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忖并无任何不妥,她亦有礼有节,微笑道:“夫人谬赞了。”
王氏一笑,木头面孔彷佛才有了一丝活人气,“我们是本分人家,平常素淡惯了,也不爱在打扮上头费心思,赶上这么隆重的场合,一时真有些无措,又怕外头人不守规矩,带坏了家里的风气,亏得娘子会这个手艺,有劳了。”
静临的微笑凝在脸上。
王氏浑然不觉,一面将人往后院引,一面道:“昭容是个守规矩的孩子,惯常是足不出户的,是以不能亲自相迎,各位高邻莫要见怪才是。这边——”
两进院子走到底,原来卢昭容竟不住正屋,而是在后园子里另辟了一座二层绣楼住着。
这小楼还是卢昭容夫婿亡故那年建造的,距今已经有八个年头了。木头上面的朱漆褪了大半,成了病恹恹的砖色,檐角和墙根也有了风蚀水腐的痕迹。整座小楼孤零零的,仿佛是被流放至此,被这萧瑟衰败的秋园一衬,更显凄凉。
静临看得心里发堵,银儿和翠柳看过来,俱都面露不忍。
“昭容啊,快开门,柳家娘子来了!”
王氏头前领着众人上了楼,语气颇为欢喜,“来,快请进。”
热络里隐有三分骄矜。
二楼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卢昭容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静临骇得后退一步,亏得翠柳在后面扶了一把,方才没有沿着楼梯滚落下去。
她并非无理之人,只是目光所及太过悚人,以至于一时失态。
卢昭容的脸已经全部变形。
左颊上那处血窟窿已经成为一枚鸡子大小的深坑,四周疤痕挛缩,扯着一侧的眉眼向下耷拉,鼻翼和嘴角却被牵起,乍一眼看上去,好像是在阴恻恻地诡笑,分外可怖。
卢昭容已经转身进屋,直挺挺地坐到妆台前了。
王婆暗暗拉了拉静临的袖子,静临定了定神,方才抬步跟了进去。
一进屋,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翠柳和银儿下意识地掩住口鼻,被王婆用眼神暗示,方才不情愿地放下手,只暗暗屏着气。
静临倒莫名有种熟悉感。每逢徽州梅雨季节,她的房间也是这股味道,便是将南北窗都开了,过堂风再怎么吹,这味道亦挥之不散。
京师干燥异常,卢昭容的房间竟然发霉了,也是稀罕。
环顾四周,这屋中很是狭窄,因建在后园,采光本就不好,窗上的竹帘还撂着,显得室内更加昏暗。
“这孩子!”
王氏嘟囔了一句,走到窗边将竹帘卷起,又将南面的轩窗开了一扇,屋里顿时亮堂了些,先前的霉味似乎也散去不少。
翠柳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朝静临挤眉弄眼,意思是,这样还怎么化妆。
静临走到卢昭容身旁,这才发觉她微阖双目,睫上似有泪意。
心里一惊,再仔细看去,方才明白,原来是被照进屋里的光刺得流出了眼泪。
大着胆子又将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静临缓声道:“恕我无礼,只是这话须得说到头前。卢娘子面上的疤痕不小,只怕再怎么描画,也只能遮挡万一。”
“遮挡什么?”
卢昭容仍呆楞楞地一言不发,倒是王氏快口接话,怪道:“有什么好遮挡的?只消涂抹些胭脂,教气色看着好些,再拾掇个得体的发髻便是。柳娘子不是最擅长这些么,快动手罢,免得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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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不要银钱的,临出门时,王氏还是给封了一包碎银子,掂量着足有一两。
可静临这活却做得并不舒心,心绪一烦乱,怏怏之色就挂了脸。
王婆拉过她的手,劝慰道:“娘子心里想什么,老婆子都明白。可是娘子也须得明白,咱们不是菩萨,渡不得众生,过好自己就行啦,勿要再多想,小心神思郁结伤身。”
静临领情,勉强笑道:“我明白,多谢干娘开导。”
翠柳和银儿一边一个,架着她胳膊往旌善亭走,“难得出来一趟,瞧个热闹再回去!”
平日坊里有什么大事,像是征收赋役,或是裁判纠纷,一般都在旌善亭办,朝廷旌表卢昭容的仪式也选在这里。
宛平已经有好几年没出过这样的喜事了,街坊四邻早就传开,此刻已经乌压压围了一大片人,不止乌义坊,就连附近乌仁坊、乌德坊的人都闻风过来看热闹了。
王婆和翠柳两个扒拉开几个人,尖着脑袋使劲往前边挤;静临和银儿被她们两个拽着,踉跄跟着走了几步,静临实在是吃不消这股浓郁的人味儿,只得放手道:“在外边等你们。”
银儿也是不是个很爱热闹的性子,便也放了手,在外边陪静临。
日头已经高挂中天,秋老虎的余威烈得很,两个人又往外围走了几步,拣了个阴凉处坐下,遥遥望向旌善亭,只能看到顶部的一个红尖儿。
一阵鞭炮响后,似乎是县里的耆老名宿轮流上去讲话,说的无外乎都是什么“贞烈有德,合为妇人表率;节义炳彰,足以照耀闾里”之类的老生常谈,抑或是“希图坊中妇人感召表率,皆以贞白自砥”之类的屁话,听得人心情烦躁,忍不住啐上一口。
银儿托着腮怅然道:“娘子,你说卢昭容这会儿,还是先前那样木呆呆的么?”
