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祖宅原先不过是三间堂屋、四间厢房,刘阶以阁老之尊回乡丁忧,原先的小宅院便不够看了。恰好上任县令右迁山西布政司左参议,一下子由六品官拔擢到从四品,存了投桃报李之心,便将自己治好的一处大宅院贱卖给了刘阶。
贱卖的名目是:“花园楔入前后院间,非宰辅之臣镇不住这样锐的风水。”
刘阶自然明白这些都是胡扯,可人至察则无徒,交情交情,交易生情,他混迹官场几十载,早就明白什么时候该较真,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便欣然笑纳。
只是阖府搬入以后,对这宅子做了些微小的改动:原先的花园迤逦积水潭西岸数百米,站在府中便可独享这蓟城古水的盛景,刘阶觉得太招摇了些,便后添了个门,只留那一个小楔子做府中花园,其余的一概开放给宛平县的百姓,供市民日常冶游。
段不循沿着积水潭绕了一周,看了满眼的枯荷败叶与萧萧芦荻,方才又绕了一大圈,扣响了刘府的门环。
斯时早已掌灯,晚饭后入睡前,是刘府这样的门庭一天中最安闲的时刻。
应门的仆人一见是段不循,也不必向内通报,道一声“段少爷来了”,便头前领路,一路进了后院。
刘阶穿着一身深蓝道袍,正在灯下读书,刘夫人手拿篦子站在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篦头发。
“老师,师娘,段随来看望二老了!”
刘夫人一见是段不循,顿时满面喜色,却又往他身后张望,“梦龙和清和没来么?”
刘夫人说的是陆梦龙和谢琅,是段不循国子监时的同窗,与他一样,俱是刘阶的得意门生。
“清和刚调去礼部,衙门事多,一时没抽出空。梦龙么,您知道,他闲云野鹤,向来行踪不定,不知道混哪去了,这次就不循一人。”
刘阶放下书卷看过来,哼了一声道:“就你段大官人最闲。”
段不循知道,老师对自己弃儒从商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惯常这样敲打他,他也早习惯了。
刘夫人拍了拍段不循的肩膀,“晚上别走了,我去教人收拾间屋子。”
临走时,又用眼神示意段不循,老头子古板,别和他生气。
段不循笑笑,自己在刘阶对面坐了,眼神扫到他方才看的书,居然是李贽的《焚书》。
将书拿到手中,随意翻看几页,只见纸张泛黄,页脚折边,显是被人反复翻看过多次。
“没想到,老师也会看李卓吾的书。”
刘阶摇头笑道:“编排杂乱,不成体系,全凭个人直觉臆测经典,故作惊人之语,偏能惑世诬民,可谓本朝一大奇事。老夫怕看不懂这世道了,所以才要勤加翻阅,以为自省。”
“老师所言极是,卓吾为人怪异,行文亦如为人,字里行间尽是矛盾,于程朱之学有破无立,是以终究沦为巷陌奇书,而难以开宗立派。”
刘阶盯着段不循半晌,听他说完大笑道:“你啊,这些年学得愈发油滑!你是变相夸他不破不立吧?”
段不循微笑不语。
刘阶忽然收敛笑意,话锋一转:“宗派破立,岂是书生枯坐书斋三言两语可为?那是多少枯骨多少鲜血换来的啊……不循,有时候,对错与否端看天时,时机对了,妄语就是预言,可若时机错了,预言就成了妄语。”
段不循肃容拱手:“老师教诲,不循铭记于心。”
刘阶微微摇头,他知道,这个学生的执拗远在自己这个做老师的之上。若他真心信奉圣人之言,心中认可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梯世道,便不会弃儒从商了。也许凭借他的天资,此时已经进士及第,官居谢琅之上了。
至于为什么弃儒从商,刘阶猜了十年,还是在十年后的这一日开口问了:“不循,当年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没道理一夕之间就转了念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教他忽然决定谢却衣冠,弃儒从商的。
对于段不循的家事,刘阶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毕竟当年山西平阳“奴变”案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劳动了朝廷派官军镇压。奴才造反,串联起来登堂入室,索要身契,劫掠财物,甚至杀伤性命,在当年造成不小的恐慌。
段府富甲平阳,在那次“奴变”之中首当其冲,阖府老少一百多口人,全部丧命。
十五岁的段不循因贪玩好游躲过一劫,只是第二日再回家时,段家大院已是一片尸山血海,从此山西平阳府段家,就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
刘阶当年身为授课博士,对他的遭遇深为同情,加之彼时太学学风不良,世家子弟仗势欺人,他对段不循便有意照拂,由此开启了一段师生之谊。
然而,仅凭怜悯不足以成就十年之交,刘阶在怜悯之外,对段不循更多的是欣赏,或许还有几分忘年的相知之情。
段不循入学时虽是举人,可学问做得一塌糊涂,若非他后来上进,刘阶简直都要怀疑他的功名是买来的了。也许是因为突遭变故,他入学后性情大变,读书之刻苦,可谓宵衣旰食,悬梁刺股,颇有股不死不休的劲头。上课时,旁人瞌睡打盹,唯有他与谢琅、陆梦龙三人真心向学。一开始,段不循还远不如这二人,不过一年功夫,学问文章就已经在这两人之上了。
刘阶自己也是大器晚成,虽有柄国之志,暗以宰辅自诩,偏偏四十岁才中进士,四十三岁才混得个教官的清水职位。
段不循身为后起之秀,与刘阶颇为相似,而后他长进神速,对苦苦煎熬的刘阶也是一种激励——初入监时只通四书而不通经,只能居正义、崇志和广业堂学习;一年半后,竟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越过升修道、诚心堂,直接升入国子监中最高等级的率性堂读书。
本以为教学相长,师徒莫逆终有携手朝堂的一日,却不想老师入阁拜相,学生却甘为下流,成了一介商贾。
这如何能教刘阶释怀?
