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肩并肩地走弄堂里走。
“贝碧棠等等我!“贝碧棠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停下来转身一看,孔宝儿穿着长长的白色碎花裙子和拖鞋,小跑着向她而来。看着带风扬起的裙摆,贝碧棠有点担心她,往四周一看,好在没有人经过。
孔宝儿将手里拿着的雪糕往贝碧棠面前一递,甜甜一笑说:“呐,贝碧棠请你吃雪糕。”
雪糕是最贵的那种,光明牌的奶油雪糕,八分钱一根。
看着大大方方的孔宝儿,贝碧棠怀着很复杂的心情接过来,笑了笑说:“谢谢。”
孔宝儿眼珠一转,看到旁边的冯光美,不好厚此薄彼,也递了一根奶油雪糕过去。
冯光美不肯接,孔宝儿硬往她手里塞,冯光美罕见地呐呐说:“谢谢。”
孔宝儿一扬头发,摆手潇洒地说:“不客气,我先走了。要不然我篮子的雪糕要化了。你们也赶紧吃啊。”
看着孔宝儿的身影走远,贝碧棠撕开雪糕外面的一层纸,半眯着眼睛,慢慢舔着。
冯光美凝着手里的雪糕,轻声说:“碧棠,你知道孔宝儿为什么一次买这么多的雪糕吗?”
贝碧棠接话问:“为什么?”
冯光美回答说:“因为她家里有冰箱。”
贝碧棠咬雪糕的动作一顿,猛地转过头来,杏眼瞪圆惊讶地看着冯光美。
冯光美被她逗得扑哧一笑,咬一小块雪糕,含在嘴里,说:“孔宝儿阿爸可是海员,不仅工资高,门路还多,一台冰箱算什么。冰箱运来的那一天,你是没看见,石库门里比迎接新娘子还要热闹。大家哗啦啦地一下子从屋里涌出来了,我才知道原来这小小的弄堂里,住着这么多的人。”
“大家都挤到孔宝儿家争相看电冰箱,屋子都挤不下,后来孔宝儿姆妈没得办法,只好让人排队进来看。”
“那段时间,街坊邻里见面都要问一句,你的手也是摸过电冰箱的手吧?”
贝碧棠世俗而小声地说:“同人不同命。”
都是住在石库门里,都是弄堂里的女孩子,生活境况却完全不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冯光美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继续说着:“碧棠,你刚才看到了孔宝儿穿的那条裙子了吧。这条裙子可大有来头,去友谊商店用外汇卷都买不到。是孔宝儿的阿爸跑大轮船,跑欧洲专门带回来的,国内都没得买。”
贝碧棠品着雪糕清甜的滋味,转移话题说:“光美,你去上班了,一个月至少能拿二十七块五的工资,天天买一条奶油雪糕也买得起。”
冯光美笑着说:“嗯嗯,我没工作之前就想好,等我领工资了,我要去吃蟹黄小笼、生煎、鲜肉月饼、蝴蝶酥、栗子蛋糕……这些都要去全上海最有名的店里吃。蟹粉小笼要去延平路那家店吃,鲜肉月饼要到光明邨……,到时候我也请你吃奶油雪糕。”
贝碧棠没当真,笑笑说:“你没钱请我吃,你想要吃点东西,二十几块钱根本买不来。”
冯光美眼睛一瞪,说:“贝碧棠你少瞧不起我,等着我将奶油雪糕甩到你面前。”
贝碧棠求饶地说:“好好,我等着。”
两人开了一通玩笑后,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晚霞的光线有些冷了。
天生拥有一双笑着的眼睛的冯光美,突然认真地说:“阿爸姆妈是不能改,不能换的。我们这些石库门的姑娘,一代又一代,以前是干家务带弟弟妹妹嫁人做主妇,后来又加了个参加工作,再后来又从小时候起就能上学接受教育了。”
“到了我们这一代,本来最幸运的一条路是不用当知青去,应届毕业就能分配到工作。但奈何高考恢复了,大学能考了。如果能考上大学,就能过上像孔宝儿一样的生活,等同于第二次投胎。”
贝碧棠盯着冯光美的眼睛说:“光美你想参加高考?”
语气十分肯定。
冯光美难得苦笑地说:“说不想是假的。但我脑子不聪明,人也比较笨。我上高中时,虽然那个时候不能学到什么,但我还是认真地听课、做笔记、做作业。结果期末考试成绩比那些逃课,在课上睡觉打闹,从不做作业的人还要差。”
“一年还是两年、三年?我才考得上。本来我是想找份清闲点的工作,工作之余有时间看课本。哪知道我被分到了副食品商店,副食品商店可是出了名的忙!”
