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四年贝碧棠没回来过,苗秀秀的背弯了一些,头发也白了好几根,但贝碧棠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的姆妈。
苗秀秀听到声响,转过脸来,看到贝碧棠,她没有起身,手里的纸盒也没有放下,脸色淡淡的,仿佛不是她四年未见的亲女儿回来了,而是哪个关系不怎么样的邻居上门来。
她见贝碧棠一个人回来,随口问道:“二姑爷呢?没上来喝口水歇歇脚?”
贝碧棠去西北的第二年秋,魏碧莉嫁了出去,嫁给了一个司机,这司机可了不得,是顶顶吃香的货车司机。
在魏碧莉不声不响火速嫁出石库门后,附近几条弄堂的人家都说,魏碧莉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中了。
贝碧棠在二阿姐出嫁的一个月后才收到信,连忙送十斤新棉花回去做魏碧莉的新婚贺礼。
贝碧棠一边放下行李,一边淡淡依譁地说:“没见到二姐夫,我自己坐车回来的。”
回来之前,家里给她发了条电报,电报上面只有四个字的内容:二姐夫接。
贝碧棠在火车站没见到,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二姐夫,没有马上走掉,而是等了半个小时,结果还是没见着身影,她才决定不等了,自己坐公共交通回来。
坐着像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贝碧棠十分庆幸该送人的送人,没有拿太多行李,也不可惜那张宝贝席子了。
苗秀秀对二女婿没去接小女儿这件事没什么反应,她轻描淡写地说:“你二姐夫也许是临时有事,或者领导找他走不开,你能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也没出什么事。二姐夫没去接你这件事不要跟你二阿姐讲,省得你二阿姐为你出气,跟丈夫吵架。”
贝碧棠沉默了两三秒,点头答应了。她弯腰打开五斗柜,想拿出离家前自己常用的杯子倒杯水喝,她一路风尘仆仆的,口有点渴。
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水杯。
苗秀秀出声问道:“在找什么?”
贝碧棠回答道:“我的那只水杯呢,姆妈你藏哪里去了?”
“哦,那个杯子啊,我没藏,被小毛头淘气弄碎了。”苗秀秀的语气最后带了点淡淡的宠溺。
家里只有一个小毛头,她大阿姐生下的孩子,林康全,他出生后大阿姐再没有怀过,二阿姐嫁人至今没有怀上。
贝碧棠轻轻地关上门。解开死结,拿出搪瓷杯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缓一缓情绪。
水喝完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问道:“小毛头呢?”
“你大阿姐带去参加同事婚礼,吃喜酒去了。”苗秀秀笑着说,这是她在贝碧棠进门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贝碧棠声音酸涩,“姆妈,我饿了。”
苗秀秀不咸不淡地说:“柜子没上锁,自己下碗面吧,那几个鸡蛋不要动,那是小毛头的口粮。”
四年的时间仿佛将苗秀秀和贝碧棠的那点母女之情给磨没了。
贝碧棠没下乡前,苗秀秀面上一碗水端平,贝碧棠受到的忽视是有,但委屈是没有的,阿姐们有的她也有,同时买不起三件新衣服,苗秀秀就让她们轮流来穿新衣服、新鞋子,贝碧棠作为老小没有捡上面阿姐们的旧东西。
但现在,三个女儿同样的学历,大女儿顶岗有了工作,留家招了个男人上门,家里有了顶梁柱,又为苗秀秀心心念念的林家延续了香火。
二女儿高嫁,虽然还没有工作,但有个司机女婿,石库门里谁不高看一眼。三女儿在西北吹了好几年风霜,仍旧是三个女儿中最美的,但也只剩下那点美可以拿出来说一说了。
父母也是很势利眼的,女儿苗秀秀不缺,她足足有三个。何况她和贝碧棠的感情本来就不深。
贝碧棠站在煤炉子前,浪费了好几根火柴,才找回曾经的技能,将煤炉起了起来。
她用小铝锅接了点水,放在炉子上等着水沸腾,再下点细面条,用筷子将面条拨弄下水里,熄炉子,盖上盖子闷一会儿,揭盖,下点盐巴、滴点酱油和香油。
浅褐色的汤面上面飘着香味扑鼻的油花,白白的水蒸汽爬上贝碧棠如月似的脸蛋,她抖抖衣襟,端起锅吃了起来。
一直背对着她的苗秀秀闻着香味,突然问道:“没打鸡蛋吧?”
