扇翅膀,被戳到了痛处,发急道:“关你什么事?你快让开,我在做公主交代的事。”
她特意强调“公主”二字,同样地,乐乐也明白万潋姝的痛点。
万潋姝果然跳了起来,两只手松开,展成一排,虎视眈眈地盯着面颊一抹红的胖鸟,不让她过。
上回父亲骂了她后,被关在家中越想越郁闷,不提还没事,一提就来气。
见状,乐乐倏然懊恼起来,就不该刺激万潋姝,公主交代的事更要紧,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一鸟一人僵持着,得到乐乐回来消息的族长万柏闻风而至。
万潋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吼吼地喊:“姜梨要把陌生人带进族内圣泉,这是违反族规的。”
面对族长,乐乐还是害怕的,她低下巨大的鸟头,小声地喊:“族长。”
万柏挥挥手,示意让她进去。
待看不见乐乐后,万潋姝眼中闪着泪光,忿忿跺脚,不快道:“父亲为何如此偏袒姜梨,回回如此。”
万柏叹气,倒也不训她了,费解道:“姝儿,为何你总这般针对公主?她未曾得罪过你,也不曾来招惹你,反而是你总爱去招惹公主。”
“就凭她莫名其妙冒出来,抢去了我的一切!”万潋姝吼着。
眼前是乌羽族的密林,一排排高大浓密的古树挺立在外围,挡住了视线,但大家都知道里面堆满了全族最珍贵的宝物。
万柏望着密林,像是瞬间老了,眼角是化不开的疲倦,向来挺直的背微驼,他摸摸万潋姝的头,被她愤懑躲开,“姝儿,乌羽族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公主的亲人给的。公主心胸开阔不和你计较,你别这样鲁莽地去撩拨她。”
“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未必有益,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不会害了你。”
万柏牵住她的手,缓缓道:“若公主和你计较,后果是你担当不起的。”随后他神色异常凝重,直直地盯着万潋姝的眼睛,语气严肃地让她以心头血发誓,“今日这几句话你绝对不能传出去半点只言片语。”
万潋姝怔怔的,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但听从父亲的话,发了毒誓,若说了出去,便身亡命殒。
万柏遥望远处,付之一叹:“她背负了很多,这孩子委实也辛苦,你莫去烦人家。”
这是万潋姝第一次听到万柏没对姜梨用“公主”的尊称,而是以一个长辈的角度。她懵懵懂懂,看着父亲苍老了许多的背,乖乖点头:“我知道了,父亲。”
第10章 “世间满目疮痍,家犬滋生野望”
是漫天匝地的绿,宛若黑夜中森林里无边无涯飞舞着的萤火虫。
是蕴含生机的绿,每一粒细微如尘埃的绿意都饱含惊人的生命力。
是璀璨夺目的绿,一眼望去,近乎透明的绿点上下晃动,从内向外散发着盈盈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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