“高考报名费才五角钱,不到七根奶油雪糕的价钱,高中课本我也有。总得试试,哪怕试一次,失败了我也就甘心,万一成功了,我就向前迈了一个大大的台阶。”
“我也想试试”这句话在贝碧棠口中萦绕了几圈,贝碧棠还是把它咽回肚子里。冯光美可以说想高考试试,能不能考上大学。她说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惹人耻笑了。
虽然不屑于徐则立的人品,但不可否认人家的脑袋和学习能力。不是每个初中生都能像徐则立一样考上大学的。
徐则立读初中时,每个学期都能考到年级前几名,这还是他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故意放水的情况下。他家学渊源,父母都是老师,从小就在家启蒙了,在学校和家里两边都学。
“碧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参加高考?”冯光美问。
“啊。”贝碧棠回过神来,避开冯光美的眼睛,垂下眼帘,低声说:“我想先工作赚钱。”
冯光美一看就是生活在幸福家庭里的孩子,虽然家庭没有孔宝儿家富足,但她要参加高考,她阿爸姆妈明面上一定会给予她口头和行动上的支持,自己可不行。
即便等徐则立将一千块还回来,自己有一千五傍身,她也不敢赌,拿着一千五坐吃山空,冒着跟家里人冷战的风险去备战高考。
就像冯光美说的,一年还是两年、三年才能考上。对她来说,这可不是两三年的事,她要补高中课程,以自己薄弱的基础,就不止三年了。
冯光美也不失望,她朝贝碧棠眨眨眼睛,说:“碧棠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啊,我连自己的阿爸姆妈都没告诉他们,我要参加高考。”
贝碧棠点点头,答应下来,让冯光美放心,她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的。
贝碧棠走进灶间,一片冷清。
苗秀秀抱起在地板上乱爬的小毛头,吩咐她说:“姑爷让人传信来,晚间他要到兄弟家喝酒去,不要做他的晚饭。晚饭就由你来做吧,饭菜都做少点,菜啊做一道就行了,做道青菜汤吧。”
贝碧棠一言不发,打开放粮食的柜子,心里淡漠地想,黄大山才不是好心,担心家里人饿着肚子等他呢。他叫人传话,只是不想做了好饭好菜,他却不在,没得吃。你瞧,这不是,黄大山不回家吃饭,她们这些人连口精细食物都吃不上了。
眼见地贝碧棠开始忙碌了,本来屋子里就闷热,这一做饭更是又油又热。
苗秀秀对着怀里闹腾着要下地的小毛头,慈爱地说:“阿婆带你下楼吹风去,可别把我们小毛头给热坏了。”
贝碧棠没听苗秀秀的话,捞起水盆里养着的两条巴掌大的小鲫鱼,手起刀落,刮去鳞片,处理干净内脏。
再放到锅里用猪油正反两面煎一煎,放入热水和切成小方块的豆腐。
林碧兰下班在楼下碰到苗秀秀和小毛头,三人一起回来时,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今晚的菜色了。
奶白奶白的豆腐鲫鱼汤,蘑菇炒小油菜,大半盘今天中午吃剩的油渣炒雪里蕻。
苗秀秀坐下来,一拍桌子,瞪着贝碧棠说:“我下楼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那么手松,两条鲫鱼全给做了,还有那盘蘑菇青菜,油亮亮的,放了多少的油下去。”
林碧兰被香味勾着肚子直叫,她给小毛头擦了擦手,又就着同一条毛巾擦了把脸,抱着小毛头坐了下来,说:“好了姆妈,小妹做都做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不上班,不知道工资有多难挣。姆妈去洗洗手吃饭吧,我都饿了一天了。”
第17章
贝碧棠不言语,站在窗前的脸盆架前,给双手打了一遍肥皂,慢慢地搓着。
林碧兰端起空碗给每个人盛饭,小毛头的小碗里全是精白的崇明新米,三个大人碗里则全是骰子般大小的土豆块,上面沾着一巴掌都可以数得过来的米粒,土豆是贝碧棠从西北寄回来的。
苗秀秀看着翻着白眼的鲫鱼,还是没忍住念着黄大山,说:“姑爷喜欢吃红烧鱼,我想着大青鱼太贵买不起,买两条小鲫鱼也可以红烧,给姑爷解解馋,谁知道碧棠都给做了,糟蹋我的好东西。”
贝碧棠没出声说,这两条鲫鱼是我买的,想着做汤,大家都可以喝一碗鱼汤,补补身体。
林碧兰翻找着鱼肚那一块嫩肉,放到小毛头碗里,说:“姆妈别念啦,大山明晚肯定回来吃饭,再叫小妹买。”
说完,她将鱼尾夹断放到苗秀秀碗里,苗秀秀说:“鱼尾肉又少,鱼刺又多,何况这还是小鲫鱼,有什么好吃的!”