“不循没规矩惯了,受不得官场约束。”
段不循果然是这套话。
刘阶颓然叹息一声,挥手道:“不早了,去睡吧。”
“是。”
段不循拱手,倒退几步,一回身掀帘子出去了。
-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放亮,戚氏就过来敲冉静临的房门。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欸我说你没事闩门干什么?快开门!”
静临从昏沉中被吵醒,顿觉头痛欲裂。
昨晚是后半夜才入睡的,一想到这屋里的大炕上曾躺过柳茂,她就不敢阖眼睛,只好点了蜡,抱着被子窝到窄小的竹榻里,快天亮了才睡着。
“有事吗?”
静临略一动便觉得后背酸痛,实在不想起身。
戚氏阴阳怪气道:“呦!懒到这个时候,婆母来找你,你说什么事啊?”
静临猜到她想问什么,想快些把她打发了,遂干脆道:“田契我还给人家了。”
戚氏失声:“你说啥?”
她本来想打听的是,段大官人什么时候来抬人,除了田契还有没有旁的聘礼,却不料得了这么个回答。
“还谁了?为什么还呐?”戚氏疯狂砸门,“你开门!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为什么还?”静临提着口气将门从里边开了,冷笑反问道:“凭什么不还?三十顷地够活几辈子了,凭什么要人家的?”
戚氏被她这一问愣住,张口结舌“你、你”了半天,方才拔高了调门,作出一副泼相,道:“你搁这装什么着贞洁烈女呢?丧门的小娼妇,赔钱的扫把星!你给我出来、出来!去,把田契给我要回来!”
她一把薅住静临的衣领子,猛地将人往外拽,静临不防一个趔趄,幸好手扶住门框才堪堪站稳。
“兴记又没有长腿,婆母想要大可自己去!”
静临实在不愿意再抬出段不循压人。上次是借柳祥的势,这回又是段不循,怎么非得先给自己身上泼一桶脏水,才能过上安生日子?
可不愿意也得这么说,否则戚氏定会没完没了。
“不敢了是吧?”
静临甩开戚氏的手,作出个轻佻的刻薄相,讽刺道:“算你识相!劝你一句,莫要眼皮子太浅,想要捞好处就少管我的闲事!”
她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暗示戚氏自己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戚氏将信将疑,昨晚亲眼看到冉静临坐着轿子回来,想来是没有与姓段的闹掰,可还是想问个清楚,于是不依不饶追问道:“什么大鱼,他又答应你什么了?”
静临趁她不防猛地将门关上,砸出好大一声“咣啷”。
“我身上不爽,请回吧!”?
戚氏又一次被她关在门外,越想越觉得窝火,可又害怕她说的是真的,在门外磨蹭了半天,最终还是悻悻走了,临走前磨着牙骂了句,“婊*子生的小娼妇,怎么不瘟死你呢!”
第14章 怒斩心魔如有神助,灯火访旧风月段郎
话语比动作厉害之处在于,它虽不能伤及身体,却能像慢性毒药一样,长久而反复地伤害人心。
戚氏的咒骂恶毒而粗俗,与记忆中嫡母那句颇为克制的“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相互呼应,令静临耻辱到浑身颤抖,腿脚脱力,靠着门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
泪水流到嘴角,味道咸涩,静临张了张嘴,只发出了难听的呕哑之声。
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终于哭出声响了。
自小熟读《女诫》、《内训》,将什么闺学阃范记得烂熟,更将什么劳什子十八不准抄写了千万遍,说什么“莫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结会讲经,莫斋僧饭道,莫修寺建塔,莫打醮挂旛,莫山顶进香,莫庙宇烧香,莫招神下鬼,莫魔镇害人,莫看春看灯,莫学弹学唱,莫狎近尼姑,莫招延妓女,莫结拜义亲,莫往来卦婆、媒婆、卖婆,莫轻见外人,莫轻赴酒席”,衣食住行都有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目不斜视,笑不露齿,就连哭,都不能哭得尽兴!
