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方才还精神着,一听这话顿时萎靡,垂头丧气道:“可别提了,县官老爷不答应,空欢喜一场!”
“什么?”
静临惊急之下,整个人的调门都拔高了,因风寒而略沙哑的嗓子险些破了音:“怎么会这样?”
银儿赶紧握住她的手,又将水碗递了过来,急道:“诶呀她逗你玩儿的,你刚好,千万别着急上火,快喝口水润一润!”
静临将信将疑:“真的?”
翠柳憋不住噗嗤一乐,笑得没心没肺:“你可真好骗!告诉你吧,昨儿个人家就带我去衙门办好了,我现在附籍在王干娘家,和银儿是亲姐俩啦!”
静临这颗心被她骗得大起大落,恼得啐了她一口,道:“哼!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怪我多管闲事!”
翠柳毫无愧疚,反拉着银儿笑道:“你看她,除了会端着假笑,也会恼、也会骂人,这才像个活人哩!”
静临实在忍不住,伸手要拧她,却被她灵巧地闪了过去。
银儿急得摆手道:“都消停会儿吧!要不药可白喝了!”
静临和翠柳看她急起来也像只愤怒的绵羊,只会捏着小嗓子眼“咩咩”乱叫,对视一眼,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堪堪止住。
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哭一回,病一回,醒来之后,好像是重新活了一回,真好。
偷偷抹了一把眼泪,静临问翠柳道:“段……我表哥带你去的?”
翠柳摇了摇头,“不是,是他身边那个叫名安的小厮。他们好像是急着回京城,所以就来找我,赶紧将事儿给办了!”
原来是这样……回京城也好,静临心想,本就是不该相遇的两个人。
“托你表哥的福,往后呀,我就是个自由人了!现在想起来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你当时跟你表哥说的时候我都懵了!现在想来也是遗憾,当时真应该跪下给人家好好磕三个头!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啊,要说你表哥这人嘛,啧啧,看着就有权有势,不太好相与……哪想到,其实他人还怪好的嘞!”
“嗯”,静临垂眸,下意识地咬了咬唇,闷声道:“还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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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什么生意都做,珠宝首饰,丝绸锦缎,皮货药材,食盐茶叶……通有无,交相利,凡是有利可图、有差价可赚的买卖,他都做。
不过,他虽富得流油,日子却过得又糙又奢。
糙,糙到没有置办一处固定的宅子,甚至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按说他这样大的家业,身边少不得总管府务的管家,经营账目的账房,伺候笔墨的书童,收拾园子的花匠,抬轿的轿夫,做饭的伙夫,粗使的杂役和做细活的丫鬟。稍有些财力和头脸的人家甚至还要畜歌伎养戏班,可这些段不循一个都没有,身边唯有一个名安还是当半个儿子养的,做不得太多伺候人的事,这两年更是被他派到各个铺子里学生意,也不常带在身边。
可要说他奢也是真奢,正因为过得糙,日常生活没一件事不需要在外面花钱买,人看他有钱,惯常多要三分,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权当不知道,那银子就跟水似的往外流。
最贵的便是住。忙时就地住在店铺,偶尔住酒楼客栈,日常住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莺莺燕燕脂粉扎堆儿的青楼楚馆。那地方表面上是温柔乡、富贵窝,实则是个销金窟、无底洞,富贵子弟一时昏头,在里面包个相好的一两年,便有倾家荡产之险,段不循却干脆将青楼当成了自家卧房,相好的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
他倒也不是色中饿鬼,不过是睡觉挑剔,有两桩怪毛病。头一个便是认床,睡一张床不能太久,久了就睡不着,因此便要常常换地方;第二便是对声音敏感,不能太吵,也不能太静,需得有闹中取静的感觉,方才睡得香。
两下里都符合他要求的,也就只有房舍雅洁精致、日夜丝竹萦耳又不过分吵闹的青楼了。
北京城朱门绮户的青楼多了去了,按说泗芳家是无论如何也入不得段不循眼的,他好歹是个银子多到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巨贾,还不至于沦落到私窠子里睡觉。
泗芳家吸引他的,不是屋,不是床,而是泗芳这个人——的手艺。
段不循宛平这一趟走得颇郁闷,说不上生气窝火,只是心里发闷,整个人怏怏不乐。人一憋屈,胃口就不好,嘴巴淡而无味,总想吃点熨帖肠胃的家常菜,脚步一转,没多想就走到了胭脂胡同。
这胡同修得弯弯曲曲,挨挨挤挤都是做皮肉生意的人家。天一擦黑,各家门口都挂上了亮丽的八角宫灯,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糊什么色的都有,一眼看上去真是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之余,情不自禁去想里面的旖旎风光。
各家的姑娘早都打扮好了,或倚门而笑,或笑语盈盈,为了招徕生意各出解数。
段不循方一现身,便在脂粉河里激荡里谑浪,“呦!这不是段大官人嘛,有日子不见了,来家坐坐?”