贝碧棠的眼睛熏着热气,“没打,留着给小毛头吃。”
苗秀秀又不说话了。
楼上的邻居从楼下上来,经过门前,脚步又返回来,看着贝碧棠惊讶道:“哟,这不是碧棠吗?回来了?这下不走了吧?这些年没见,模样没怎么变,还是那样水灵。”
贝碧棠放下铝锅,将面条咽下去,说:“刘阿姨,我今天才回来。”
刘阿姨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也没见老,可见这些年过得如意。
刘阿姨上下打量着贝碧棠,感叹地说:“回来就好,蛮好的,要说还是上海好,哪个城市也比不上。碧棠你在西北长高了吧?也是,你去西北吃苦时才十五岁,长高也不奇怪,这下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怜哦,小姑娘吃苦头了,瘦了瘦了,叫你姆妈给你养养气色。”
她看了一眼楼梯,扶着门框探进头来,压低声音问道:“没在西北那边交朋友吧?你可不能脑子不清醒,犯糊涂哦。”
贝碧棠抿嘴笑了笑,摇摇头。
苗秀秀站了起来,来到刘阿姨面前说:“可不是,我就又盼着她回来,又担心她给我找了个乡下的女婿。这次回来我这个做姆妈的,再也不让她走了,给她找个本地人,你这个做邻家阿姨的给看看。”
闻言刘阿姨有些为难,但看着贝碧棠如花似玉的脸,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贝碧棠冷不丁地说:“刘阿姨,您不用操心,我自己找。”
这位刘阿姨的眼睛都要脱眶了,文静内敛的贝碧棠回来一趟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自己找?这话放以前从谁嘴里出来,都不可能从贝碧棠嘴里说出来。
“自己找?”刘阿姨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你想找什么样的?跟你刘阿姨说说。”
苗秀秀摆手,轻轻推了刘阿姨的肩膀,说:“老邻居,先让我们母女说会话。”
刘阿姨不肯走,说:“不耽误的,我也听听嘛。”
苗秀秀不理她,转身回屋。再看看静静吃着面条的贝碧棠,刘阿姨撇撇嘴,扭着腰走了。
留下一句嘀咕,“不讲就不讲嘛。”
苗秀秀的强烈视线地落在贝碧棠脸上,贝碧棠眉眼不动,慢条斯理吃着自己的面。
第3章
傍晚时分,贝碧棠站在水槽前,洗着锅子。
微金暖色给她镀上了一层神光。
下班、放学的人回来了,弄堂里渐渐热闹了起来。街坊邻里交谈声,孩子们的打闹声,收音机播放声,自行车呤呤声,煎炒烹炸声……
喧嚣嘈闹得贝碧棠有点不习惯,在大西北的时候,太安静了,太空旷了。西北太大了,一不留神就会迷路,一不下心就会被突然出现的猛兽袭击。
贝碧棠提着干净的锅,一路上跟邻居打招呼。
屋内没开灯,苗秀秀眼睛微微眯起,翘着脚,一晃一晃的,剥着青毛豆。
放下锅,贝碧棠一边擦手,一边搭话,“大阿姐不是去吃席吗?”
苗秀秀抬眼说:“小年轻能有多少家当?这年月人人都是大胃王,酒席上的菜不够他们吃的。小毛豆早上闹钟要吃毛豆炒鸡蛋。”
贝碧棠说:“毛豆那么硬?小毛头能吃?”
