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相距不远,姜梨借用了族内的烈焰马。烈焰马是仙界飞行速度最快的兽类,但缺点是娇贵、无战斗力以及耐力差,需要时不时在陆地停歇片刻。
她打算前半段路程用烈焰马载一程,到了洲宝河西侧的南景林后,再改水路。
六匹烈焰马拉着两截车厢驰骋飞跃东湾海,颊边一抹红的小鸟立在桌上,头一上一下地啄着盘中果子。
她突然停下动作,昂首,露出胖胖的鸟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我们这边赶来。”
“是蒋朝越。”姜梨捏着茶盏,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出乌羽族她就这番魂不守舍的样子。
乐乐愤慨道:“这甩不掉的臭虫,真烦人。”
姜梨盯着虚空发愣,忽地转向小鸟,少女莞尔,明艳至极,“劳烦乐乐帮我个忙。”
一炷香后,一个红衣少女凌空踏向蒋朝越,她身后的不远处停歇着烈焰马,它们鼻孔中吐出的气息强劲而笨重,在空中不紧不慢地挥动着巨大的翅膀,扬起不小的气流。
车厢内窗牖紧闭,被布帘遮住,看不见内里。
蒋朝越也停下,宽大的衣袖垂落,望向她,喟然而叹:“你终于肯见我了。”
男子剑眉星目,眉宇间自带一股傲然于众人的气质,他缓缓地道:“我自知公主还在生我的气,一切都是我的错,但听闻公主从凡间带回了一个和尚——”
他顿了顿,低声下气地哄,“我们这样,何必呢?如此,公主可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红衣少女的神色有些奇怪,一瞬后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蒋朝越以为自己看错了,放慢了语速,耐人寻味地道:“毕竟,赝品比不了真品。”
听到此话,“姜梨”勉强一笑,蒋朝越以为她被自己说中了心思,尽显一副小女孩的害羞情态。
他胜券在握地笑了,“公主能否原谅我了?”
红衣少女点点头,垂下眼,不言不语,像是剔除了毛的刺猬,乖顺地低头。
蒋朝越笑意渐渐加深,自知不能逼她太紧,情真意切地道:“那我就不打扰公主了。”随后背手立于空中,含笑看着红衣少女拉开帷幕,进入马车。
乐乐进入车厢的那一瞬,仙术就消失了,变回颊边一抹红的小鸟。她“呸呸呸”了几声,拼命地扇动翅膀,像是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片刻后,累得趴在桌上,鸟脸上竟出现了厌世的神色。
“真是受不了。公主,下次这种活不要叫我了。”
姜梨从手腕上的芥子空间掏出几粒如红玛瑙般的果实,见小鸟头都不抬起,索性直接塞她嘴里。
她吧唧吧唧地嚼着,一颗接一颗,嘴里时不时发出“唔唔,好吃”的声音,黑豆般的眼睛逐渐亮起,腼腆地看向姜梨,弱弱地道:“让我缓一阵子,下次也不是不可以。”
姜梨眼睛弯弯,露出了一个极为真心的笑容,瞧着倒是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小仙子,娇俏又纯真。
乐乐用翅膀遮住脸,朝另一侧转了转,喃喃自语,“公主要多这样笑笑。”
第12章 玄武族禹兰
六匹烈焰马累得翅膀耸拉,前腿半曲,后腿趴伏在地上,一呼一吸地沉重喘气。
前面是南景林,穿过就是洲宝河。进入南景林算是踏入玄武族的外围区域了,为表尊重,姜梨几人打算步行过去,再走水路一路到下游。
她摸了摸烈焰马的头,手心被它亲切地用头蹭了蹭,“歇息好就回去吧。”
烈焰马虽然灵智未开,但通人性,它们认识回去的路,等体力足够了便会自己飞回去。
一片茂密的树林印入眼帘,此处古树居多,地形崎岖。
姜梨偏头看向无明,他敛眼站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前,手上握着一串紫檀佛珠,很慢地拨着,举止有些拘束。
来到仙界后,无明不太说话,他性子本就沉闷寡言。那日醒来后,姜梨解释了前因后果,他也只是道谢,不乱探问打听什么,每日安安静静地窝在屋内不出来。
她思索了几秒,走了过去,同时,一根柔滑的红丝带从袖口飞了出来,一头缠上无明的手腕,另一头绕在她的指腹。
