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族长,无明知道了。”他轻弯腰,声音清越。
乐乐立在船舷,昂首挺胸,像船上的装饰摆件,一个小小的黑鸟雕像。
“禹竹,你的性子不稳重,在外要听公主的话,”族长眼中满是担忧,仅一夜,偏鼓的面颊凹了些许,抓着胡子叮嘱道,“此次是承了情的,你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绿发少年倒也乖顺,点点头,只是没见有多把族长的话放在心上,巴望着船上设备,爽快一笑,“爹爹,我省的,你就放心吧。”
他这样,族长反而不放心起来,对姜梨道:“若是这臭小子不听话,公主只管教训。”
方才,他硬要塞姜梨一堆稀有的草药和丹药,姜梨本不想收,但不收的话他就拦在她身前,堵住路,不让过去。
族长一副“你救了小儿”的感激神色,而姜梨则推辞着,道:“族长也治好了友人的眼睛。”两人来回拉扯一番,最终,在族长以长辈身份的要求下,姜梨收下了。
想到方才的客套,姜梨不想再经历,只应了一声“好”。
待船扬帆后,作为目睹一切的乐乐飞到她面前,摇头晃脑地感慨:“公主,当大人真累啊。”
同一时刻,玄武族族长和大祭司站在河边久久观望,直到船进入白雾,看不见踪影,才往回走去。
大祭司的步伐快些,稍落后的族长长叹一口,徐徐道:“那孩子看着倒是纯善,也不像传闻那般骄纵。”
走在前面的干瘦老人闻言放慢了脚步,回道:“传言到底是传言。”
“也是,”稍加思索后,族长似是想到什么,忧心仲仲,“你算的有几成把握?”
“没有把握。”
大祭司极快地回应,眉心微拧,片刻后又放松,“竹少主命里有这么一遭,孩子的事让孩子自己去解决吧,我们做不了什么的。
“只能盼望那一天慢点到来。”
谁都不知道,禹兰的占卜天分其实超过了大祭司。
有一日夜里,她突然从族内跑了出去,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直到她带着伤回来,或者说是受了诅咒。
那天起后,玄武族一切都变了。
大祭司起卦窥探到了一二,但是再多就无法查看了。
只有一幕画面,是关于三界的未来。
三界如同碎沙般一点点崩坏,一切都将支离破碎。
树木倾倒、海水倒灌、山体崩塌......凡人在巨大的动荡下瞬间泯灭,仙族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用尽全力也宛若撼树蚍蜉,同凡人们比起来,只是支撑得久了些,最终化为沧海一栗,与碎石尘土一起消失。
第15章 “真漂亮”
此时天蒙蒙亮,旭日从海平面缓缓升起,映得天际满目金光。
青年端坐在木板上,背脊直挺,薄薄的白布遮住了眉眼,却遮不住周身温润如玉的气韵。
姜梨站在他身侧,如青葱般的纤纤细指灵巧地解着白布的结。
绿发少年乖巧地半蹲在两人面前,肩膀上站着一只小黑鸟,他们的表情如出一辙,好奇地仰着脑袋望向姜梨和无明。
随着结一点点被解开,白布松松垮垮地挂在无明高挺的鼻梁上,姜梨一把拉出,白布从指尖溜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地板上。
他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抖,很快,又黑又长的睫毛睁开,露出如琥珀般的眼珠。
光。
很亮的光。
无明半眯眼,似是不太适应,徐徐眨眼后,才完全睁开。
天幕流动着璀璨的光,宛如金黄色兽瞳的一轮巨日正缓缓探出海面,海水深不见底,波光粼粼,周遭只余浪花有节奏的拍打声。
见青年怔怔地眺望远处朝晖,乐乐等不及了,从禹竹的肩上飞起,一张小小的鸟脸挤进他的视线里,两只眼珠眈眈地盯着他,饶有兴趣地问:“能不能看见呀?”
