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才沐浴过,只系了件细麻裁制的禅衣,微微潮湿的墨发散在身后,白玉般的脸神情格外寡淡。
两人一看便知他心情不佳,换了个眼神,谁也没敢多说半个字,悄无声息退出了内室。
崔循的作息十分稳定,若非有万不得已的事,并不会深夜处理。
每日何时睡、何时起,都有一定的时辰,很少变动。
他也习惯于睡前躺在榻上,将白日之事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好查漏补缺。
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幽篁居中与萧窈的事。
夜色浓稠,屋中只余角落处一盏豆灯,微薄的光透不过重重帷幕,五感似是因此混沌,却又仿佛更为真切。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萧窈扑在他身上时绵软的触感,以及唇脂印在脖颈上,血脉流动仿佛因此加剧的滋味。
他那时险些动怒,气萧窈轻浮,不知好歹。
如今……
崔循合了眼,掐断逐渐不着调的思绪,不再回忆,靠着默背熟稔的佛经,良久后终于睡去。
可他却又做了个梦。
应当是在琴室,面前摆着那张绿绮琴。
身体绵软的女郎从背后贴上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声音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慢吞吞地撒娇:“是我错了。少卿不要同我生气……”
他整个人僵硬得厉害,喉结微动,问她:“你错在何处?”
纵使是在梦中,她也不肯乖乖的,凑到他耳边轻笑,耍赖道:“哪里都错了,还不成吗?”
纤细的手拂过细麻禅衣,紧贴着他,缓
缓下滑。
他定了定神,又问:“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她幽幽叹了口气,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少卿,是你在想。”
他如坐针毡,又如身在烈火之中,口干舌燥。
“为何不敢看我呢?”
耳垂一疼,随即有细碎的吻落下,她笑得清脆,却又好似志怪故事中的山精鬼魅。
只要回头看一眼,便会被勾了魂魄,万劫不复。
可通身的快|感却又这般真切,令他意乱,山动江倾。
“我真厌恶极了你这般假正经的模样,”身后之人似是不耐,松开手,冷哼了声,“无趣。”
说着,便作势要走。
喜怒无常的性子,确实像她。
高兴时仿佛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杏眼中盛着他的身形;不高兴时,便翻脸不认人,牙尖嘴利,恶语相向。
崔循恼怒,紧紧地攥了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拽到身前。
力气大了些,身着红裙的美人踉跄两步,跌坐在他怀中。
书案翻倒,琴声铮然,萧窈却吃吃地笑了起来,抬手勾了他的脖颈,仰头索吻:“这样才好……”
她依旧涂着燕支,唇红齿白,吐气如兰。
崔循不喜她的唇脂,只觉太过艳丽灼眼,尤其擦在脖颈上时,质地甚至有些腻。
可如今尝起来,味道却好,带着些甜,像是可口的糕点。
他垂眼吻着萧窈,起初生疏,只肌肤相贴。渐渐地熟稔起来,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唇齿,缠绕、吮吸。
那股几乎烧透肺腑的邪火终于得了缓解,如蒙甘霖。
越过这条线,像是再没什么顾忌,她在他怀中、在他身下。红裙萎地,像是鲜艳盛放的花,再不会恶语相向,只予取予求。
……
崔循惊醒时,子夜刚过。
帐中一片漆黑,他却极为清醒,按着剧烈跳动的心房,对这场旖旎而荒唐的梦感到荒谬。
他并非重|欲之人,至今未曾娶妻,房中也从不曾有过侍奉的姬妾。
于士族子弟而言,出入酒肆乐坊皆是常事,有几位相好的红颜知己也并不稀奇。
可他从未如此。
无意于此,也不屑为之。
更何况,梦中之人还是萧窈。
无论何种缘由来说,哪怕是有白日之事在前,依旧太过冒犯。
既于礼不合,也隐隐昭示着他的失控。
崔循静默良久,已逐渐能看清床帐垂下的丝绦,终于唤了外间值夜的松风。
松风揉着眼,小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备水沐浴,”崔循声音低哑,“另换床被褥。”
松风立时清醒许多,出去传了话,待崔循起身,自去收拾床褥。
及至掀了锦被,见着一片狼藉,不由一愣。
他虽未经人事,但与院中的仆役们在一处厮混时,也听过些许浑话,并非全然不知。
