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他们到了。
巨石垒成的房子静静地伫立土壤上,屋旁放了一个石桌,上面摆着一盘棋,两团“绿毛”坐在石凳上下棋。
“爹爹、大祭祀。”还未到,乌龟的喉咙里就发出洪亮的声响,待姜梨几人下去后变回女子模样,把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往大石头后一丢,急匆匆地跑过去。
看了眼倒地的少年,姜梨犹豫了一下,最终跟着禹兰一同走到石桌边。
两团“绿毛”动了,偏头望来,露出真容。
这是两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深绿色的眉毛如同长须般地挂至胸前,光秃的脑门上是层层叠叠的皱纹。一个微胖,另一个干瘦些。
禹兰双手叉腰,绿发上的铃铛随着动作叮叮当当地响,抱怨道:“大祭司,你的占卜之术真是越来越差劲了,我等了整整两年,才等到人来。醒来的时候,你可知道,我身上都长满了草!”
老人抬起瘦巴巴的手臂,拿起棋盘边的烟斗,吞云吐雾一番后才道:“兰少主,就差两天而已。没让你空跑一趟,对我这种老骨头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他瞥眼看向姜梨,没什么情绪,鸡爪般的手指在混杂黑白棋子的石碗里掏了掏,取出一枚黑棋,放在棋盘上。
望了望败势显露的棋局,又看了看对面抬眉得意的大祭司,胖些的老人用手把又毛燥又多的绿发撇至耳后,站了起来,乐呵呵道:“既然有客拜访,这盘棋就到此吧。”
“你这耍赖皮的老头,”大祭司巫盘也站起,勃然大怒,指着棋盘,“再走几步我就要赢了。”
“不作数,不作数,”族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背手离开石桌,望向姜梨,掩去心虚,赶紧道,“不知公主突然拜访可谓何事?”
既然是有求于人,姜梨也放低了姿态,垂首,露出了半截优美的脖颈,诚恳道:“族长,我有一朋友自幼失明......”话还没说完,大祭司的一声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竹少主?!”地上竖起的巨大石头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禹兰一拍脑门,眼巴巴地看了看姜梨,又面朝族长,讪讪道:“爹爹,她在上游捡了个少年,瞧着像是我们族里的就带了回来,刚刚忘记告诉你们了。”
“他是谁呀?”她一副好奇的神色。
族长面色突变,凛冽起来,没来得及回答,一挥衣袖,急急到巨石后。
有姜梨的一口仙术护着,绿发少年的情况没有恶化,但显然也无好转,嘴唇乌紫,面色灰白。
“竹少主是何时溜出去的?”
大祭司拿出一个罗盘,又长又尖的指甲在上面拨动着,半晌后,罗盘疯似地转动起来。他颓丧地收起,冲族长摇摇头,“老了,不行了,占卜不出。”
“怕是在我们下棋前,有十五年了吧,”族长凝重地查探禹竹的鼻息,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姜梨,“多谢公主相救,幸好处理及时。”
见族长为他治疗起来,禹兰眼中的探究之色愈加浓烈,“大祭司,这是谁啊?”
“你的弟弟,禹竹。”大祭司叹了口气,为她解释道。
或许是姜梨救了禹竹,他看向她们几人的眼神也柔和起来,“兰少主她会忘记近十年的事情,只记得部分以前的事情。”
“恐怕你也感受到了,这里自成一体,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大祭司叹气,缓缓道,“此处一年,外界一天。”
姜梨点点头,进入的那一瞬确实感觉有异样,但太细微,没察觉到。
她心中默默换算,这么说,禹竹在外界待了有半个月了。
忽然,她抬起眼,似是想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骇异从眼中一闪而过。
相较于一般仙族,玄武族的寿命很漫长,但也不是无尽的。
在这里生活,外面一百天,此处就是一百年,寿命被极速耗尽。怪不得这里的生机微弱,大自然被一味消耗,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补给。
但玄武族为何不离开?
“你们......”少女微皱眉,不解地望去。
大祭司似是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方才还精神抖擞的老人弓起背来,枯瘦的手指放在绿油油的胡子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苦笑道:“一个不可说的诅咒。”
“我族之辈是出不去,最多能走到河边,但不能久留。”
“这里撑不了多久。”
他目光慈祥地在禹竹和禹兰之间来回看,“发生此事的时候,禹竹还是枚蛋,规则落不到他头上。他从小就鲁莽固执,恐怕是想找到破解之法,才偷偷溜了出去。”
禹兰听得晕头转向,只觉大脑一团迷雾,喃喃道:“大祭司,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兰少主,别去想,别去抗争,”大祭司抓住她的手,安抚道,浑浊的眼瞳里出现了漩涡,让人看得昏昏沉沉,“睡吧。”
随后他用玄武族独特的语言低唱着有节奏的歌曲,像是安眠曲。
绿衣少女化为一只乌龟,紧闭双目,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族长站了起来,旁边的禹竹面色好上许多,嘴唇泛起淡淡的血色。
但族长一改刚才乐呵呵的样子,不苟言笑,略显焦虑地踱步。
“可是有问题?”大祭司虽不精通治疗,倒不是很担心。
玄武族族长一脉的治愈之术是仙界出了名的,况且河岸草药极全,只要人还吊着一口气,就没有治不好的。
“情况有些麻烦,”族长扒开禹竹的眼皮,又扯住下巴,从口腔中观察咽喉,“这臭小子估计去了宁梦仙域,中的毒十分罕见,解毒的草药生长在毒草附近。”
“先不说这个了,一会他自己会醒,”他压下烦郁,看向无明,面颊旁两根绿须须随之晃动,“公主说的那个失明的朋友就是他吧。”
族长走到青年面前,摸了摸胡须,“眼睛倒是不是什么问题,不过......”