见苗秀秀不领情,林碧兰筷子一甩,说:“那姆妈自己夹,别说我不孝顺!”
林碧兰赌气将两个鱼头夹断,都放到自己碗里。
接着,她对贝碧棠笑笑说:“小妹想吃什么自己夹,你是大人,大阿姐就不帮你夹了。不要客气,你看你吃得这么斯文。”
贝碧棠笑笑,拿起调羹,舀了些豆腐块连带着鱼汤放进自己碗里。
林碧兰说:“吃鱼呀,不吃荤的吃素的?豆腐什么时候都能吃得到。”
贝碧棠摇摇头说:“不用了,你们吃吧,我喜欢喝汤。”
大热天的,闷在小小的灶间做饭,贝碧棠闻着烟火味都饱了。
闻言,林碧兰不管贝碧棠了,注意力回到小毛头身上,见小毛头扒拉着米饭吃,用筷子指着他碗里的鱼肚,开口说:“多吃菜才能有营养,长得高,先吃鱼,再吃饭。”
苗秀秀夹起一块土豆,咬了一口,细腻绵软,感叹地说:“碧棠寄回来的土豆真不错,又面又甜,牙口不好的人当成主食也不错。浪费邮费将这又重又占地方的土豆寄回来也值得。”
苗秀秀难得夸贝碧棠做事合她心意。
贝碧棠有了说话的谷欠望,她说:“西北紫外线强烈,日照时间长,土地又适合土豆的生长,所以西北的土豆淀粉含量、含糖量都高。”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吐字清晰,像是电台主持人,在科普农学知识。
林碧兰赶紧也咬了一口土豆,太心急了,“呲“地一声烫到了嘴。
小毛头眼巴巴看着,问道:“姆妈,好吃吗?”
林碧兰看了一眼贝碧棠,实话实说,“好吃。”
爱吃的小毛头便闹着起来了,“姆妈我也要吃,我没有。”
林碧兰将嘴巴里的土豆咽下,轻斥说:“吃什么吃?吃你的大白米饭。小康你要记住,你一生下来就是吃白米饭的,不能吃土豆,把自己的命给吃穷了。”
闻言,贝碧棠原本要给小毛头夹土豆的手一顿,收了回去,将那块要给他的土豆塞进自己嘴巴里。
被姆妈骂了,小毛头不敢再闹着要吃土豆了,他低头乖乖吃鱼肚。
苗秀秀虽然心疼小毛头,但她没管林碧兰这个做姆妈的教育儿子,再说她觉得林碧兰的话非常有道理,吃不值钱的东西,把命格也给带得不值钱了。
苗秀秀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忽然忆苦思甜了起来,她长叹一口气,心酸地说:“鲫鱼汤算什么,这是下人菜吃的玩意,我们那时候只偶尔尝个新鲜,坐月子才常吃,一股子土腥味。海鱼才好吃,刺少肉多,海腥味比土腥味好闻许多。颜色越艳的海鱼越嫩,一夹,蒜瓣大小的鱼肉,吃进嘴里,满口滑鲜。”
“不说海里,就连天上飞的我也没少吃,那些个菱角、荠菜、春笋、茭白、莲子、青虾、大闸蟹都是饭桌上最常见的东西。只吃最新鲜的,有着属于自己的庄子,想吃什么吩咐厨房一声,厨房立马派人快马加鞭到庄子上现采现取。”
“那时候的日子哦,千金都不换,就单说吃的,家里头我的小厨房就备着三位大厨,本帮菜、淮扬菜、粤菜,就连西餐都会做。真是要不是后来……”
眼看着苗秀秀越说越离谱,林碧兰沉着脸,筷子啪地按在桌面上,冷声说:“还讲那些干什么?你是嫌日子太好过了是不是?!”
苗秀秀被林碧兰吼得矮小的身子一缩,脸色讪讪地说:“不说了,姆妈不说了,吃饭,吃饭。”
苗秀秀的三任丈夫,前两人皆有来头。
第一任是她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世交哥哥,留美回来在政府做事,只不过这政府是旧的。这段婚姻没能持续太久,婚后第一年,林碧兰出生才几个月,对方就得了急病去世了。
那个年代能自费并带着仆人留学美国的,能是什么普通人家?苗秀秀自家也不普通,她上过教会学校。林碧兰的父亲是资本家的大少爷,母亲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如果世事没有变幻,她就是资本家的小姐。但林家人丁凋零,继承人又是个没能力,很快就败落了。苗家的情况同样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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