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沙哑的声音突兀加入,钟忻梧站在人群后,定定望着朱绫那张不施粉黛的脸。
连带着朱绫,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语气中微微颤栗却有些斩钉截铁的尾音惊了一瞬。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这样就很美。”
钟忻梧清透的眸光仿佛开了自动跟随的镜头,一动不动地落在朱绫身上。
朱绫从没有素颜出镜过。她故意自我打量了一番,委婉地说:“总得换个衣服,打个底吧?否则会吓到观众的。”
钟忻梧坚持:“但不用浓妆艳抹——你去了雕饰的模样,比之前还要迷人。”
朱绫翩然进了化妆间,留下钟忻梧一人春风沉醉地坐在椅子上等她。而《末日恋人》的几个组长迅速凑到一起开起短会。
唐编力排众议:“朱绫的人设是华丽魅人的姐姐,这种形象虽然吸粉,但也最容易被挑剔‘不真实’、‘总是端着’、‘有距离感’。这次用简单的妆造,既能埋好伏笔,又可以引导观众管中窥豹她率真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愿意以淡妆示人,一定程度上也是和新嘉宾投缘的特别之处。”
编剧组纷纷点头同意,高岭之花下神坛、假面为一人而卸的戏码实在带感。
宋伊一态度很坚决:“不行。朱绫的带货流量很大,别说穿搭,连口红色号都是讨论热点。招商组正在接触的几个品牌都对她感兴趣,现在突然素颜上镜,反差大不说,商业能力也会受影响的。”
几人七嘴八舌了一阵,最终将目光聚集在若有所思的安霁月身上。张导和武导都不在,还是需要她拿定主意。
安霁月想了想:“听听朱绫自己的想法吧。”
她最不爱勉强别人。从前做那档音综时,安霁月就分外尊重每位音乐人和每只乐队自身的表达欲,最终的效果才如此炸裂,选手和主题个个鲜明,节目也顺势成了当季爆款。
安霁月始终坚持,真人秀节目就该把表达权交给嘉宾。节目组需要做的,就是将嘉宾的人格魅力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在台前。
今日的朱绫,不仅神色憔悴,似乎还行程匆忙。安霁月刚刚靠近她时,甚至嗅到了一缕不寻常的烟气味。
如果强令她浓妆艳抹,镜头恐怕也只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与朱绫的1V1环节,钟忻梧投其所好地选择品茗。略施粉黛的朱绫在茶案的另一侧坐定,仔细端详起手中精致繁复的描金瓷杯。
钟忻梧注意到她的动作:“你是喜欢这套杯具吗?”
朱绫微微抿唇,不置可否:“这花纹样式,和常见的不太一样。”
寻常茶具,要么是朴素细腻的紫砂碗,要么是写意描上几笔的白瓷杯,花样繁复的宫廷风格也多爱用上古神鸟之类的意象。但手中这套,不仅颜色鲜艳,连使用的花纹图案都有些西方贵族的风格。
钟忻梧点头:“是我从英国淘回来的。据说是当年某位公爵夫人亲自设计,又托贸易商找关系从官窑定制的。你如果喜欢,就当我送你的礼物吧。”
朱绫一愣,笑着摆手拒绝,只轻声赞叹,低头品茶。
钟忻梧定定地望着她:“朱绫,我能说说我对你的感觉吗?”
气韵悠然的女人挑着柳叶眉,抬眼等他继续。
“你像一支玫瑰。”钟忻梧真诚地说。
“哦?”朱绫宠辱不惊地淡笑,半开玩笑地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第一个用玫瑰形容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
“是蠢材,我知道。但没办法,这就是我对你的感觉。”
钟忻梧的浅眸清透,似乎只是在单纯地盛赞:“如果不够独一无二,我可以再具体一些。你像一支肆意生长在黑土里的厄瓜多尔枯木玫瑰。
他望过来的眼神里掺杂着痴迷:“枯木玫瑰即使是在漫长的凋零期也毫不失优雅。它的花瓣边沿被浓烈的日光灼烤,被旷野的灵籁风干,脉络一丝一丝渗出古铜般的棕红色泽。”
朱绫没有避开他直白的目光,眸心动了动,故意问:“你是在说,我老去的模样很优雅?”
钟忻梧的思索停滞了半秒,反应过来后连忙摇头。
“当然没有,你哪里老了?我只是在想,你生命里的每一个阶段应该都会和这种玫瑰一样,永远优雅,永远迷人……”
朱绫眨了下美丽的眼,打断他的解释,微笑着承下:“谢谢夸奖。”
她垂着睫,瞟见褐红的茶汤颜色渐浓,华贵美丽的杯口上,印着一弯绛色唇印。
永远优雅,永远迷人。朱绫闭了闭眼,心底嘲弄地想,怎么可能。
谁生来就是风情万种,回眸百媚?谁天然就是九曲玲珑,尽通世事?
