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真心感激,只是自忖暂时无以为报,便不好诺言先许,怕将来做不到,人家觉得自己是口惠而实不至。
却见王婆又道:“这还不够,除了在街坊邻居之间多做宣传,咱们还要广而告之,这样才能做大。”
“还请干娘指教。”
静临从前囿于阃训,对这些三姑六婆颇有成见,以为她们不事生产,专靠穿门入户摇舌鼓唇为生,赚的都是些个昧良心、生是非的钱。
如今自己为了生存,竟然也要学着做个妆娘了,方才头一次醒悟,原来世上留给女人的道就是这么窄,这些姑婆能凭自己的本事活着,足令人心生敬意。
王婆继续道:“娘子有所不知,咱们宛平县住了个大人物。每年他老人家过生辰,都会将家里的园子开了,全县百姓,不拘你是谁,只要递个帖子,写上一句吉祥话,便能进去玩赏一整天。每年这个时候,可是比过年还热闹!到时候教那俩丫头带着娘子去,你们三个精心打扮了,往人群里边一站,不就是活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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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在静临房中说了小半日的话,戚氏猫着腰伏在窗户底下,听得腰酸腿麻,心中一阵冷笑:小娼妇还想出去招摇,想的倒美!
第17章 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修齐治平一以贯之
自永乐十八年建成以后,有明一代,棋盘街一直是北京城最繁华之处。
隆万年间,帝都已经形成了“品”字形的内外城布局。从钟鼓楼至永定门的南北中轴线,将整个“品”字串起,并以正阳门为界,将整个北京城一分为二:上口为内城,下方两口为外城。
棋盘街正位于这个南北中轴线上,北接皇城最南端的大明门,南临正阳门,居于整个“品”字的正中心,是出入内外城的必由之路。又因皇城居于内城正中,阻断了内城的东西交通,位于东西江米巷连线上的棋盘街,因此也成了东西交通的主干道。
正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棋盘街仅百步见方之地,竟市肆连檐,楼宇栉比,云集了天下市民工贾和海内外奇珍异宝,竟日喧哗熙攘,是实打实的富贵泼天之地,时人便也以“天街”呼之。
山西会馆正位于这条寸土寸金的“天街”之上,是山西商会日常集会、宴饮之地。
此时日头西斜,余晖将整个棋盘街染得一片金红。谢琅尚未散值,陆梦龙闲云野鹤一个,惯常是要迟到的,只有段不循一人,独自站在山西会馆最顶层的“云天间”内,自窗口遥望整个大明皇城。
从这里向北看出去,沿着熙攘的棋盘街一路到底,越过单檐歇山式的大明门,进入皇城之内,便是两排连檐通脊的廊庑,中间一条宽阔的步道直通承天门,称为“千步廊”。
秉承自南而北左文右武的传统,千步廊左侧设宗人府、翰林院、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及吏户兵工各部衙门,谢琅所在的礼部也设在这里,就在最北边,紧挨着大明门;千步廊右侧是太常寺、锦衣卫、左右前后中五军都督府等武将衙门。
视线再往前移,承天门东侧是长安左门,正是殿试张皇榜之地,故此又有龙门之称。
承天门西侧,则是长安右门,乃是每年霜降前举行秋审的地方,因主生杀予夺,故又被民间称为虎门。
再往前看……巍巍宫禁阻挡了人的视线,段不循已经看不到位于北京城最北侧、紧挨着安定门和地坛的国子监了。
泱泱太学,磋磨了段不循,也成就了段不循。
初入学时,他也曾想过,要从国子监一路走到长安左门,金殿答对,琼林御宴,鱼跃龙门;转眼十年,谁料竟从国子监走到了这棋盘街上的山西会馆。至于少年未竟之志,非不能也,是不为也,终成一生之憾。
也好,既不曾跃龙门,也免了入虎口。
此生如寄,活一天便是赚一天。
段不循临窗袖手,满眼黄昏暮色,浑然不觉身后何时多了一个人。
“日暮相关何处是,金玉楼上使人愁。”
陆梦龙轻摇折扇,款步而入。
段不循应声转头,一见是他,笑道:“今儿怎么这么守时?”
陆梦龙合上扇子,凑到他身边,目光灼灼,不答反问,“浪子也有愁么?”
段不循嗤笑一声,避开他的视线,坐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道:“既入我这铜臭地,就不要说些酸腐话,在下听不懂!”
陆梦龙接过茶,也坐到段不循身旁,换了一副嬉皮笑脸,道:“不酸的也有,试为段兄出个上联?”
段不循微笑,“有屁快放。”
陆梦龙一脸揶揄,“听好了,我这上联是:吃肉喝酒养婆娘,三者备矣。”
段不循不假思索,朗声对曰:“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
陆梦龙先是一怔,随后拊掌大笑,指着段不循道:“你呀,真该改名叫段浪!”
两人叫小二先上了四碟冷盘,边吃边等谢琅。
段不循旧话重提,“你这些日子野哪去了?”
“也没去远地,不过是在宛平县遇到了一对妙人儿,都是十七八岁年纪,《秋香亭记》唱得极好。”
“没答应你?”
“别提了!戏是唱得不错,可惜少了点眼光,陆某今日籍籍无名,焉知明日不能与王实甫、关汉卿相提并论?到时候就不是我求着她们,而是她们上赶子要排我的戏了!”
陆梦龙忿忿不平,发了一通牢骚方才奇道:“欸,你怎么知道她们没答应?”