反应过来后,没敢多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将床具悉数换了。
崔循此番沐浴时,令人多添了冷水。
这样的时节,哪怕屋中炭火充足,常人身体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柏月不明所以,攥着水瓢犹豫,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说,被崔循冷冷瞥了眼,只得噤声照办。
如此颇有成效,崔循再次躺回榻上时,几近平静。
他并不是会被何事牵动全部心神的人,这些年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那些所谓的欲|望。
这场荒唐的梦如轻烟,浓稠的夜色褪去,晨光渐起之时,便烟消云散。
他从来如此,也该如此。
第024章
脚踝伤得并不严重, 对萧窈而言,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她自小就不肯乖乖待在闺中,常玩闹, 年纪大些还会随着晏游他们到山林中去玩。
磕磕碰碰总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只是如崔循所言, 元日在即, 她便没再折腾,回宫后好好歇了两三日。
及至除夕行走无碍, 夜宴前又无事可做, 便在午后来了祈年殿。
这时候, 只要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重光帝自不会召见朝臣, 由着他们在家中与亲友相聚。
殿外当值的内侍躬身道:“圣上在同晏小郎君说话。”
若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合该在偏殿稍待片刻, 得知里边是晏游后却无顾忌, 没等通传便迈过门槛进了殿内。
重光帝见她来,笑道:“也是巧了, 方才还在同阿游提起你少时的事。”
萧窈好奇:“什么事?”
“你少时不肯背书,躲着傅母她们藏在园子的假山里,谁都找不着,叫也不应声,急得你阿姐几乎落泪。”重光帝提及旧事, 笑意愈浓, “最后还是阿游找到你,一看才知道, 竟是就那么睡过去了。”
萧窈听到一半就知道是哪件事, 面露窘色:“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阿父还记得这样清楚。”
重光帝笑而不语, 晏游问她:“窈窈的伤可好全了?”
萧窈点点头:“不过扭了脚踝而已,哪算得上是伤?歇上两日就全好了。”
重光帝原要再问些闲话,却只见萧窈自顾自坐了,笑得狡黠。
“阿父这时候专程将晏游叫来,若只是说一些家常话,何不晚宴时再聊呢?”萧窈眨了眨眼,“还是有何事,不好叫我旁听?”
重光帝无奈笑道:“何曾有什么事情瞒你?不过是些朝政军务上的麻烦罢了。”
萧窈素来不爱这些,重光帝与晏游也都没想过要她知晓,便是有什么麻烦,他们想方设法担着就是。
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吃喝玩乐就足够了。
前几日问及,晏游也是拿这样的由头一句带过。
萧窈那时初见晏游,心中高兴,便没顾得上许多,如今却不再满足于此。
“送几碟果脯点心来。”她向内侍吩咐了句,又向重光帝道,“阿父只当我不在,该如何议事便如何。若是我当真听不明白,又或是听得不耐烦,自然就不听了。”
重光帝只当萧窈是好奇,一时心血来潮,便没泼冷水,由着她在侧旁听。
此番叫晏游来,问得是荆州练兵事宜。
晏游因身手了得、勤勉聪颖,得桓大将军青眼,提拔到自己帐下。
他对荆州事务,比建邺这些官员了解百倍。
晏游将自己所知如实讲后,迟疑片刻,又道:“自您登基后,有些事情大将军不再交由我来经手……”
桓屿于他有知遇之恩,晏游起初并不曾过多揣测,只是时日愈久,总能看出端倪,由不得不多想。
“朕明白。”重光帝叹道,“既如此,你再留在桓氏处,也是平白蹉跎岁月,还是该另寻去处。”
晏游跽坐,身形笔直如松,坦然道:“臣听凭圣上安排。”
萧窈咬着杏干听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游此番来建邺,真正的缘由在这里。
她先前从未想过这些,只顾着高兴。
想着他奉桓大将军的命令,将送给各家贺礼运来,还能顺道在建邺过个年节,正正好。
如今才明白,晏游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思量许久做出的抉择。
她咽下杏干,迟疑道:“我虽不识得这位桓大将军,但听起来,着实不像什么气量宽宏之人。他会允准阿游离开吗?”
