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零零碎碎的花费我就不说了,毕竟有来有往,但这一千块钱,你得还给我。只要你还钱,我不会再来找你,你放心,以后路上碰见,我都会装作不认识你。”
钱的事不可辩驳,徐则立说:“好,我还钱。”
贝碧棠冷冷地说:“你还想不还钱?”
徐则立解释说:“没有,我还的。”
贝碧棠乘胜追击地问:“徐则立,那你什么时候把钱还给我,我们约个时间地点。或者不用见面,你直接汇给我也行。”
说到最后,贝碧棠越觉得不见面汇款是个好办法,她眼神期待看着徐则立。
而徐则立却面露难色,他苦笑地说:“碧棠,我家为了给阿爸治病已经将全家的积蓄掏空了。当初姆妈实在是没钱给阿爸买药,还欠下一堆债,才借钱打电话告诉我阿爸病了。”
“我阿爸姆妈这些年停发的工资是重新补了,但还了钱已经不剩多少了。这一千块钱我暂时拿不出来,这样吧,我给你写借条,分期还,一年还一期,等我毕业后,我两年之内连同这些年的利息一起还清?”
徐则立没说的是,他家还留着一笔钱等着他结婚用,这笔钱不多,刚刚好一千块。
贝碧棠摇了摇头,不留情面地说:“不行,徐则立,这时间拖得太长了,我正等着钱用呢。你是大学生,你阿爸姆妈又恢复了名誉,借钱应该不难吧?我不管你去下跪借也好,沿街乞讨也罢,这一千块钱你得尽快一次性还给我。”
在兵团除了刚开始那几个月,她挣的是三十块钱的工资,后面她干的多又是辛苦活,工资就涨了。但也不多,四十出头顶天,要吃要喝还要买生活用品,一个月能攒下三十块算不错了。她没跟徐则立说实话,但她的真实存款也没有高出一千五太多,只有一千五百多。
为了能尽快回到上海,她还花了三百五十块钱打点门路。即使徐则立脚踏两只船,跟她分手,她也觉得这笔钱花的值。所以她没把这笔钱算在徐则立头上。
三百五十块钱不算多,但好多知青拿不出来,他们平时要寄钱回家补贴家里,要不就是花在自己的小家身上,要不就花钱大手大脚的。
贝碧棠今年开春就能回城,不知道羡慕死多少人。
徐则立咬牙切齿地说:“好,三天后上午九点,还是在人民广场,我带一千块钱来还给你。”
贝碧棠满意地说:“好,我等着你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她又不是故意为难徐则立,她是真的缺钱。想尽快有份工作干,没钱可不行,寸步难行。
贝碧棠伸手将笔记本夺回来,撕下一张空白页,递给徐则立,公事公办说:“刚好你带了笔来,那给我写一张欠条吧。”
徐则立恨恨地写好欠条,贝碧棠接过后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后,对折塞进裤兜里。
“碧棠……”徐则立还想说些什么。
贝碧棠打断说:“今天的事情已经完结了,徐则立你走吧。”
徐则立说:“我们一起走吧,就走这最后一程。”
贝碧棠说:“我还不想走,我还想看看鸽子呢。”
徐则立面对这般浑身写满着拒绝的贝碧棠,怅然若失,贝碧棠以前眼里心里嘴上都是他,现在却跟他断得如此干脆利落,难道说女人也想男人一样对待感情理智,当断则断,不是说女人都是感性的动物吗?是贝碧棠特别,不同于其他女人,还是男人从未看清过女人,这句话说错了?
徐则立站了一会儿,期待着贝碧棠禁不住他眼神的哀求,陪他走着最后一段路。
贝碧棠心硬如铁,不为所动,徐则立想起跟曾琳琳的约会,叹口气,转身离去,惊飞了一片鸽子。
顾望西作为第一批进入内地投资的外商,为了跟政府打好关系,陪着前来上海考察市场的几位港商逛人民广场。
从东边走到西边,换个方向时,恰逢几位投资商说要上厕所,他只好站在原地等人。
顾望西眼神漫无目的地扫着广场上的人和物,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花坛边上。虽然只有一眼之缘,那个姑娘今天的穿着大众化,没有那天的精心打扮,但顾望西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那天在华东师范校门口遇到的那位年轻小姐。
顾望西扫了贝碧棠一眼,随即目光移动,这位姑娘无非长得漂亮一点,在他心里没什么特别的。
顾望西去过很多国家和地区的公园和广场,大多都有共同之处,这人民广场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没什么新鲜的景儿,顾望西的视线很快收了回来。
他的收回来,不是两个点之间,直线跳跃地收,而是扫描式地逆着方向收,所以顾望西的目光又再次落到贝碧棠身上。
这位年轻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又是何时哭的?她紧紧咬着贝壳般洁白有序的牙齿,默默流泪,肤色白得泪珠都反光了,楚楚动人,令人心生怜惜之意。
那天穿着黄裙子的她,虽然眼眶微红,但像是经历风雨后的乔木,别有一番坚韧。现在的她如同一朵零落的小白花,纤弱娇怜。
贝碧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徐则立离开后就哭了,她深恨自己太脆弱。从小就知道姆妈最不喜欢她这个小女儿,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她主动非轻易地不靠近姆妈。
姆妈不喜欢自己,这个认知从她记事起便深深地存在脑海,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母女情分,还像几岁时伸手向姆妈要抱抱,被冷冷地拒绝那样偷偷哭泣。
对姆妈是这样,对大阿姐也是,对徐则立还是。明明见着徐则立这个人时,那种愤恨、反感、平静是真的,但人一不在她面前,她又想起往日种种美好,又控制不住自己流泪,难过。
有的人见不着面,感情会越来越淡,慢慢地感情就会变得苍白无力。而有的人见不到面,感情却会越来越浓烈,回忆里的人也会越来越美化,贝碧棠就是后一种人。