禹竹站了起来,也挤到他面前,浅褐色的眼珠写满了期待。
两人挡住了远处的好风光,青年眉眼弯弯,温和地道:“可以看见。这段时日有劳大家了,无明不甚感激。”
眼珠深处蒙着的灰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神采焕发的灵秀。
他的眼眸又亮又清澈,一片红日映染在眼底,如此光景比眼前的水天一色还略胜一筹。
无明微抬头,目光精准地掠过一人一鸟,直直望向被挡住的姜梨。
见此,乐乐一下反应过来,叼住禹竹的衣襟,让这个不识趣的少年不要堵在两人中间。
带着潮气的海风从西向东吹着,姜梨站在逆光里,身后是万丈光芒,红裙被轻风卷起一个边,似是光里飞舞展翅的蝴蝶。
她一头及腰的长发随风飘扬,看不清神色,但单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恬静和安心。
无明站起,深深一拜,什么也没说,却抵过千言万语。
东方是铺天盖地的日华,他遥望远方,嗓音温良平缓,“真漂亮。”
却不知是在说人,还是在说景。
正午时分,禹竹要下海捞鱼。
“可是你身上的毒还未解呢。”乐乐嘴上劝阻着,但翅膀高频率地扇动,兴奋地在上空徘徊。
“没事,捉个鱼而已,”他活动手脚关节,发出“咔嚓”的响声,脱掉了外袍,露出小麦色的胳膊,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你要相信我爹爹的医术。只要按时吃药,毒就能控制,待找到解毒的草药,我就完全好了。”
话音刚落,少年如同一只矫健的兽般跳进海里,惊起一片涟漪,几息后水面恢复平静,他也没了踪迹。
乐乐本想在旁边围观捕鱼,没想到他一下就不见了。
颊边一点红的小黑鸟愣在空中,失落地扇动翅膀,恹恹地立在船舷上。
没落寞多久,禹竹拿着一簇用海草串着的鱼破水而出。
“哇!”她睁大眼睛,飞到他面前,开心地转圈飞。
“我厉害吧。”少年得意地拎着一长条的鱼,把它们甩到船板上,鱼活蹦乱跳,水珠四溅,打湿了乐乐腹部的绒毛,她连忙飞到屋檐上,用两只翅膀挡住脸和身子。
禹竹甩干了身上的水珠,手变成玄武爪子,认真地坐在船板上开始片鱼,头也不抬道:“乐乐,你去把公主和无明师父唤来。”
他抓的这一串是银锡鱼,这是东湾海域独有的鱼,体型银白瘦长,鱼尾如同长扇,一有动静就飞速逃离,异常敏捷,极难捕捉,与之对应的是其肉质鲜美顺滑,是一道不可多得的佳肴。
仙族的仙体已成,不必以吃食为生,但也是有口腹之欲的。
乐乐就是其中一员,她盯着晶莹剔透的鱼肉,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口水几乎要从嘴中流出。
得悉此言,她径直朝屋内飞去,急吼吼地道:“公主!无明师父!快出来吃鱼了。”喊完后,也不等两人出来,顺溜地身子一歪,飞转回来,乐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禹竹。
少年失笑,指腹摸了摸小鸟的头,递了一条片好的鱼放在了她身前,“吃吧。”
乐乐也没客气,张开鸟嘴开始撕咬起鱼肉。
姜梨和无明闻讯走了出来。
无明还未完全适应眼睛能看见这件事。
他自幼习惯听音辨物。
如今虽恢复了视力,但多年的习惯很难一下改变,第一反应总是优先用听觉,后知后觉才使用视觉。
他的耳朵相当灵敏,接收到细微声音的那一刻便立马反馈给大脑处理,同时重见光明的眼睛也在争先恐后地向大脑反映讯息。
禹竹手脚麻利,已经把所有的鱼都片好了,他掏出几个洁白的瓷盘,摆着造型放在里面,见两人出来,挥胳膊道:“快来尝尝,这是海里的美味。”
见是鱼肉,青年垂眸,好脾气地道:“你们吃吧。”
禹竹敲了敲脑袋,有些难为情地道:“抱歉,忘记你们和尚是不食荤腥的。”
看到银锡鱼,姜梨的眼睛亮了亮。
