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再等来年,家人也没了。
屏幕熄灭,应倪缓慢地掀起眼皮,又迟钝地摘下耳机,车内比先前更静。她知道陈桉的余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一定听到了“奶茶店打工”几个字。
无所谓了。覆在身上的本来就是一张透明到什么也盖不住的塑料膜,原本的样子也早就被围观的人群看了个精光。
遮遮掩掩的自尊和笑话一样荒谬。
或许是意识到这点,她的鼻尖忽然冒出一丝酸气。伸手揉了揉,泪水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车子在这一刻急刹靠边。
应倪侧过身,仰头去看没有星星没有月光什么都没有的漆黑夜空,想借此将讨厌的泪水逼回去。
但没用。
怎么逼都无济于事。
在挣扎中,她察觉到旁边投来的目光,脖子往里躲避拧到极致,嗓子硬邦邦,又因为掩饰哽咽而含糊不清,“开你的车,别管我。”
话音落下,身旁传来悉悉索索衣袖摩擦的声响。接着,音乐响起。应倪手背迅速抹了把眼尾,飞速地瞄了眼——
陈桉勾着头在调音量,歌声越来越大,响到震耳欲聋。
仿佛能掩盖一切。
应倪吸了吸鼻子,又看着他挪开细长的手指去解安全带。睫毛因为难受而轻颤了两下,覆有一层水汽的黑漆漆瞳仁呆滞而又贯注地望向他。
想问问他要干什么,又怕一开口就是绷不住的颤音。
陈桉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视,只是在拉开车门时背身提醒:“十分钟,小心明天眼肿。”
声音和夜色一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很快下车往车尾的方向走去。
应倪的视线跟随他高大的背影移动,逐渐被水雾模糊,直到轮廓完全湮进夜色,才慢速且僵硬地垂下头。
然后捂住脸,隐忍地哭出声来。
车灯闪过,风吹树梢,世界一片寂寥。
陈桉独自走到最远处,站在路牌下,沉默地立在夜色里。朝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去。
耳机没有连上,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对话。
所以时隔多年,她还是会为了周斯杨掉眼泪。
第18章 我喜欢的人你认识
翌日, 应倪的眼睛不负众望地肿成了两颗大核桃。
轩子在一旁剥蛋壳一边幸灾乐祸地瞅她,看半晌后觉得不哭个一宿出不来这效果,好不容易逮着机会, 使劲阴阳怪气:“哟,这是被甩了?”
应倪正低着头清理台面, 听到这话, 蓦地凶巴巴地抬眼。
然后轩子手里刚剥好的鸡蛋就猝不及防地被无情夺走了。
“喂!这是我早饭!”轩子大声嚷嚷,仿佛声音够大应倪就能善心大发把早餐还给他。
“少吃一个不会死。”光滑的鸡蛋贴在眼皮, 温热触感瞬间减退刺痛。应倪另外一只眼睛也肿得厉害,看向手边的塑料袋, 命令道:“把这个也剥了。”
面对轩子的凝滞,还不忘冷嘲热讽一句:“你连被甩的资格都没有。“
轩子直接气笑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颐指气使的女人, 当自己是公主啊, 连呵两声后, 扭头去后厨煮小料。
应倪的心情和今天的天气预报一样,只有阴。
昨晚的后续是她哭了整整一个小时,不受控制,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部耗干。
后来是陈桉敲车门才止住。
从小到大她只在两个男人面前哭过, 一个是她爸应军钰,一个是前男友周斯杨。但都是掉眼泪, 一颗一颗往下淌,情绪起伏最大时最多抽噎两声,绝不会扯开嗓子像狼嚎一样撕心裂肺。
好在陈桉是一个很有分寸感的人, 车子重新启动后, 没有问她怎么了, 为什么哭,有没有好点, 要不要纸之类的。
全程当一个隐形司机。
直到下车时,应倪弯腰捡堆积在副驾座下面裹着她鼻涕口水的纸团时,他才开口应了声:“不用。”
应倪没听他的,自顾自捡地捡,一个一个地捡,整整抓了两手。她带着它们下车,扔进垃圾桶后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