“给,擦擦吧。”
声音温柔,充满了磁性,贝碧棠下意识抬头,循着声音望去,她泪眼朦胧,看不清面前人的面容。只隐约感知到对方是个男人,很高大,一身黑,听声音应该很年轻,伸手递给她一块蓝色的帕子。
贝碧棠的眼泪不再从眼眶里泛出来,她呆呆的,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被一个陌生年轻男人看到了。
贝碧棠脸血红,她伸手接过帕子,闭着眼睛,慢慢地擦眼睛,“谢谢。”
顾望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他向来冷漠,别人的伤心事与他何干,他是绅士,但那只是礼仪,不是他本性如此。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这年轻姑娘面前,将衣襟里的蓝色真丝手帕递给她。
见对方接过,顾望西不由地皱了皱眉。
贝碧棠将自己的脸都擦了一遍,抬头一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年轻男人。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手帕,不是幻觉。
贝碧棠忍不住起身,四周都看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类似的身影,她泄气地一屁股坐下来,这才发现边上放着一个纸袋。
这应该也是陌生男人留下的,不会是糖炒栗子吧?从包装上看,真的很像,贝碧棠拿过来打开一看。
那位年轻的男同志,不仅给她留了一块手帕,还给她留了一小包稻谷。
一只胖墩墩的鸽子走到贝碧棠脚下,轻啄了一下她的鞋面。
贝碧棠看了一眼肥鸽子,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稻谷,忍不住哑然失笑,低声说:“你鼻子可真灵。”
肥鸽的豆豆眼凝了一眼贝碧棠,又啄了她一下,贝碧棠微笑着说:“好吧,好吧,我这就喂你,你不要着急嘛。”
一只鸽子来了?一片鸽子还会远吗?没两三秒,一大群鸽子便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贝碧棠面前的空地上。
乌泱泱的一片,褐色、白色的翅膀扑哧扑哧,刮起一小阵风。贝碧棠含着笑意一边撒着稻谷,一边选中几只摸摸它们的头。
几位港商上完厕所回来,发现顾望西两手空空,都一脸疑惑,一位与顾望西年纪相仿的男人问道:“julian,你拿着的鸽食呢?”
顾望西两手一摊,有些无奈地说:“被鸽子叼走了。刚刚好几只鸽子,协同作战,一只在我眼前乱飞,干扰我,另外几只抓着袋子飞走了。”
几位港商哈哈大笑,就连最严肃穿着中山装的那几位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顾望西暗想,这下好了,皆大欢喜,这边开心,那边的姑娘应该也开心地喂着鸽子,天知道,他只是不想和一群穿着正装的大男人蹲在地上喂鸽子。
第14章
贝碧棠喂完鸽子,让可爱的小动物治愈了一番,郁闷一扫而空,神清气爽地从人民广场回了家。
一到家,贝碧棠就将布袋子放下,将里面的书信和照片掏出来,拿在手里。
接着她转身去拿塞在床底下的初中课本,咬牙将压在最中间的数学课本抽出来,抖出夹在里面的东西。
也是一些书信和照片。她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就满屋子看,给它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藏着,生怕被姆妈她们翻到。
总共十二封信。第一封信是她十五岁那年,徐则立寄给她的,也是这份信直接鼓动了她去西北的念头。其余十一封都是徐则立回上海陪他阿爸治病时写给她的。
还有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她和徐则立站在大草原上,笑得含蓄内敛。
六月盛夏,天高云阔,牧草青青,不远处牛羊温顺而安详地吃着草,她笑得眉眼弯弯,牙齿微露,这时候她十七岁。贝碧棠忍不住叹口气,伸手去摸照片上自己十七岁的脸。
另一张照片是徐则立的单人照片,他高考那几天,她不仅请假全程陪同,还借了照相机,在高考考场门口给他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
贝碧棠将信一封一封地拆开来,这些信早已被她看不下五六次,她还想看最后一次,看她是怎么被徐则立诓得对爱情深信不疑的。
花了十几分钟,将信逐字逐句默读一遍后,贝碧棠的眼睛湿润了。
那时候的她是天真的,徐则立也是真心的。
这些信里,徐则立对她爱慕之情跃然纸上。在他阿爸重病时,他也不愿告诉她太多,免得惹自己忧心,自己再三逼问,他才提几句,其余都是远在西北的她嘘寒问暖。期间还给她寄了五六回上海的特产,在信里提醒她不要忘了去邮政局取。
贝碧棠看了信,又难受了起来,很多她觉得痛苦的回忆在她脑海闹腾着,像是要把她的脑壳给戳破了。
姆妈是如此,徐则立也是如此,两人曾经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知道她很好哄,看清了她的性子,都知道怎么拿捏她。怎么从她身上要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心软、单纯,很看重感情,只要对方一走进她的心里,在她心里有了位置,她便会为对方退让,不会计较,不会记仇。
如果一个人对你很重要,你付出感情以及对方需要的,而你身上正好有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错在你看不清有的时候感情是单方面,有的时候对方想要的东西变了,而你身上没有?