苗秀秀自豪地说:“我炖久一点,炖得软乎乎,再用调羹压一压,绵绵的带点甜味,小毛头爱吃得不得了。”
这还是苗秀秀吗?她们姐妹三个没被她溺爱过,难道都说隔背亲。
从三个姐妹,三个姓就可以看出来,贝碧棠和她的阿姐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贝碧棠的阿爸是苗秀秀的第三任丈夫,前面还有两任,每一任丈夫她都为其生了一个女儿。
自从贝碧棠的父亲因病去世后,苗秀秀常年冷着脸,几乎很少笑了。寡妇的孩子懂事早,早熟、早当家的三个女儿很少跟她亲昵撒娇,大女儿二女儿都有点怕她,至于三女儿,那是天生的淡,没见过她对谁热乎过。
贝碧棠想问今晚怎么睡?还没来得及问,苗秀秀便吩咐她,“过来帮我剥毛豆,我眼睛不好使了。”
贝碧棠拒绝说:“我想去澡堂子一趟,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身上不知道沾了多少的灰尘,又出了多少的汗。”
苗秀秀说:“你出汗少,去什么澡堂子?打壶热水,再兑点凉水,在家洗洗得了。”
贝碧棠是看出来了,苗秀秀是不想给她洗澡票。她原本就爱洁,在火车上每天都用湿毛巾擦脸和手,这澡,她非去澡堂子洗不可。
贝碧棠不说话,弯腰打开行李袋掏出一套换洗衣物,拿上个脸盆、肥皂和洗发膏,出门去澡堂。
苗秀秀看小女儿施施然的背影,没好气说道:“浪费钱。”
钱嘛,贝碧棠身上是有的,她到西北的第二个月就进了建设兵团,半兵半工,一个月30块补贴,钱是真不少,苦也是真的苦。
第一年拿着铁锹开荒,贝碧棠的手上和脚底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她咬牙挺了过去。后来为了她和男朋友两个人未来的小家,她更是埋头苦干,上一份半的工,补贴也高了点。
进兵团拿补贴的事,苗秀秀知道的不清楚,贝碧棠在信里说得也不仔细。离家后,西北并没有像贝碧棠想的那样好,深夜被水泡疼得睡不着觉,她流着眼泪也曾怨过,三个姐妹,为什么是我?
所以贝碧棠没将自己的近况和盘托出,一开始是不想让远在上海的家人担心,后来就习惯了不说。连最亲近的二阿姐也没说,也幸好没说,要不然苗秀秀知道她的钱花在谁身上了,不得闹翻天。
贝碧棠不说,苗秀秀也猜到她身上有钱,魏碧莉结婚贝碧棠送的大手笔,将所有人都惊到了,这岁月能搞到棉花物资,还怕没有钱和票。
贝碧棠身上的钱有但是不多。去一次澡堂子她还是去得起的。
贝碧棠披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从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出来。她整个人白里透着粉润,穿着木屐嗒嗒地放出清脆的响声,巷里的小年轻,无论男女都忍不住抬头看她。
毛豆已剥好,灯苗秀秀还是没舍得开。贝碧棠也不会去犯怒,她边动作轻柔地用毛巾擦秀发,边问:“姆妈,我今晚睡哪?”
苗秀秀回答说:“等姑爷回来再说,听他的安排。”
苗秀秀嘴里的姑爷是大女婿,二女婿她叫二姑爷,远近亲疏一听便知,谁在苗秀秀心里地位高不用猜,不过人家也不稀罕便是了。
贝碧棠咬牙不语,心思微转,看来她不在的这些年,姆妈面对大姐夫的最后一点硬气也没了,这家已是换了个人当家,明面上是姆妈,背地里是她大姐夫。
林碧兰带着小毛头回来了,一进门,怀里抱着的小毛头便盯着贝碧棠这个漂亮陌生的小阿姨看。
林碧兰朝着贝碧棠点了一下头,不冷不热地说:“回来了。”
“嗯,大阿姐。”贝碧棠动了动嘴角,从条凳上站了起来,不由地看向小毛头,她的第一个外甥。
忍不住开口说:“这是小康吧,跟大阿姐长得真像,脸型、鼻子、额头都像。”
三个姐妹三个阿爸,一个姆妈生的,林碧兰、魏碧莉、贝碧棠长得只有一两分相似的地方,长得各有特色,但都好看,只不过贝碧棠太突出了,显不出另外两个来。
小毛头一出生,大家盯着他的脸细瞧,长得更像林碧兰,齐齐松了口气。
小毛头嗒嗒嘴,眼睛圆乎乎的,朝着贝碧棠伸手要抱。
贝碧棠有点无措,想抱又不敢。
林碧兰将小毛头递给苗秀秀,看着贝碧棠放在地板上的行李,笑咪咪地说:“小妹这次从西北回来了,没带什么特产回来?让我们长长见识,尝尝新鲜?你这个小阿姨第一次跟外甥见面,不准备个见面礼?”