偏不,今天偏要就要哭个尽兴!她要哭出声,要嚎啕大哭,要哭得淋漓尽致,哭得山崩石裂,哭得冉柳两家的祖宗牌位都被泪水腌烂了才好!
静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她只是觉得耻辱和不甘。
“规规矩矩像木头人一样活了十七年,偏偏做出那样的下贱之事,活该被人糟践、被人唾弃!”
又一个耳光。
静临真恨自己,既不能规矩到底,活成柳兰蕙的样子,偏偏又拉不下脸,干脆活成花二娘。
一半是柳兰蕙,一半是花二娘,懂得什么是好女子,偏管不住自己一颗不安分的心。
“老天爷是存心要折磨我吧!”
静临发泄累了,哭不动了,方才觉得脸上的肉僵硬发麻,嘴唇因为向两旁咧得太久而干裂生疼,地面的寒凉顺着小腹蔓延到全身,整个人忽冷忽热,头脑昏沉。
热,像是下油锅,煎熬得人骨头都酥烂了。
冷,像是下冰湖,冻得人血液里都是冰碴子。
柳茂从黑黢黢的大炕上坐起身来,身形在阴影里逐渐显现,静临看到他正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青白浮肿的脸上透着黑沉的死气,笑得阴森可怖:“淫*妇,十八层地狱的滋味好受吧?你谋杀亲夫,不守妇道,不仁,不孝,不义,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静临起身逃跑,可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无论如何都跑不快。
柳茂阴魂不散,紧紧跟在身后,“你跑啊,再跑,跑得了吗?哈哈哈哈哈!”
他嘴角一咧,笑得露出死白的牙齿和青灰的牙龈。
伸出双手掐住静临的脖子,“淫*妇!和我一起死吧!”
静临感到喘不上气,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无力。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柳茂快要得逞了,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静临彷佛能看到他黑色的尖锐指甲正在一点点嵌入自己温热的脖颈。
“凭什么!”
一阵愤怒涌上心头,带起心尖血液翻滚,静临忽然感到一股滚烫的力量。
如有神助,她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柳茂的钳制,并反手掐住了那死鬼肿胀的脖子。
“我问你凭什么!”
柳茂被她掐得露出了半截紫红的舌头,眼珠向外鼓出,好像是在说“你怎么敢?”
“是你先欺负我的!你先欺负我的!”
静临好像是疯了,她盯着他的眼珠子,手下了死劲,不把他的眼珠子掐出来便不死不休!
“是你该死!”
随着静临使出最后的力气,柳茂“砰”地一声灰飞烟灭,破碎成一股阴风喷在脸上,令人感到舒适地清凉。
这死鬼又死了一回。
静临缓缓睁开眼睛,成排的梁木在视野中渐渐清晰,她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了炕上,身下好像铺着什么东西,毛茸茸的,很暖和。
一见她睁开眼睛,翠柳大喜过望,大声叫银儿道:“欸!真醒了!”
银儿赶紧过来,取下静临额头上的湿毛巾,用手背摸了摸,又试了试脖颈的温度,方才放心道:“可终于退烧了!”
静临想起身,却被翠柳一把按了回去,“你可终于醒了,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两天了?要不是我和银儿来看你,戚氏那个死老太婆怕是要任由你病死!”
她快人快语,说完方觉话不好听,赶忙又道:“呸呸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说,有我们银儿神医在,保你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银儿脸一下红了,人也忸捏起来,小声道:“瞎说什么呀!”
静临余光看见枕边的药碗,“你还懂医理?”
银儿不好意思道:“跟我娘学了一点,只会看个头疼脑热,再多的就不会了。”
静临心中了然,难怪梦中感到一股热流,之后人忽然就有力气了,原来不是神助,而是这两个姑娘的一碗药之功。
看静临一直没说话,她又急着补充道:“你别担心,方子我问药店的掌柜核验过了,没问题的!”
“我——”
静临拄着胳膊撑起半个身子,下意识地想谢谢人家,还想问问药钱,可刚说出一个“我”字,忽然想到在王干娘家那个早晨,出于礼貌给了五两银子,反倒招惹得翠柳生了气,这句谢便讲不出了,出口的话变成了“我靠一会儿。”
银儿赶紧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头还疼吗?”
静临轻轻晃了晃头,又大力摇了摇头,“不疼了。”
也许是她晃荡脑袋的样子显得颇有些傻气,银儿抿着嘴儿乐,翠柳一屁股坐到旁边笑道:“怕不是烧傻了吧!”
静临忽然想起什么,掀开被子去看身下的皮袄,翠柳又止住她道:“知道你爱干净,污的地方早洗了,王干娘帮你用火盆子烘干的,放心吧!”
既如此……那自己的衣裤岂不是也?
静临微窘,看翠柳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又想起一桩要紧的事。
“糟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段不循说要你今天上午去衙门登记黄册呢,你赶紧去吧,可别耽误了大事!”
11/106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