“无明师父,你可以抓着丝带走,此处有不少树根碎石,我尽量绕开。”
“多谢公主,”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红丝带,踌躇道,“无明自幼失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若是治不好也无事。”
姜梨顿了顿,知道他这是担心自己添麻烦,倒也不说什么,只道:“无妨,此行恰好顺路,先去了再说。”
夕阳西下,红衣少女在前面走着,尽可能踩在相对平坦的地势上,软和的手指上缠绕着一根红丝带,丝带的另一端系在相距一步路的青年手腕上。
她不用回头看,只需要根据丝带的松紧程度便能知道他有没有跟上来。
空中一只小黑鸟并行于两人,不是展翅飞翔就是立于树枝等待。
到河边后,一枚小巧的核桃船雕自姜梨的手心旋转着飞到水面上,化为一艘可容纳五六人的小船。
小船的船身线条优美古朴,外表并不突出,但透过锈着鲛丝的银纱,隐隐可以看见内里奢侈华丽的装饰。
上船后,姜梨松开了红丝带,拉开门帘。
阵阵水汽扑面而来,脚下的水波翻腾,远处一轮巨日正缓缓西下。
无明虽看不见,但能感知到温度,暖流流的光裹挟着水雾席卷在身上,他对比着时辰,询问道:“我们现在可是向西?”
“是的。路途不远,无明师父可以休息一会。”姜梨指尖捏了个仙术,很快,氤氲湿润的水汽被挡在船身外,只剩下晚霞的余晖静静地洒在船板上。
乐乐到底年纪小,一路奔波得犯困了。整个鸟蜷缩在角落的毯子上,用黑色的翅膀盖住头,腹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打起轻鼾来。
几声轻鼾后,青年像是斟酌般,慢慢道:“公主叫我无明就好,不必次次尊称。”说完头微转,端静地面向桌子。
姜梨一手撑下巴,指尖随意地弹玩着鲛纱的流苏。
听到此话,她掀眼,趁他看不见有些恣意地端量着,忽然起了戏弄的心思,“如此,无明也不必一口一个公主。我姓姜,单一梨字,唤我阿梨即可。”
乌羽族没有僧袍,姜梨寻来了一件白袍,此刻正被他穿在身上。白衣衬得他肤色更白了,白得偏冷,但透着淡淡的血色,像是春天来临融化了大半的雪,虽寒却有温度。
他的嘴唇微翘,即使不笑时也显得气质软和,敛眉安静地坐在那里,宛若一尊佛像。
听到此话,无明怔了怔,半晌后才缓声道:“阿梨。”
姜梨把玩鲛纱流苏的手蓦然停下。
这道相同的音色经过数万年又一次抵达到她耳边,船外的水浪极速地击打船身,这两个字带着惊人的烫意穿越时空,最终卷入水流的漩涡,冲散干净。
她把手放了下来,整个人向后倚靠,环抱着,像是想把自己缩成一团,闷闷地回应:“嗯。”
两人一时无言。
就在此时,船底传来细微地轻拍,有一搭没一搭的。
呼噜声停了,乐乐倏地立起,一脸警觉,扇动翅膀飞到桌上,探头朝外看去。
姜梨掏出长剑,单脚踩在椅子上,另条腿往窗口一跨,整个人跳出窗外。
一瞬后,空气中只剩一角红衣掠过。
水里什么都听不见。
洲宝河深不见底,四周黑黝黝的,只有滑溜溜的鱼从身边游过,她下水的那一刻捏了一个避水诀,同时拿出夜明珠,朝下潜去。
没游多远,就看见一个少年仰面浮在水中,四肢无力地随着水势沉浮。他有一头深绿色长发,被光一照,明闪闪的,透出淡淡的光泽。长发被编成一股股拇指粗细的长辫子,此刻浮泛在水中,似青蛇亦水草。
片刻后,少女拎着少年的衣领凌空从河中踏出,把他往船尾一扔,发出沉闷的“扑通”声响,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得船身左右晃动。
无明闻声走了出来,乐乐也飞到了少年的胸膛上,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打量起来。
他的衣服湿透成黑色,仔细辨认后才依稀辨别出原本是绿的。浑身上下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头发湿漉漉地牵缠成一团,散落在木板上,渗出一大块水印。
少年面色惨白,嘴唇乌漆,两条柳叶眉皱着,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脸朝右侧去,露出左脸上浅绿色的龟壳浮印。
乐乐吓得猛扇翅膀,躲到姜梨身后,大喊大叫道:“公主,这是什么鬼东西!”