最大的错不应该是她,错的是姆妈和徐则立,他们利用她爱他们的心,他们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利用她的情感,銥誮满足自己的私心!
贝碧棠眼神愤恨,将手中的信捏皱,错的是他们,没有一次堂堂正正地告诉她,贝碧棠你在我心里是或者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贝碧棠拿着和徐则立的书信往来,以及照片,拿着五斗柜上的土黄色竹编热水瓶,去了老虎灶。
老虎灶只有一位昏昏欲睡犯了春困的阿奶守着,贝碧棠没有喊醒她,将书信和照片往燃着熊熊烈火的灶膛里一扔。
燃烧物增加,烈火腾地窜起,发出一声惊响。
李阿奶眯着眼睛看着贝碧棠,说:“碧棠啊,来打水?怎么不叫醒我?”
贝碧棠递了一分钱过去,说:“看阿奶你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
李阿奶接过钱,塞进口袋里,笑眯眯地说:“还是你这小妮子贴心,以后你再来打水,我要是又睡过去了,你就先打水,钱事后再给。阿奶信得过你,不像有些游手好闲的小年轻,滑头着呢。闹着要先打水再给钱,哪知道水打了,便提着热水瓶跑了,我在后面追,差点把我的老腰给闪了,幸好路过的爷叔帮忙将人给我逮住。”
贝碧棠笑了笑说:“没关系的李阿奶,我等你醒。”
一排并列的铁质水龙头,下面绑着一条长长的布条。贝碧棠拿起热水瓶盖,将长布条塞进瓶身,这样做,滚烫的热水顺着布条而流,不会溅到提着热水瓶的手。
贝碧棠提着热水回来,就看见苗秀秀手往布袋子里伸。
贝碧棠没有出言阻拦。将热水瓶放回原处,站在她背后静静地看着苗秀秀。
苗秀秀捂着胸口,惊叫:“哎呀,你作死啊,不声不响站在那,吓死我了。”
接着,她扬扬手里的深蓝色高领毛衣,笑着说:“这是不是你送给那个对象的?现在人家不要你了,东西也还回来了。”
她摸了摸细腻的毛线,又说:“这些毛织品给姑爷吧,不然放着也是浪费。”
贝碧棠冷冷淡淡地说:“小了。”
在一起三年,她给徐则立织了一蓝一灰两件高领毛衣,一条黑色围巾,一副军绿色手套。不是她还念着徐则立,偏袒着他,她说的是实话。
徐则立身高一米八出头,身材清瘦,黄大山个子不到一米七,身材又宽又怕,她给徐则立织的东西,黄大山怎么穿得下?即使现在她很嫌弃徐则立穿过、戴过、碰过的东西,她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给黄大山。
苗秀秀搂着毛衣不放,说:“这算什么事,我给改改不就好了嘛,又不费什么功夫。”
贝碧棠眼神淡漠一片,说:“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位男同学让我转交给一位女同学的。”
要是苗秀秀说给她自己,或是大阿姐、二阿姐、小毛头,她也就给了,黄大山不给。
苗秀秀不信,疑问道:“真的?”
贝碧棠直接上手,夺过毛衣,放回布袋子里,拿起布袋子往门口走,说:“我给人送去。”
这下苗秀秀总算信了,她嘀咕说:“害我空欢喜一场,想着姑爷五年之内的御寒衣物有着落了。”
贝碧棠找了一家典当行,将一大袋子的东西全部典了出去。她织毛衣的手艺不错,徐则立又爱惜衣物,加上她又不赎回。典当行给了她一个好价钱,五十八块,在她的坚持下,又加了两块,凑成了六十块钱。
拿着六十块钱的巨款,贝碧棠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一回,坐车来到大壶春。要了一碟子生煎,配着加了白胡椒的鸭血粉丝汤吃,吃了个心满意足。
贝碧棠来到街道办门口,门前排着一条弯曲了三圈的长龙。人挤人,大家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忧愁,即便有的人脸上是笑着的,那忧虑也未曾从脸上消失一秒。
排着队的人全是为工作的事情,他们不全是知青,有的是毕业生。也不全是待业青年,老的少的都有,他们是为了亲人来排队的。
9/101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