她许久没吃了,上次吃还是幼时,记忆里的鱼肉清甜美味,连带着唾液也开始分泌。
但她神色自若,没有表露出丁点,抬起巴掌大的脸,淡淡地应道:“嗯。”
“银锡鱼煮汤也很好吃。”盘腿围坐下后,姜梨慢条斯理地从芥子空间取出银著。
禹竹挠挠头,“银锡鱼的确适合煮汤,煮过后的肉质劲道紧滑,是另一种风味。可惜我身边没有汤锅,一般来说,都是两吃的。”
“无事,我有。”姜梨素白的手拿出一个小巧的银锅,与刚才的银著是配套的,上面刻着同样的花纹。
乐乐猛咬鱼肉的动作停了下来,鸟眼满是不可置信,“公主,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汤锅?你是不是背着我吃独食了。”
姜梨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解释道:“放了有些年数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片好的鱼肉下锅,很快,汤就变成了奶白色,散发出阵阵香味。
这时候,姜梨拿出的一些佐料就无人质疑了,准确地来说,是无鸟质疑。
乐乐顾不上生鱼片,垂涎地看着翻滚的浓汤,心急如焚,隔不了多久就要问一遍:“公主,还有多久才能好呀?”
而少女沉静地用银著搅拌两下,不疾不徐道:“再等等。”
小黑鸟被香味刺激得快馋哭了,又吃不到,只能可怜巴巴绕着汤锅左三圈右三圈地转。
刚才抓的一长串鱼几乎被瓜分干净,禹竹又下海去抓了许多,此刻正利索地片鱼,安慰:“银锡鱼久煮不烂,需要用小火煨着才能完全滋发香味。好东西都要要耐心等待的。”
“好吧。”乐乐委屈地垂丧着脸。
半个时辰后,他们捧着小碗喝起了鱼汤。
见无明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姜梨从芥子空间里拿出各色灵果,递了过去。
无明已用过辟谷丹,虽说不饿,但面对好意,他接过,道谢道:“多谢阿梨。”
先前钟情于灵果的小黑鸟倒没去抢,坐在地上,肚皮圆鼓鼓的,待埋头嗦完最后一滴汤后,摸着肚子,靠在姜梨腿边,幸福地眯眼,“真是鲜得眉毛要掉了。”
*
船静静地在这片无人的大海上航行,从船内看并不觉得有多快,但一路激起的水波吵醒了海底深眠的鱼,待它们怒气冲冲浮出水面,船远得只剩一个小黑点了。
越往西开,海洋就越宁静,如同一潭死水,少了生物活动的踪迹,连带着时常跳出水面的鱼都看不见几条了。
禹竹也愈加沉默起来,少年不在下水,像是回忆起了那段不好的经历,眼中有些恐惧。
这几天,姜梨询问了几遍细节,得知他是在宁梦仙域里被偷袭而后晕倒的,醒来后就不在宁梦里面了。
姜梨本以为宁梦已经被魔族侵占,搞不好是他们的老巢。
禹竹却反驳,认为那些黑毛怪物也只是入侵者,而非宁梦仙域的主人。
虽然他只待了半天,但里面秩序混乱,有高达一人身的昆虫悠悠然爬过,也有茂盛却只有手指粗细的大树生长在地上。
此处没有昼夜,有的是经久不落的夕阳,淡淡的落霞笼罩在仙域上空,里面的动植物并不攻击禹竹,或者说压根不在意他这个误入者,整个仙域有种奇怪的融洽。
而他被关押后出逃的那片海域,更北一些,被污染的水源从那边飘过来。
几人商量后,一致认为先去宁梦仙域,去找能解毒的草药,进去后低调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海水茫茫,要在大海中辨别方向并不容易,更别说寻找一个洞了。
但身为玄武族的禹竹水性很好,自有一套方法。
他把头往水里一塞,抬起后,水珠从睫毛上一滴滴地掉落,而后抹去了脸颊上的水渍,沉重地点点头,“就是这边了。”
姜梨拿了两个避水珠递给无明和乐乐,又从袖口抽出赤凤绳,泛着光芒的红绳在空中扭了扭,似水蛇般缠住几人的腰。
“这条绳子是用凤凰的尾羽制成的,无视空间切断。用它绑着进入宁梦的话,我们就不会分开了。”她语气郑重。