她知道陈桉在身后,离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她走过坑洼不平的街道,拐进污水横流的巷子,深入昏暗无比的筒子楼,最后停在楼道口。
目送她进去后,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想到那个半明半暗、虫鸣此起彼伏,男人站在开裂斑驳墙砖前的沉默画面。不知道是因为觉得难堪还是别的什么。
应倪沉沉地呼出口浊气。
上午没什么生意,临近饭点,顾客才多了起来。忙完一阵已是下午两点,应倪和轩子轮换着去街对面吃午饭。
过马路时手机嗡了声,她揣进兜里没搭理。
一早起来,未接电话二十八个,全是余皎皎打的。她睡觉前会开静音,余皎皎见电话打不通,便短信轰炸,质问她为什么要拉黑微信。
应倪没回,顺便把手机号也拉黑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只需要动动拇指,就可以彻底撇清关系。但她付钱时发现,余皎皎依旧顽固地残留在她手机里。
云盘无端生事,提醒她2011年的今日,她在南海有美好回忆。
光文字提醒也就罢了,她和余皎皎脸贴脸嘟嘟嘴的大头照赫然在解锁后弹出来。
让本就郁闷的心情雪上加霜。
应倪吃着盖饭挨个删除自动备份的昔日照片。
她和余皎皎小学就认识了。智能手机才出来时,余皎皎很喜欢拍照,俩人周末一有空就走街串巷地模仿初代网红拍q`q头像。六年级的暑假,应倪去威尼斯游学,手机不小心掉进水里,带队老师说不要了叫你爸爸换新的,应倪坚持要捞起来。
修好后以防手机再次出事故,她专门将照片倒出来存进电脑硬盘。再换手机,也是同样的操作。再后来互联网新起,有了线上网盘,便开了会员设置自动备份。
存起来不觉地多,删起来才发现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应倪很执拗地没有选择一键删除,她要一张一张地删去,即使有的记忆早就像老照片一样,因为年成久远褪色而变得满目全非。
她也要循着时间轨道,不放过任何一个场景地将决定丢弃的事物从人生里彻底摘除。
删到最后一张合照时,应倪滞住了。
那是她和余皎皎彻底决裂的前三天,2013年的4月末,她终于拿到一个学校的offer,班里为她举办欢送派对。
照片里,她和余皎皎站在讲台上一起抱着鲜花合影,黑板上红色白边的粉笔字被两人挡住了大半,只露出“恭送女…………深造”几个字。
看着中间被协助的部分,应倪自动脑补出一道低沉的男嗓音——
“出国前班里为你举办了一个欢送会,黑板上写着‘恭送女明星远赴英国约克斯大学深造’。”
可能是被尴尬到了,应倪眉心轻蹙了下。她放大照片细看,从露出的偏旁部首推测,真是一字不差。不过……视线移到余皎皎身上时,眉心蹙得很紧了。
余皎皎穿的根本就不是蛋糕裙。
而是和她类似的镶有亮片的梦幻人鱼裙。
应倪刨了一大口饭,腮帮子鼓鼓地嚼,想起当时问余皎皎穿什么时,陈桉那副十拿九稳、巍然不动的神情。
忍不住隔空翻了个白眼。
觉得这人混得人模狗样,也很会装模作样。
一通瞎说,糊弄谁呢?
有了这个念头,应倪来了劲儿继续找不同,发现除了裙子描述错误,首饰和鞋子也有出入。压根就在瞎扯,应倪忽然兴致缺缺,低头一口一口嘬着免费赠送的蛋花汤,指腹不小心划了下屏幕。
掀眼皮时,放大的部分由余皎皎变成了自己。
照片里,扇形耳坠半藏在卷发后折射出金属光芒,和锁骨前的戒指项链、蓝绿色鱼尾裙上嵌满的亮片一同在镜头里流光溢彩,只有卡其色绑带高跟鞋是哑光的。
有别于余皎皎的出入,陈桉对她的描述可以说是丝毫不差。
蹙紧的眉心直接被封硬了。
应倪再一次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倒不是自恋地自我欣赏,而是在认真思忖一件事。
陈桉到底是记性差,还是说——
只记得她?
-
陈桉比应倪更早得知周斯杨回国的消息,是周斯杨半个月前主动告知的。
也比应倪更早见过他。
那是周斯杨回来的第三天,两人约在一家隐私性极强的私房菜馆见面。
“原本说提前回来的,办理离职拖了段时间,没赶上同学会。”周斯杨显得很是遗憾。
陈桉知道他持有绿卡,问:“还回去吗?”