静临叹了口气,“总之不会笑就是了。”
“哼!她不笑,她那个娘怕是要笑歪了脸!”银儿忿忿不平,竟越说越怒,“瞧她先前那样,还问你,‘有什么可遮掩的’,原来是将闺女脸上的疤当做他们老卢家的招牌呢!怪不得都说后娘心狠,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原来是后娘,想必就是卢昭容那弟弟的生母了。
静临眼瞧着前方浮动的人群,幽幽道:“亲娘就会不同么?”
“这还用说。”
银儿不假思索道,说完又奇怪地转头看向静临,“你娘对你不好吗?”
静临垂下头,伸手折了根枯草杆,在鹅卵石路面上胡乱扒拉,半晌方抬眸看向银儿,“我是嫡母养大的。”
银儿默了默方道:“大户人家就是这样,家大业大,人口也复杂。”
静临扯起嘴角笑笑,“什么大户人家,破落户罢了。”
“那……你亲娘还在吗?”
银儿忍不住好奇追问。
“在。”静临看着地上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仿佛看到了花二娘枕边摇落的翠钿,“她……她是个……”
静临斟酌词语,想说她是个很不成样子的女人,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苦笑道:“我和她并不亲近,她也许……也是有苦衷的。”
第19章 折薪俸师徒齐布局,遇翠柳不循微露意
到了刘阶寿辰这日,积水潭西南沿岸空前热闹,人群熙攘,叫卖声不绝于耳,堪比庙会。
布棚车和油毡纸已经抢占了临水一线,沿着悬挂彩色丝绦的大理石栏杆,每走几步必有首饰摊子,上挂各色珠钗头面,下铺一应香囊扇坠等时兴玩意;古董字画摊子必然挨着算命测字的,画扇面的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来往人群,也兼传影、写信的营生;至于南北点心,花样繁多的零嘴儿,更琳琅满目,自不待言。
刘阶站在后花园里假山上的风禾亭中,遥遥地望向水边的喧哗,喟叹道:“还是热闹好啊!”
顿了片刻,却又话锋一转,道:“与从前相比,终究还是冷清了些。”
谢琅和陆梦龙对视一眼,都知他意有所指,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拿眼求助于段不循。
段不循顺着刘阶的目光望向北方的大片水域,自然而言地接口道:“前朝时,这里曾是京杭大运河漕运的终点,彼时南北客商汇聚于斯,自然热闹非凡。自成祖以后,朝廷规定漕船不得入京,积水潭码头也就搁置不用了,就连潭水也一分为二,将东南部分划出,成了今日的什刹海。”
刘阶微笑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看向他,语气亦咄咄逼人:“那么照你看,这码头还有重启之日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师,码头重启与否并不重要,甚至叫积水潭还是什刹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水流一入皇城,就是太液池。居于四海中央,想要哪里热闹,哪里就会热闹。”
刘阶自然听得懂段不循话里的意思,语气缓和了不少,出口的话却仍不无忧心,“只怕是你想的太乐观了。”
段不循转向谢琅,道:“清和以为呢?”
谢琅来之前已经与段不循议了一回,趁这个气口,正好将打算说了,因上前道:“老师,也该到发俸禄的时候了,只是如今圣躬违和,只怕近日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太仓银不好动。”
刘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琅继续道:“前日吏部尚书姚文远上了道折子,请旨加收湖广等地赋税一成,内阁票拟后递上去,被留中了。”
吏部尚书姚文远是现任首辅高和的门生,他的折子自然也就是首辅的意思,只是不知宫里留中不发,到底是皇上授意,还是司礼监的公公擅权了。
“哼!”刘阶冷笑一声,傲然道:“穷民以富官,亏他想得出来,为了拉拢人心,竟连人臣的脸面都不顾了!”
他说话时眼周微缩,眸中透出一股冷意,又缓缓补了一句,“竟还不如那帮阉竖!”
段不循知他素来看不起中人,只是如今大珰掌权,俨然与内阁分庭抗礼,一味心高气傲,只会坐失良机,于自身有害无利。
他斟酌着用词,旁敲侧击道:“司礼监的郑珏,似乎与元辅大人颇不对付。”
刘阶看了他一眼,没接这话,又对谢琅道,“你接着说。”
“府库银子虽少,那名贵的苏木和胡椒却多。学生以为,老师可以上个折子,请旨以这两样折抵俸禄,想必郑珏定会顺水推舟。”
“你说什么?”
刘阶被他这话气得想笑,“高大人卖力讨好百官,你却教我在这个时候得罪人?我朝薪俸本就微薄,养家糊口都艰难,若真依你所言,怕是我刘阶的祖坟都要被满朝文武给刨喽!”
谢琅被他抢白一番,依旧面不改色,眉眼从容,一拱手笑道:“老师,谁说苏木胡椒不能换银子?”