顿了顿后,姜梨叮嘱道:“进去后小心行事。”
海水冰冷刺骨,水面下是无尽的黑暗,他们朝底部游去,禹竹在一片水草里摸索了片刻,最终一道白光闪过,几人消失不见。
第16章 他说:“我们一起走吧。”
“你在做什么?快点。”树林外传来师兄稍显不耐烦地呼喊。
不久,一个约莫十岁的小沙弥从树林里快步走了出来。
他面上还未脱去孩童的稚气,但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依稀可见日后的不凡容貌。
小沙弥的袖口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么东西,手指往衣袖里缩了缩,躲过了高瘦师兄投来的目光。
应付了几句后,他借口要如厕,待走到拐角处看不见师兄后,一个大转弯,飞快地溜回了房间。
小沙弥额角挂着汗珠,背部的衣衫湿透了。
他在房间火急火燎地翻找,从床底下摸出了一个木箱,手忙脚乱地撕了些柔软的布料铺在其中,最后把兜里怀揣的血迹斑斑的小鸟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
“小鸟,你不要叫也不要乱跑,如果被师兄发现会丢掉你的,乖乖待在这里好吗?”
小鸟连抬翅膀的力气都没有了,软绵绵地“啾”了一声。
时间紧迫,即使小沙弥万般不放心,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日头西斜,正午毒辣的阳光不复存在,一阵干爽的凉风吹过,拂去了人们心头的躁意。
小沙弥却眉头紧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晚殿的课诵还念错了几个字。
做完功课后,师弟拍了拍他的肩膀,抛出心头的疑云,问:“师兄今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他看了看天色,觉得时辰还早,邀请道:“师兄待会有空吗?师弟有几处不解想探讨一下。”
小沙弥不太会撒谎,他抿唇并不想去,心中挂念着下午救的小鸟,忽然灵机一动,低下头,捂住肚子,满脸通红地道:“今日......不行,师兄腹痛难忍。”
说谎话着实太难了,而他今日说了两次。
他半敛眼,似是羞愧又是害臊,脸上火辣辣的,胀得面红耳赤,看着倒像是真的肚子疼。
师弟恍然大悟,善解人意地道:“那师兄快去吧,改日有空再讨论。”
小沙弥赧然难掩,逆着人群,悄悄地回到屋内。
小鸟还保持着下午的姿态,在木箱里酣睡,时不时还咂巴两下嘴。
撒谎的愧疚渐渐消退,小沙弥惊奇地瞧着一团小鸟,一股安心油然而生。
他取来一块干净的布,沾了沾水,打湿后轻轻地擦拭小鸟身上的血迹。
这只小鸟是下午在寺外的树下捡到的。
如今妖物肆虐,寺庙里的住持不允许寺内饲养动物,生怕是成了精的妖怪。
但小沙弥的心肠很软,只是一瞥,就离不开眼。
小鸟孤零零地躺在掉落的树叶堆上,脚上受了伤,羽毛上是一团血糊,看着快要没了气息,他一时没忍住,便带了回来。
他仔细地端详它,小鸟蜷缩成一团,还没拳头大,小小的身子在睡梦中轻微地颤抖着,像是在做噩梦。一身妍丽的黑羽隐隐透出五彩的光泽,只是羽毛凌乱,而更显眼的是腹部有一道血淋淋的伤贯穿至右腿。
如今血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黏在它的羽毛上,很难清理。
小沙弥放慢动作,耐心地一点点擦干净,擦到颈处时,发现它的脖颈儿上还有一簇不太显眼的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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