“嘁!省省力气吧,咱们哪有泗芳那么好命,只陪一个,就把咱们陪一万个的钱都赚了!”
被抢白的人不服,故意高声道:“钻钱眼里了?老娘不在乎钱,老娘是想尝尝,人家说的‘段不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段不循嘴角一扯,无奈一笑,总是男人调戏女人,今天他反被女人调戏了。
都是可怜人,随她们怎么说去吧。
七转八拐到了泗芳家门口,灯没亮,这是不接客的意思,段不循心里稍微舒服了点。
叩门三声,无人应门,段不循眉头微皱,加大了手上了力气。
又是“咚咚咚”三声,门方才从里面开了道小口,露出个裹着绿头巾、缠着红腰带的人影儿来。
钱二仰着一张马猴脸,冲段不循谄笑道:“真不巧,今儿泗芳身上不爽,您请回吧。”
第15章 看眼前人想宛平客,问眼下计说旧日情
段不循在风月场素来是好说话的,出手大方脾气又好,从不故意为难人。可他毕竟不是没脾气,好脾气也是冲着女人可怜,不是冲着吃软饭的无耻。
今天本就心里别扭,见钱二这副德行顿时就撂了脸,冷冷道:“她身上不爽,你也不爽?”
钱二赔笑:“爷您说笑了!小的爽也没用不是,既不能陪您睡觉,也不会给您做饭呐!”
“倒茶也不会?”
“这……我的爷,您是喝明前龙井的人,咱们家的高碎哪能……”
他如此遮掩,段不循心中料定里面有猫腻,当下不待他说完,后退一步,抬脚朝门猛地一踹,钱二“诶呦”一声载倒在地上,却还不忘抱住段不循的大腿,“泗芳今天真不方便见客,您快回吧!”
他提高了嗓门说这话,不像是求段不循,倒像是给屋里的人通风报信。
段不循一脚将人踢开,刚进屋便见泗芳被人骑着按倒在牙床上,脖子被狠狠掐着,脸色憋得青紫,再有一会怕是要断气了。
“狗杀才!”
段不循怒火中烧,上去一把薅住那人的脖领子,拎小鸡崽子一样将他提溜下来,挥拳照脸就是一下子,“你活腻了!”
那人被这一下打得仰躺在地上倒气,段不循还要再打,却被泗芳从后面紧紧抱住,哭着对地下那人吼道:“滚啊,还不快滚!”
那人吃了一拳好打,倒是能屈能伸,屁都不敢放一个,当下连滚带爬起来溜了,钱二见势不好也早跑了,小院里就剩了泗芳和段不循两个。
段不循挣开泗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泗芳却一头扎到他怀里,呜咽道:“你、你终于回来了!”
段不循身子一僵,过了半晌将人推开,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泗芳脖子上被掐得发红的一圈痕迹这会已经变得青紫,见段不循目光落在上面,泗芳一扭身,又扑到床上抽泣起来。
“钱二为了多挣钱,你不来的时候,他就逼着我接客!我不从,他就用针扎我,都是见不得人的地方,细细密密的小孔,就是有千万个针眼子也教外人看不出来!我……我实在扛不住了,今天就答应了他,谁知偏教你赶上了!他想将你搪塞回去,刚才那人怕我出声惊动了,情急之下便掐我的脖子……我、我差点被他掐死……呜呜呜……”
段不循脸色依旧不善,“为什么放那人走?”
泗芳从床上坐起来,抹了把眼泪,“你那样大的力气,再打怕要出事。真打起官司来,对谁都不好,谅他往后也不敢再来了,就算了罢。”
段不循看着她脖颈上的青紫,知她方才的确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软了语气,无奈道:“满京城都是我的铺子,你就不能遣个人知会一声?什么狗东西,也敢肖想我的人,当我是摆设?”
泗芳被这句“我的人”说得浑身一震,抬眼看段不循神色,他却转了身,抬步走到靠窗的矮榻上坐了,自己倒了杯茶,拿到嘴边,却又放下了。
“用这个,这个只有你用过。”
泗芳从茶几下的两层木抽屉里拿出一方漆木匣子,里面用干净的绢布垫着,上面放着一对白瓷茶碗儿。
段不循将一只拿到手里端详,恍惚有点印象,似乎每次来这里喝茶的用的,确实都是一只白盏。
倒了一杯茶递给泗芳,道:“喝口润润。”
泗芳赶紧接过来,只喝了一口,又匆匆将茶碗撂下,“官人没吃晚饭呢吧?想吃什么,我去做。”
“吃了,”段不循垂眸喝了口茶,指指茶几对面的位置,“坐下说会话。”
泗芳依言坐了,却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局促。
段不循吐了一口茶叶末子,皱眉道:“钱二都把银子使在哪儿了?怎么净买这样的东西。”
一提钱二,泗芳顿时有了话说,脸上的局促不安也变成了愁容惨淡。
“还能用在哪,”她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再多的银子也禁不住往赌桌上放!若不是他染了这么个毛病,我也不至于、不至于出来做这样的营生!有时候我心里就想,跟一个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还不如直接当个寡妇!”