刘阶眼睛一斜,斥道:“那东西又当不得饭吃,到时满京城都是苏木胡椒,再名贵的东西,一旦多了,能卖几个银子?”
谢琅不卑不亢,摇头笑道:“怎么卖就无须咱们操心了,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大贾么?”
刘阶一怔,转头看向段不循,见他正一脸狡黠之色,目光灼灼看着自己,方才恍然:原来这俩人早就串通好了,一唱一和,只是在他这老头子跟前卖关子!
“你们……小兔崽子!”
刘阶笑骂了一句,心情显是轻松了许多,这才想起陆梦龙一直在做锯嘴葫芦,便又板起脸来,佯装训斥道:“你哑巴了?”
“梦龙方才一直留心听着,诸君高谈阔论,令人受益匪浅,竟然酝酿出一个新本子,待到排好了,一定请老师去看,还望老师届时赏脸移步,学生的名气不就响了?”
“是么?”刘阶揶揄,“不写才子佳人,改写奸臣佞幸了?”
“那倒没有,”陆梦龙挤眼做怪,“学生方才想的是一出家长里短的本子,讲的是一位刘姓的员外和他家的两个傻儿子。这两个儿子,一个放荡不羁,专门眠花宿柳;一个呆头呆脑,整日之乎者也……”
正事毕,师徒三人扯起闲篇儿。
不觉日已薄暮,水面上跃动的夕光渐渐熄灭,夜幕四合之前,沿河的小贩吆喝着打折,都想在收摊前将货物出清。
刘府的园子挂起了八角宫灯,流光溢彩衬于扶疏花木之后,俨有春夏的繁盛气象。
鲜衣美服的年轻男女开始成群结队地往园子里涌,和前两年一样,是夜的游园要开始了。
翠柳和银儿都打扮得很显眼,衣裙俱是鲜亮的颜色,头饰虽廉价,胜在新颖别致,灯火下亮晶晶的泛着流光,造型大胆新奇。这就引得人们将目光停留在她们的脸上:一个是翠眉杏目,眉心贴了仿唐的花钿,在时下崇尚简约妆面的一众女客中显得声气夺人;另一个纤眉微扬,颇有文气,额上用浅蓝色工笔细勾了一朵祥云,灵似飞仙。
两人被来往许多目光看着,都觉得很不自在,渐渐地有人上前攀谈,夸赞妆容别致,他们两个才慢慢放松下来,顺势向人家推销起静临这位巧手妆娘。
段不循的目光跟随着这两个人,四周观察多时,始终不见静临。
“老师宽坐,”他起身与刘阶一拱手,“不循去更衣,失陪一会。”
刘阶往人群中望了一眼,收回目光,皱眉道:“你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收一收心了。”
段不循将错就错,笑得颇有几分风流倜傥:“老师教训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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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柳再见段不循分外惊喜,二话不说,先是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将他千恩万谢了一通,方才起身问道:“官人也来游园,怎么没见名安小哥?”
段不循面带春风,笑容和煦,“他去北边收药材了。你如今住在哪里,还是柳家么?”
翠柳拉过银儿,爽朗答道:“托您的福,我现在住她家,就是柳家隔壁的王记茶水铺子。”
王记茶水铺子……段不循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状似不经意道:“冉姑娘没与你们一起来么?”
银儿早就听翠柳将这位大恩人念叨了八百遍,方才一直暗暗打量他,听他这句“冉姑娘”,顿觉有些奇怪。
翠柳没多想,快言快语出口,人已经怒色上脸,“哼!还不是戚氏那老婆子拦着不让出来!上次也是这样,听到是去卢家她才没了话。这回倒好,为了不让静临出门,特意将她家柳三秀从学里叫了回来,娘俩一唱一和的,真是气煞人!”
段不循听她将这些日子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沉默了半晌,方又将目光落到她和银儿的脸上,“你们这妆……都是她化的?”
“是呀!”翠柳吁了口气,瘪嘴道:“有道是酒香也怕巷子深,画得再好,没个名气也不行!万事开头难呀,我们俩走这趟,也不知道能换回几个主顾。”说到这,她又忿忿起来,“都怪戚氏这个死老婆子,若是静临能出来,她长得那么好,一定会有更多人过问的!您说是不?”
“是。”
段不循点头,目光从近处的锦绣衣衫渡到远方的斑斓光影,越过积水潭上大片漆黑的水面,看向柳家宅院的方向。
“这些天,多谢你们照看她。”
翠柳一愣,随即不好意思道:“这有什么好谢的,静临和我们是朋友,都是应该的呀。”
待到段不循的身影看不见了,银儿才低声道:“他不是冉娘子的表哥吧?”
翠柳大咧咧地头前回走,“怎么不是呢,他管静临叫表妹,静临管他叫表哥——我亲耳听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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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定更鼓响,刘府那边的喧哗方才渐渐止息。
阁臣的寿宴热闹了半个宛平,唯独遗落了乌义坊柳家这一角。
静临趴在窗台上,双手托腮,尽力想象那边的笙歌笑语和灯火光色,想象过路人看到新奇妆容时的言语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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