他的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定定地扫视无明,少顷后疑惑道:“这孩子瞧着魂魄有残缺,这个不好治啊。罢了,先治眼睛吧。”
无明双掌合十,弯腰一拜,“有劳族长了。”
族长列了一个单子,让大祭司去岸边采草药,自己则念念有词地一手揪着的头发,另只手拉着无明进入石屋。
倒在地上的禹竹眼睫微动,过了一会,睁开双目,露出浅褐色的眼睛。
他鼻梁偏窄,不算高,生得很秀气,一双凤眸湿漉漉的,一副不太清醒的样子。
若是遮住喉结,很像一个小姑娘。
他撑着胳膊,缓缓地坐了起来,朝四周望了望,眼中逐渐清明,“我这是怎么了?”
乐乐扇动翅膀,从树枝上飞下来,“你在河里敲了我们的船,我们公主下水把你捞了起来。”
听到此,记忆渐渐回笼,禹竹恍然大悟,手往地上一撑,想爬起来,但因为身体还未好全,试了一两次后没能起来,只好倚靠在巨石上,抱拳看向一人一鸟,道谢。
小黑鸟飞到巨石顶端,望着他的辫子,“你是去了宁梦仙域吗?”
也不怪乐乐好奇,仙界辽阔,但终究是有边界的。
各大仙族盘踞在仙界的东南边,西北处渺无人烟,而最西边有一个传说,据说有一个叫宁梦仙域的地方,此处危机重重,但藏着无数机遇。只是进入需要一定的契机,所以鲜少有人去过,也不知真假。
禹竹额角的一缕碎发随风飘到面颊上,他伸手捋了下去,眉心紧锁,罕见得没了少年气,似是忧心又是恐惧,如回忆噩梦般道:“是的,我进入了宁梦。在那里,我看见了一群奇怪的生物。”
瞬息之间,姜梨脖颈上的绿坠陡然发烫起来。
第14章 “只能盼望那一天慢点到来”
翡绿色的内部出现几条慢慢向四处攀爬的黑线,最后凝聚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宁梦”。
待看清楚这两字后,她微眯眼。
“我从洲宝河游到东湾海,一路朝西,完全没看见宁梦仙域的影子。我以为传说都是骗人的,打算在海底歇息片刻后再游回来,便直直往下沉。半个时辰后,我沉到了海底。”
少年咽了下口水,秀美的鼻子冒出细微的汗意,“后来,我在海底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洞,用爪子掏了掏,下一秒,我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原来,宁梦仙域并不处于海洋上,而是通过海底进入。
禹竹进去了后,意识到自己误打误撞进入了宁梦,欣喜若狂。
他本来只想试一试,没想到真的寻到了。
禹兰出事的时候,禹竹还只是颗蛋。
他一出生,面对的就是已显败像的玄武族。姐姐每隔十年就会忘记他的存在;大祭司的占卜术一年不如一年,爹爹年迈苍老,对于族内的现状有心无力;族人们受困于时间飞速流逝的玄武族内,死的死,老的老......