姜梨默声,细细地盯了他半晌,猜测道,“应该是玄武族的人,怕是遇上什么事了,连人形都控制不住了。”
颊边一点红的小鸟眼咕噜地转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胆寒得头顶几根鸟毛竖起,“公主,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我化形了,但修为不足以支撑人形,会不会变成一个鸟头人身的怪物?”
她愈想愈心惊肉跳,仿佛看到了一个玉珠圆润的少女带着斗笠面纱,远看是佳人,近看一掀纱罩,只见少女修长白暂的颈部往上是一个毛茸茸的鸟头,鸟眼亮晶晶,鸟嘴旁边有一簇红毛,正是她自己。
想着想着,乐乐觉得翅膀软趴趴的,没力气飞了,赶紧两个爪子攥住姜梨的肩膀。
少女侧目而视,嗓音温软好听,说出口的话却冷飕飕的,如同一把剑刺进小黑鸟的心脏,“嗯,鸟头人身是比较好的情况,说不准你呢,单一对翅膀变成人的胳膊,飞呢飞不起来,不飞呢除了有对手臂,别的什么都没有。”
小黑鸟把头埋在她的颈窝,翅膀有气无力地坠在锁骨上,声咽气丝地回应:“啾。”
一声轻笑传来。
或许是很少笑出声,青年似是赫然,长长的黑睫敛下,伸手轻掩抑制不住的嘴角。
姜梨定定地看了看他骨节分明的手,耳根染上点点粉红。
少女稍稍严肃,一本正经地对小鸟说:“所以你今后要勤勉修炼,不可偷懒。”
乐乐还未从恐怖的画面里脱离,整只鸟万念俱灰地抱着姜梨的肩颈,虚弱的“啾”了一声。
见躺着的少年眉毛紧拧,神色痛苦,姜梨蹲下,两只手指在他胸口比划几下,衣服上的水转瞬蒸发成雾气,一股白气自指尖涌出,飞进少年微张的嘴里。
他紧绷的肌肉渐渐舒缓,眉端平整,沉沉睡去。
“先给他渡口气,待会交给玄武族处理。”
两刻后,船接近下游,洲宝河的水势逐渐平缓。在仙术的加持下,天黑前,他们赶到了玄武族。
眼前是宛如绒毯的厚草地,上面分布着错落有致的巨石。
姜梨刚下船,踩在“草地”上就感觉不对。她往后一跳,就见“草地”开始蠕动起来,随着草屑、泥土、石块的掉落,一个庞大的龟背露了出来。
乌龟的头足足有半人大,慢吞吞地挪动,草地像是在进行地壳运动,翻了个彻底,袒露出泥泞光秃的土壤。
“我是玄武族的禹兰。”乌龟伸着爪子,想把黏在背上的绿草扒拉下来,却因爪子太短,无果。
几次后,差点重心不稳地翻倒,她气鼓鼓地变成人形,只是一头绿发杂乱无章似鸡窝,粘着尘土和草根。
禹兰拍了拍脑壳,一头长发陡然变得清清爽爽,她的打扮与被救下的少年雷同,上百条细长的绿辫子垂在身后,尾部挂着几个小铃铛,随着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是乌羽族的姜梨吧?”她一边打哈欠一边道,“我等了你好久了,都怪大祭司占卜出错,搞错了时间。”
“好困。好累。”话语间,她眼睛一张一闭的,像是又要睡着了。
姜梨点点头,朝旁边跨了半步,指了指身后昏睡的少年,“这位小郎是我在洲宝河上游救下的,我瞧着像是你们的族人。”
这下,禹兰清醒了,眨了眨眼,定睛看去,疑团满腹地道:“确实是我的族人,但怎么从未见过?看着倒是亲近。
“似是中了毒,”姜梨来回扫视两人,看着双方轮廓相似的眉眼和下巴,沉默了少顷,“你们长得很像。”