即使如安霁月那般的天之骄女,不也曾家道中落,差点万劫不复么。
朱绫也曾有过苍白无力的时刻。那是她想忘掉的记忆,想甩开的命运。
她抿了口茶,口感已然沉涩。
对面的男人安静停声,注视着她认真品茶的一举一动,眼中的着迷不加掩饰。
主摄推近了镜头。氛围静和,画面美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想象,这位和陆烨风格大相径庭的嘉宾,竟然也能和朱绫如此登对。
不太对。
一片如痴如醉的气氛里,只有安霁月凝着眉,悬提着半口气,一刻都不敢大意。
朱绫的状态,完全不对。
刚刚看似得体的圆场,实则是疏离拒绝。即使是对完全不搭边男嘉宾,朱绫也不会这样刻意保持距离。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安霁月紧紧盯着你来我往的两人。
钟忻梧身为艺术家的直觉足够准确,今日的她是枯木玫瑰。仿佛被暴晒过,被风干过,素日游刃有余的魅力也被耗尽。
天丝衬衫配简约长裤,钟忻梧看着松弛随性,实则像努力给女王献宝一样使劲浑身解数,从茶杯到玫瑰,无一不是从心底里搜寻了最好的呈给朱绫。
而对于钟忻梧,朱绫不仅心不在焉,甚至有种泾渭分明的界限感。
二人已经沉默许久。朱绫显然思绪飘荡,而钟忻梧只直直瞧着她,并不以为意。安霁月举起手,犹疑不定,慢吞吞地喊了声:“咔!”
“朱绫今天的拍摄任务已经结束了。准备下钟忻梧的个采,然后请他发起约会邀请。”安霁月交代着徐牧。
徐牧给了她个无奈的表情:还有必要么?傻子也能猜到他会邀请朱绫。
安霁月摇头:“谁知道朱绫愿不愿意接受呢?再说,还有绒绒呢。”
想到绒绒,她又觉得头痛。总觉得这些写东西的人脑回路都不太正常,安安稳稳地发展不好么,怎么就爱搞点剧情反转呢。
安霁月斜了眼嗑生嗑死的唐编——他已经带着编剧组在讨论钟忻梧和朱绫的CP名。
场上的人陆续收工,钟忻梧清亮的眼眸里却并未因为录制结束而熄灭。
钟忻梧欠了欠身,温和嘶哑的声音几乎能轻而易举地爬进人心窝:“看得出来你今天一定很累。还好录制顺利,你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态度始终淡淡的朱绫深吸一口气,思虑再三,忽然叫住了站起身的他。
她晃着精致华贵的茶杯,掀了掀唇,难得泛起一丝笑意:“我也该送你个礼物的。”
“这茶太浓,或许,你愿意来尝尝我亲自种的花茶吗?”
第63章
全年运转不停的空调外机, 潮汐涨退时送来的咸湿海风,将每个行人都裹在湿热的空气中。只是五月,初夏的p城已然如同蒸笼。
而驱车不过两个小时, 拐进城郊荒疏寂静的乡道,便登时会置身旷野凉爽的风中。
拨开野草杂丛更加别有天地。隐没在荒草中间的, 是几顷生机浓郁的花田。时值玫瑰初绽的季节,浓烈饱满的颜色和花型令人目不暇接, 因为没有被特意打理过,朵朵都旁逸斜出,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几分野性。
安霁月静静坐在车里, 车窗玻璃下了一半, 嗅着缕缕清幽的芳香。
她第一次来朱绫的花田时,便被这里蓬勃的生命力震撼过。仿佛这些花花草草不是为了开给谁看,它们拼命吸吮着阳光雨露,只是为了在有限的生命里怒放疯长。
它们活得像人——甚至可能比许许多多人还要清醒。
今晚的月色冰清玉洁,精巧如钩。
安霁月只身坐于月光花海, 惬意安然。
会客用的正厅里灯光绰绰,一男一女的长影出现在门前,又很快随着脚步映在庭前的花海上。
男人微微驼着清瘦的背影, 原先遮了些眉眼的额发被混杂着花香的田间晚风撩起。他俯着头,轮廓深邃,侧脸弧线却在月光下分外温柔。
被他琉璃般的眼眸注视着的女人裙袂飞扬, 扬着迷惘的眼角,很久之后,终于试探性地弯了弯唇。
她递给男人一个小巧的手工纸袋, 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往前迈了半步。
悠长的身影缓缓接近, 重合,又分离。
分开的二人,一人倚门而立,一人临路挥手,直到男人颀长瘦削的身影钻进车内,才算道别。
片刻后,碧玺灰色的宝马车门被拉开,又轻轻合上。安霁月透过后视镜看着女人若有所思的失神花容,知趣地默不作声。
她记得,自己上次从这片花海中走出来时,也是丢了魂一样的状态。明明这里生机无垠,为什么却总能让人失魂落魄呢。
朱绫枕在真皮后座,脸上露出罕见的疲惫恹恹。
“安导,让您久等。”她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被钟忻梧传染了,也微微嘶哑着,
“叫我霁月就好。”安霁月的棕色眼眸静如湖面,悄然打量着她,“朱绫姐要不要休息一下?没什么事比身体重要,我们可以明天谈。”
“那怎么行。是我请你来的,天都黑了你还特意跑来接我一趟。”
朱绫撑起身子,振济精神。她揉了揉柳叶眉心,低声对安霁月报出了个地址。
“还要劳烦霁月妹妹,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安霁月诧异问:“不在这里吗?”