他多次询问爹爹和大祭司,想要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两人只是缄默,说是不可抗力的诅咒,旁的就不肯说了,继续问,也只言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在发觉自己好似不同其他人,不会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后,禹竹偷偷谋划,溜出了玄武族。
他不曾想到爹爹和大祭司当真没有察觉,也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委实在一点点衰老。
宁梦有诸多神器法宝,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机遇,禹兰谨慎地摸索起来,他不敢在外界停留太久,外面一天对应族内就是一年。
他害怕被困在某处,若是被关了数十年,回去后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爹爹和大祭司。
然而此处磁场混乱,不分昼夜,走了半天都没看见一个生物,更别提有什么机缘了。
正纳闷着,一个绳索突然冒出,直直地勾住他的脖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重物使劲一敲。
虽说玄武族防御很强悍,但来者似是明了他的缺点,先是卡住脖子,不让头缩进去,继而往脆弱的太阳穴猛敲几十下,禹竹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阴森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应是建在水里,能听到波涛拍打墙体的声音。
周围点着昏暗的壁灯,锁住他的铁链锈迹斑斑,锁链表面还有星星点点浸入内里的血迹和污渍,怎么擦也擦拭不干净。
脚下是一个阵法,封闭了他的仙术。
禹竹忐忑不安地张望,没过多久,一个浑身黑毛,似人形又不像人的生物拿着一碗黑乎乎的汤碗走到面前,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的下颚,另只手按住了他不断挣扎的身体,直往嘴里灌。
液体很苦很腥,禹竹想吐出来,但下巴被紧紧抵着,只能被迫望着黑毛怪物锋利的角。
是金龙族吗?他们确实有角,但身上没有长毛,他浑浑噩噩地思考。
说起来,他也只是一只刚破壳不久一直待在族内的小玄武,药效渐渐上来,脑袋变得晕沉沉。
黑毛怪物松开了手,拿起碗正准备走,禹竹鼓起勇气,虚弱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黑毛怪物两只血红的眼睛望来,满是毛的嘴笑得咧到耳根,露出滴着血的尖牙,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随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关上了牢笼的大门。
之后两天,浑身乏力的禹竹倒在地上,但时常能看到几只黑毛怪物从门口路过,几乎都长一样,只有一头身上挂着件红色披风,体型也比别的更大一些。
经过两天的观察,他发现每次到正午,阵法会变得极为薄弱,连带着黑毛怪物都不太出现。
而更好得消息是,他从小喝着爹爹煮的草药长大,耐毒性极佳,经过两天的尝试,可以动弹了。
第三天正午,他一鼓作气,从中逃出,头也不回地往前逃。
逃跑中,因为剧烈运动加速了毒性的发作,禹竹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疗伤,等缓解后再出发,但他更害怕那些黑毛怪物追上来,于是加快速度,直到游到洲宝河,心中猛松一口气,即将撑不住时,迷离中看见一艘船,便死马当活马医地敲了几下。
说到这里,少年再次道谢。
姜梨凝眸,和乐乐对视一眼。
禹竹面带犹豫,嘴唇蠕动,最终吐露道:“他们似是在污染水源。之前一路奔波没有细想,现在想来总觉得逃出来那一路的水源有些奇怪。
“说来惭愧,爹爹擅治疗,大祭司擅占卜,姐姐受伤前两者都擅长,而我出生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行,有违玄武族的惯例。”他落寞地低下头,若是旁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折回去想办法,而自己只能灰溜溜逃回来。
大祭司正巧拿着一筐药草回来,听到此话,干瘦的老人愤气填膺道:“竹少主不要妄自菲薄,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只能说是玄武族的宿命。没有能力,或许也是一种对你保护。”
禹竹没有应答,脑袋蔫巴地点了点头,仍由绿色的小辫子挡住自己的脸。显然,这种话他从小听到大,不是不相信,而是发自内心的无力。
姜梨默不作声地把绿坠挂回脖颈,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不甘,想了想道:“我恰好要去一趟宁梦,但苦于不知其入口。竹少主可以充当我去宁梦仙域的领路人吗?”
禹竹骤然抬头,一双柳叶眼竟瞪得有些圆。
少女的面庞被光照得莹白,举止言谈间满是贵气,看上去像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但他知道她实际上不是。
在离开玄武族前,禹竹听到大祭司用龟壳做的罗盘算了一卦,说乌羽族的公主可能会来此一趟。
虽然避世于族内,但玄武族并不是完全封闭,河岸旁的乌龟、水里的鱼虾等都可以充当玄武族的耳朵。因此,他知道姜梨,她在仙界很出名,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资。
“作为报酬,我可以帮你找到解药。”姜梨补充道。
如果宁梦仙域的入口在海底,那简直如同大海捞针。她需要一个去过的人帮忙带路,而眼下,禹竹是最好的选择。她猜测,绿坠指引洲宝河,并非是指玄武族,而是要她救下禹竹。
“多谢。”少年有些忸怩,他需要解药,但是族人们都出不去。一回忆那些浑身黑毛的怪物,他心中就一阵胆寒,本来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姜梨的邀请十分赶巧。
姜梨站在巨石旁,思索了一番。
听禹竹所言,那些黑毛怪物估计是魔族。
本来想着无明是凡人,没有自保能力,打算把他放在族内,但如今仙界也出现了魔族,哪边都不安全了,不如放在身边。
恰巧,石屋的门开了,族长摸着胡子踏了出来。
“如此,有劳公主了,”他连连道谢,显然听到了姜梨的话,没好气地瞪了禹竹一眼,又转过来说,“小师父的眼睛已经没问题了,等明日应该就能看见了。”
“他的失明应是魂魄残缺造成的,这一世我能治好。但魂魄不全的话,等接下来几世再次投胎,恐怕还会有失明或者有别的缺陷。”族长压低声音。
“我明白了。”姜梨沉默几秒,回应道。
见她不欲多说的样子,族长也不再提了,只道:“若是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公主尽管来,”最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叹一口气,缓缓道,“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
这一晚,姜梨几人留在了玄武族过夜。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们准备出发。
这次路途偏远,需要航行四五天,玄武族族长赠与他们一个相对宽敞许多的大船。
禹竹跳上船,站在甲板上,新奇地打量着,绿辫子上的铃铛相互撞着,噼里啪啦地响。
青年也踏上了船,他的眼睛被一条薄薄的白布蒙住,族长苍老的嗓音响起,“等再过一个时辰就能揭下了,这几日注意休息,切忌用眼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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