她说到伤心处又有了泪意,只是碍于段不循的身份,硬生生又将泪忍了回去,做出一个强笑,道:“看我说这些做什么,官人果真吃了么?要不要再用些夜宵?”
段不循已经没了胃口,起身道:“不了,你明天支人去宝光阁柜上领一百两银子,告诉钱二,再有一次这种事,小心他的爪子。”
泗芳慌忙起身,“不用不用”,她嗓子发紧,“官人给的已经够多了。”
段不循根本不在乎这点钱,语气也带了几分不耐,“给你就拿着!”
泗芳却上前一步,双手拉住段不循一只袖子,声如蚊蚋道:“就是一座金山也得让他败了,官人若真可怜我们,就叫他去店里当个打杂的罢,也不消给多少工钱,但求拘着他,别教他再赌了!”
泗芳柔顺的眉眼蹙到一起,看得人心里发苦。
段不循居高临下,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不由窝着一股火。刚才还说不如做个寡妇,这会儿倒给钱二张罗起前途来了。
若是冉氏……段不循没由来地想起了静临,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敢大半夜找情郎私奔,敢为奴婢要身契,还敢当面拒绝他的示好,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含嘲带怒地挑衅他,说她看不上他。
若冉静临是泗芳,她大概会想办法,要么琵琶别抱改嫁他人,要么一走了之,要么……段不循没根据地胡乱揣测,要么干脆了结了钱二,直接做个小寡妇!
泗芳觑着他嘴角彷佛挂了一丝笑意,以为他是要答应了,忙又切切哀求,“官人看在奴的薄面上,就教那行货子去试一试罢!”
哪知段不循变脸如变天,方才还如朗月疏星,说话间已是寒天肃夜。
“我从来不用赌徒,抱歉。”
泗芳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面上顿时青红交织,看着门口晃动的帘子,呆愣愣地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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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静临一病,戚氏对她的态度就变成了不闻不问。既不过来催促煮饭洒扫,自己做好了饭也不叫她。静临那点值钱的细软都给了戚氏,柳文彦留下那五两碎银子也给了王婆母女,这会儿真是荷包比脸都干净,穷得一文不名。
既无钱买吃食,又不好意思总去银儿家蹭饭,只得自己下厨。
凑合着把灶烧热,人已经被呛得灰头灰脸;又不会做饭,只好糊弄着煮些面疙瘩汤和苞米面粥喝,顿顿都是对付个水饱,几天下来,已是肚囊瘪瘪,面有菜色。
这会实在是饿得头脑发昏,静临只得拖着虚浮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灶房走。
到了灶房,揭开面缸一看,竟是已经见底了。
又揭开旁边的两个米缸,都是如此。
昨天还有小半缸呢,没道理一天就空了。
静临想到戚氏,一扭头,却见她正挓挲着两个膀子,一脸得意地盯着自己看好戏。
静临一见她的嘴脸登时觉得反胃,“咣啷”一声撂下米缸上的木头盖子,冷着脸就往出走。
戚氏在她身后啐了一口,高声道:“我们老柳家耕读传家,不养吃白饭的闲人。什么活都不干还想吃饭?嘁!你想得美!”
到隔壁王婆家,翠柳一见静临的模样,二话没说直接钻到灶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烫,慢点吃!”
静临看到白面条上泛起的点点油花,眼睛都绿了,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连放凉都等不及,风卷残云般,几口便将一碗热腾腾的面吃个干净。
“本以为吃不惯面食的,原来是没吃到过好的!”
一碗下肚,人也有了说话的力气,静临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赞道。
翠柳笑道:“饿急了吃什么不香!看你往后还挑不?”
银儿比她细心,瞧静临脸色不好,关切道:“怎么饿成这样?”
静临苦着脸,本想就着话头骂戚氏几句,倒一倒心里的苦水,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好意思,只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你们帮我出个主意,得想个活计,有点进项不是?”
翠柳闷头想了半天,转头问银儿:“你有啥主意?”
银儿眨巴着眼睛看向静临,“娘子针指做得怎么样?”
“还行,在家里没事干,也就只能描花样做绣活了。”
静临说着掏出一方天青色的丝帕,指着上面的湖绿色兰草道,“这个是我绣的。”
银儿接过来看了一眼,垂眼道:“真是巧思,颜色也清新。”
还是翠柳心直口快,撇一嘴道:“自己用还行,卖别人估计不行。”
静临赧然,赶紧将帕子揣了回去。
在家的时候,嫡母总是夸她女红好,她竟还当了真,方才想和翠柳、银儿两个炫耀一番,不想竟被打了脸。
银儿看她勾着头红着脸,赶紧安慰道:“没事,这个既看天赋也看功夫的,娘子绣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说,现在都用什么绣架、织机,半天的功夫赶得上咱们两天的产量,针脚又密又齐整不说,价钱还便宜,哪个还肯花钱买咱们的笨活计?这个不成,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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