贝碧棠不搭理她,从行李袋夹缝层中掏出一小块蓝色手帕来。
林碧兰和苗秀秀盯着她手里的手帕看,就连小毛头也急着去够,嘴里吐出一个个词,“要。小康要。”
贝碧棠展开手帕,里面赫然是一个小银镯,圈口正适合三四岁的小孩子戴。西北那边的少数民族爱打银饰,她打个小孩子戴的镯子不费什么功夫。
贝碧棠将小银镯递给小毛头,神色温柔地说:“看看,小康喜不喜欢?”
林碧兰便笑了,摸摸儿子的头发,催促道:“小康快说喜欢,这银镯子便是你的了。”
贝碧棠笑笑不说话,大阿姐外表的变化不及她性格的变化大,人变得更加随心所欲了。
等黄大山下班回来,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了,桌子上放着做好的饭菜,用镂空的绿色塑料盖子盖住。
黄大山一出现在弄堂里,被苗秀秀抱在怀里,扒着窗户口等着阿爸下班的小康,便兴奋得手舞足蹈,“阿婆,姆妈,阿爸回来了!”
林碧兰立马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将盖子掀开,坐等黄大山一坐下就可以开饭了。
贝碧棠抬眼看向门口,大姐夫面相老了一些,人也胖了一点。
黄大山走近饭桌,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贝碧棠那张脸,笑笑说:“碧棠回来了?”
贝碧棠也笑笑说:“大姐夫。”
黄大山当仁不让地一屁股坐在主位上,苗秀秀在下手边上的一个位置坐下,嘴里说着:“姑爷要不要喝点酒?今晚的菜式不错。”
贝碧棠恍若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个家的主人一直是黄大山,她们母女四个是依赖着黄大山生存的,姆妈没有工作过,大阿姐也没有上班,一大家子人全靠黄大山养着,她和二阿姐也是黄大山供着上学,所以姆妈感恩戴德,将黄大山处处供着。
黄大山一点也不客气说:“我喝点黄的吧。”
苗秀秀朝大女儿说:“去给姑爷拿酒杯和那瓶绍兴黄酒来。”
林碧兰低声抱怨一句,“姆妈净会使唤我。”还是乖乖去拿了。
苗秀秀和黄大山不理睬她的话,贝碧棠冷眼旁观,唯有不知事的小毛头伸手闹着要吃毛豆泥。
林碧兰取酒来,给黄大山斟得满满的一杯。
黄大山仰头一口吞下,啧啧舒服地叹了两声,看向贝碧棠,一副长辈的口吻说:“碧棠喝不喝酒?”
贝碧棠摇头说:“我不喝,大姐夫。”
林碧兰瞪着丈夫,“家里的酒都不够你一个人喝的。”
又转头对着贝碧棠说:“别听你大姐夫的胡话,喝什么酒啊,多吃点菜。”
贝碧棠笑笑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碟没有一滴油水的大头菜,筷子一绕,夹起青菜吃。
林碧兰一边吃着饭,一边给丈夫倒酒,苗秀秀则给小毛头喂饭。
黄大山几杯酒下肚后,红着脸说:“二妹没回来见见小妹,一家子团圆,吃顿饭。”
苗秀秀开口说:“过几天再回来,不急着这一时,反正碧棠不会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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