不重用是一回事,改换门庭是另一回事。
重光帝意外于她竟能想到这点,并未责怪,缓缓道:“阿游此番留在建邺,不必再回荆州。朕下旨告知桓屿,他纵不悦,想也不会为这等事大众干戈。”
只不过如此一来,晏游与桓氏的关系无可修补。今后无论在何处任职,兴许都会遭受为难。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为之。
“臣那日到太常寺为崔少卿送信,曾得他提点。大将军最重同袍情泽,而今建邺桓氏旧部,在他那里依旧说得上话。”晏游道,“这几日,臣轮番登门造访,应当能请得一位在其中说和,请大将军允我离荆州。”
萧窈怔了怔,想起那日太常寺
外,崔循曾留晏游说了好一会儿话。她那时等得不耐烦,不料竟是在说此事。
没等重光帝开口,萧窈已忍不住问:“崔循那时便看出你的打算?”
她若不是今日硬要留在此处旁听,只怕过个一年半载,也想不到背后有这样的思量算计。
晏游那时也曾惊讶过,依他所言试过后,真心实意道:“崔少卿是个聪明人。”
“若能如此,自然好。”重光帝思忖许久,“经年动乱,军户零落。朕虽已下令善待军户,抚恤遗孤,却收效甚微。如今新增的军户,大半皆是犯罪罚没,以致良莠不齐。”
“禁军之中,谎报人头吃空饷更是常事。”
“待荆州事毕,你入禁军,代朕重调编制,整肃军纪。”
萧窈在祈年殿留了许久,至日暮,这才回朝晖殿更衣,以备夜宴。
昔年宣帝在时,每逢年节,各地封王皆要来建邺朝拜,太平时也会多带些家眷,叫他老人家看看满堂子孙。
及至宣帝薨逝,御座上的新帝位置从没坐稳过,韭菜似的,七年间换了三个。
生在皇家,叔伯兄弟之间本就谈不上有多少情分,其中兴许还有看彼此不那么顺眼的。
渐渐的,便都开始找各种由头不来。
叫人递一封请安的奏疏,送些东西过来便算了事。
及至如今,除却阳羡长公主,便只有与重光帝素来关系不错的东阳王带着儿女前来。
这场家宴实在算不得热闹,但也没什么拘束。
萧窈早年来建邺时,见过东阳王家的小女儿萧棠,在一处玩了半日,还曾将自己带的小山雀送了只给她。
而今再见,萧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浑然不似当年那个追在她身后,一口一个“阿姐”的玉团子。
一开口,却还是软糯的音调。
“阿姐送我那只小雀,还好好地养着,只是它如今年纪大了,不好带着来回折腾,便留在家中。”
萧窈眉眼一弯:“我正想问你还可还记得它。”
萧棠连忙道:“自然忘不了。这些年,一直养在我院中,按阿姐那时教的,给它准备谷粒和干净的水……”
她二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一说起来便没完。
萧斐听了一耳朵,侧身笑问:“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萧棠与阳羡长公主不大熟悉,闻言立时坐直了,稍显拘谨地问候了句“姑母”。
萧窈自若地解释道:“我曾送给阿棠只小雀,正聊起此事呢。”
萧斐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那会儿尊祖尚在,诸王朝贺,宫中热闹极了。记不得是哪家的小郎君欺负阿棠,我路见不平,替她赶跑了那人。”萧窈咳了声,没提自己险些把人推湖里这件事,只道,“又见阿棠哭的实在可怜,就送了小雀哄她。”
萧棠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
萧斐失笑,调侃道:“你那时才多大,就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了?”
见萧窈捧了酒杯,又提醒:“你二人既如此投缘,等元日祭礼过后,可慢慢叙旧,也可一同游玩。今夜还是少饮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可是要起的。”
萧窈闻言应了声,便没再沾酒。
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这场家宴并未持续太久,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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