“不回了。”周斯杨给各自倒了杯酒,说起来两人好多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是陈桉来英国当交换生。不过时隔多年,两人面对面坐着也不觉得生疏。
他笑了笑,自嘲般地道:“早知道让我妈多生个儿子。”
陈桉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周斯杨不仅告诉他回国的具体时间,也简略告知了原因。
家里的制药公司缺人,他回来继承家业。
闲聊了各自的近况后,周斯杨将回来的原因袒露得更清晰了些。
时代在发展,父母辈却仍秉着旧观念。认为什么药可以仿,只要关系到位,生意就能一直红红火火地做下去。完全不重视研发,每年在制药研发项目和实验室投入的资金少得可怜。
所有的重心都落在广告营销和关系网扎牢上面。
周斯杨很久之前就和父亲提过醒,营销和关系不可或缺,但研发绝对是企业发展的命脉。
然而成功过的父亲理所当然地固守自己的生意经。
直到去年国家开展医疗反腐,领导班子忽然大换血,药物质量和价格不占优势,订单被别的厂家抢走。父亲才慌里慌张地重金聘请研发团队,然而研发的周期刚开始,接踵而来一场医疗事故,药物成分检测出问题,央`视杀鸡儆猴地做了曝光,公司股价跌入谷底。
如今已经进入破产程序,法院准许了重组。
现在就看能不能在规定时间能将企业救活。
周斯杨的目的是拉投资。他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国外一家世界知名药企的研发岗任职,有一定的技术积累和团队资源。
但问题是,好的团队好的项目所需的资金是一个庞大的数字,甚至高达数百亿。如果创源时代能够参与重整投资做背书,那么其他观望的企业也会纷纷下场。
周斯杨说得直白露骨。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陈桉,有些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来之前,他先和陆盛之聚了一顿,陆盛之和他是初中同学,两人比起和陈桉要熟很多。
他从陆盛之那儿打听了陈桉的一些近况,并试探地问起他的喜好。陆盛之听完直摇头:“不要整那些虚的,陈桉这人聪明得很,拐弯抹角纯粹是浪费时间,劝你一句,有事说事。”
周斯杨思考了会儿,虽然常年待在国外,但从小对国内的人情世故耳濡目染,踌躇着不太赞同:“我们关系其实一般。”
陆盛之哎一声,辩驳道:“别看陈桉对谁都淡淡的,绝对不会主动拉拢与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他就那性子,你去吧,又不是骗钱,再说盈利的可能性大,绝对没问题的,更何况你高中时借过他钱。”
一万块而已,一双鞋的钱。周斯杨觉得不值一提,不过想起另外件事来。
他记得大一复活节前夕,陈桉毫无征兆地,主动联系和他约在学校外的咖啡馆见面,交换结束离开前,也专程从剑桥坐火车过来请他吃饭。
和陆盛之大学从没和陈桉有过交集比起来,他们的关系也不能说只是一般。
陆盛之听到这事觉得稀奇,拍着他肩膀鼓舞士气,“那说明你在他心中挺重要的,是朋友。”
周斯杨怀疑:“是吗?”也就打过几场篮球的交情。
“你们就只吃了饭?”陆盛之是个人精,开始往深处打听。
周斯杨嗯声应着,简短回忆了一下,两人的聊天内容很普通,全部围绕各自的学习和生活。
但其实,那天的饭并没有吃成。
他和应倪约了晚上去沙滩参加舞会,在和陈桉闲聊了大约十分钟后,掐着表匆匆告别了。
他清楚记得陈桉知道他要爽约后的反应,神情虽寡淡,但眼里透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涩。
他心想也是,大老远的跑来,说几句话就走了,搞得他不停地抱歉说回头再聚。
陈桉说没事,你们感情挺好的。
当时的他沉浸在恋爱的喜悦里,点着头分享他的人生计划:“我打算毕业就和她求婚……其实也不用毕业,我还说这个假期飞去比利时看看钻石。”
陈桉祝福了两句,咖啡没喝完就离开了,后来即使他去了美国,陈桉也到麻省理工交流,也没再聚过。
两人莫名断了联系,就算换了微信加上后,陈桉也没给他朋友圈点过赞。
不过以前也没点过。
所以也不知道他俩算不算朋友,关系到底好不好。
如今一回来,就目的性极强地约他见面,把事情摊开摆在跟前,让他做选择,周斯杨觉得自己脸皮比学生时代厚太多。
而且碍于当年的帮助,陈桉也可能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周斯杨在心底叹气,掩饰般地笑了笑:“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先回去看看重组方案吧,不提这个了,老同学见面,聊聊别的。”
陈桉点头说好。
周斯杨缓缓呼出口气,觉得心里轻松了,但也因为没有希望而变得更沉重了。
然后下一秒。
陈桉平平静静地道:“我回去让项目部做投资书。”
周斯杨一顿,陈桉对创源时代是绝对控股,这话的意思就是事情成了。
他不敢置信地楞了许久,回过神来,站起来倒了杯酒。陈桉也跟着站起来,把他按下去,“你也说了老同学见面,不聊工作。”
一万块换上亿的投资,滴水之恩当涌泉报都不为过。
周斯杨看着一脸平和的陈桉,忽然明白了陆盛之那些话的意思。
两人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话题渐渐由工作转移到生活。
周斯杨说没早点赶回来,其实是因为Julia。
陈桉今年四月份见过周斯杨发朋友圈,和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相拥。
是周斯杨时隔很多年后第一次秀恩爱。
陈桉握着洁白的小酒杯,指腹在杯口点了点,“她没和你一起回国?”
周斯杨夹着花生米,没想到陈桉会对他的感情产生兴趣,一五一十地告知:“分手了。”
他抬起头苦笑:“挺没意思的。”
也很滑稽,他们谈了两个月,只牵过手,Julia认为他有毛病。
听这语气,陈桉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完,放下杯子,“不打算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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