朱绫朝她倦倦一笑,摇了摇头,满眼抱歉。
宝马车身悠然起步,在无人的乡道上畅行,玫瑰花香愈来愈远,最后只留残余的一缕,隐隐萦绕不散。
安霁月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大概率是朱绫身上的香味。她抬手打开广播,悠扬的曲调倾泄而出,不知所起的夜风心旷神怡。
-
她们一路开到了关口老城区。
几公里的灯红酒绿之外,这里一栋栋陈旧衰败的楼房参差不齐,三三两两的灯光稀疏。
这曾是p城刚刚崛起时的繁荣之地。不再光鲜的楼房,在数十年前,也曾是被人艳羡的、最为顶级的私宅。
当年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p城第一批发家致富的新秀,他们如今已经搬离到城市的另一端,或是僻静或是核心的顶奢地段。而留下的老房子要么闲置,要么已经出租给当年和他们一样热血满怀的年轻人。
车身缓缓停下,安霁月不明所以,继续保持着沉默。
对于朱绫这次不同寻常的邀请,她预感既不是为了生意,也不是为了节目。
安霁月心里有了些无状的猜测,她总觉得,这次莫名的邀请,更可能是为了那位一见钟情的男嘉宾。
不管是为了什么,安霁月都不排斥。这段时间以来,且不说朱绫无人不为之折服的魅力,只单单论她在节目中处处对自己的配合与维护,安霁月也已经打定主意要交这个朋友。
她棕色丝绒的眼瞳沉静平和,等着朱绫的安排。
朱绫简促地说:“我们上去吧。”
她们顶着从头到脚的高级时装,避开楼下保安挑剔疑惑的眼神,乘老旧的电梯上楼。安霁月被一路的目光看得局促,她今日恰好被越辉抓去见一个行业专家,自觉打扮得有些过头。
朱绫却淡然无视了所有人,她领安霁月在走廊尽头的脚房站定,从手袋夹层里拿出一把精细收藏的钥匙,熟练地开了那扇锁眼都有些生锈的门。
房里拉着厚重的遮光布帘,朱绫没有开灯,抬脚迈入一片黑暗。
她的身影消失融没,留下安霁月在门口稍有踌躇。少顷,安霁月听见里面轻柔的女声唤她。
“霁月,进来吧。”
橙黄幽暗的灯光漫溢开来,安霁月半只脚踏入门槛,见朱绫已经坐在小客厅的矮脚沙发里。
门口的女孩怔在原地。
在朱绫身边,昏暗的房间里,满室满屋都挂着画纸。泛黄的硬素描纸随着门外空气的搅动微微颤动,上面灰白的人形一页页闪过,似乎在一一朝安霁月打着招呼。
纸上一颦一笑的人,全部都是朱绫。
准确来说,是年轻许多的朱绫。那时的她,双眼还不似如今这样波光粼粼,而是如幼鹿般澄明天真。几张少有的上色画上,她娇嫩紧实的唇瓣颜色尚浅,魅人的骨相轮廓还不甚明显。
安霁月情不自禁地缓缓伸手,捏住了一张画的纸角。端详一阵后拇指移开,瞧见了字迹已经极淡的落款:肖蒙。
方方正正的两个字,那笔触却洋洋洒洒,不拘一格,倜傥风流。
“这是十年前的我。”朱绫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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