听到此话,禹兰踱步到少年面前,戳了戳他的面颊,纳闷:“确实和我长得还挺像的。”
“罢了,一起走吧。”她变回乌龟,嘴叼起少年,一把甩到背上,浅褐色的龟瞳几乎有人头大,示意地看向姜梨等人,让她们到背上来。
禹兰或许不太熟悉姜梨,但姜梨翻过乌羽族内书卷,知道她。
四大古族历史悠久,身为神的坐骑神兽,可追溯至上古。玄武族寿命漫长,但人丁稀薄,不同于别族兴旺的子嗣,譬如乌羽族还分为好几支,有族长一脉,还有大长老、二长老等几脉,玄武族只有族长一脉和祭祀。
禹兰是族长老来得子的龙凤胎之一。同乌羽族鸟类很快破壳不同,玄武族的蛋不仅要孵化许久,能不能破壳都不好说,但她几千年就脱壳而出。
玄武族向来是族长一脉擅治疗,祭祀一脉擅占卜,而新出生的兰少主不仅具有治疗天赋,还兼备占卜天赋,激动得老族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算上辈分,这位兰少主或许超过现今仙界大部分仙人。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负伤回到族内,不再出世,连带着玄武族都很少出现。
至于后来另一枚双生蛋有没有孵出来,大家都不知道。
姜梨盘腿坐在龟背上,沉静地注视着躺在旁边绿发少少年,心中有了猜测。
或许他就是当年那个还没破壳的龙凤胎弟弟,而兰少主受的伤恐怕伤在脑子上。
第13章 宁梦仙域
同外面青翠茂盛的草坪不同,此处尽是荒芜。
乌龟的大爪子重重地踩在干裂的土壤上,扬起阵阵尘埃。树木虽繁多,但几乎枯萎了,不是倒地,就是树根蔓延数里,苟延残喘地寻找土壤深处的养分,沿途一地都是枯槁的树枝。
姜梨和乐乐被眼前的场景怔得一愣,但到底没问出口,只是静默地打量周围。
龟背又陡又滑,中间的青年盘坐着,面上端静,但随着抖动的幅度加剧,指尖紧紧地捏着衣摆,近乎发白。
见此,姜梨在身上翻找起来,几息后并未寻到,朝乐乐纳闷地问:“你看见了我的红丝带吗?”
小黑鸟眯眼趴抱在龟壳上,闻言抬眼,尖尖的鸟喙一张一合,“公主,你别冤枉我。我可不拿这种东西,又不能吃,要来做甚。”
“阿梨,”无明顿了顿,还不是很习惯这个称呼,“在这里。”
他有些赧然地从口袋中掏出红丝带,龟背颠簸,一枚焦黑的黑羽被顺势带出来,往边上飘去。
眼见它就要掉落到地上,姜梨指尖微动,一瞬后,黑羽被仙力环绕着飞到了她的手心里。
“它已经没用了。”烧焦后,黑羽起不到保护作用。
姜梨复杂地看向温顺垂眸的青年,只见他一双无光却旖丽的眸子眨了眨,道:“我知道。”
黑羽飞回青年的手上,红丝带在空中一展,随风飘扬,一端顺着勾住了他的手腕。
“不用担心,有红丝带在,不会掉下去的。”丝带的另一端紧紧缠绕在姜梨的手腕上,少女的声音如同碎玉,琅琅悦耳。
她看着无明指尖捏着的残缺黑羽,蹙眉,思索了下,道:“我给你一枚新的吧。”
她可以寻个时机变回兽型,从尾端拔下一支羽毛。
无明的指尖微动,风吹得衣袍簌簌作响,显露出削瘦的肩,“多谢阿梨好意,无需那么多,一枚足矣。”
他收好黑羽,坐在那边,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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