名安进来时正好听到这句,一边作揖一边笑着抢话:“这还用猜?若是人家答应了,陆二叔怎肯赏脸来赴我爹的约会?”
陆梦龙无奈,对段不循道:“你带出来的小崽子,这张刻薄嘴像是亲生的。”
段不循本已打发了名安跟着王掌柜去北边收药材,按说他这会儿该启程了,却不知为何又跟到了这。是以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名安挠头,“爹,雇的马车迟了,估摸着还得一会儿,我寻思着正好顺路,就过来与两位叔叔请个安。”
“少来!”陆梦龙酸道,“陆二叔可受不起,留着给你谢三叔请安吧!”
名安见小心思被人拆穿,索性笑嘻嘻承认了,“好些日子没见谢三叔,怪想他的。”
“也不知道这谢清和是吃什么长大的,”陆梦龙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怀春少女爱他那张脸也就罢了,嘿!他一笑,连卖花的老婆子也情愿少要他的银钱!这回好了,这小崽子也迷他了,上哪说理去?”
名安第一次出远门,段不循不太放心,既然来了,便忍不住又叮嘱几句:“之前与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多听多看多学,我记着呢!”
陆梦龙存心为难,接话道:“那你说说,听什么,看什么,学什么?”
名安不过半大孩子,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心早就长了草,这会吃他一问,不禁红头涨脸,搜肠刮肚一番,方才支支吾吾道:“就、就听王掌柜的说什么话,看王掌柜的怎么收药材,学……还是学他怎么做生意呗!”
陆梦龙板起脸,煞有介事地教训道:“什么狗屁空话套话,把你爹教的全当做了耳旁风!”
名安十分不服,想回嘴,反将一句“那您给说说呗!”
睃了眼段不循脸色,到底低下头没敢说话。
陆梦龙见名安吃瘪,老不正经地打开折扇偷笑。
段不循瞪了他一眼,随后清了清嗓子,颇有耐心道:“商也者,通有无,交相利。若能以有余补不足,则无论山石草木,皆有利可图。就如柴薪,京城多山,木叶枯枝唾手可得,富贵之家更燃煤烧蜡取暖,是以柴薪廉价,纵辛苦亦只得微利。可若是松江府则不然,那里缺乏林麓,只能烧水滨的芦苇和田间的禾秆取暖,所以松江柴价贵,利润也高;再如河南汝宁,地虽殷富,但柴薪缺乏,尤其是雨季连绵之时,即使富贵人家,也只能裂门以炊。你想想,若能将北方的柴薪贩到松江、汝宁,利润几何?”
名安一点就透,“所以,名安这趟,除了要向王掌柜的学怎么做事,更要留心北边的风土人情,学着发现各地的‘松江柴薪’。”
段不循颔首,“记住,不是看热闹,要看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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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散了值便匆匆赶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可惜名安已经被王掌柜的派人叫走了,到底是没能再瞻仰一番他谢三叔的玉貌。
陆梦龙瞅惯了谢琅做翰林院庶吉士时穿的那身青黑色圆领素袍,冷不丁见着今日这身绣着鹭鸶的青色六品常服,忍不住话语含酸刺了他一句,“啧啧,如今服饰僭越已成天下通弊,到底是清和端方博雅,守制如常呵!”
谢琅早习惯了他这样,只微微含笑,撩袍坐定后方道:“不敢当,端方是真,博雅还得是不循。”
“博倒勉强能算,雅么,”陆梦龙摇头,“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雅个屁!”
段不循连忙接口道:“勿要乱说,段某最恨赌博。”
话落,三人齐笑,难得开怀。
谢琅道:“月底便是老师的寿辰,不循有打算了么?”
刘阶寿辰在即,虽人在宛平,未离京城,到底也算是回乡丁忧,不好大办。再说,如今他与首辅关系微妙,朝中人尽皆知,国朝又以孝治天下,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地逾制。
不能张扬,可也不能太过和光同尘。
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刘阶作为太子老师,是下一任首辅的热门人选,也是本朝首辅的劲敌。
朝中无数人等着站队,得给他们个表忠心的机会,也给刘阶一个探虚实的契机。
“老师的意思是和去年一样,只将积水潭西边那个园子整饬一番,做得热闹些便是。”
谢琅颔首,“这样最好。”
语罢又感慨道:“上次去积水潭边还是去年,想来高天流云依旧,只是兔走乌飞又一轮岁月了。”
他出身簪缨世家,二十二岁便中了进士,从来意气风发,鲜少作如此感慨。
想来是从翰林院调到礼部,被主事这份闲差磋磨的,也有了萧索羁靡之语。
段不循却不禁想到那晚的白水枯荷与芦狄萧萧,以及在那之前,黄昏暗室中的盈盈泪眼,一时心情异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一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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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上次听了墙角,戚氏这几日一直磨刀霍霍,一门心思盯着静临这屋的动静。
皇天不负苦心人,三日后,王婆果然又领着翠柳和银儿上门了。
戚氏怕打草惊蛇,先是在屋里装死,假装没听到院子里来人,待到将那屋的谈话听个七七八八,方才直起腰来,扯开嗓子在门外大声叫嚷:“寡妇人家,不好好在家守着,出去招摇什么?没的教人笑话我们家没规矩!”
静临早就知道她在外面偷听,是以暗示王婆将话说一半、藏一半。
闻听门外的老太婆发作了,方才打开门,笑吟吟道:“母亲说得是。儿媳也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只是里长家的卢娘子相请,又是朝廷旌表节妇这样的大事,儿媳也是不得不去。”
戚氏先前只听到王婆兴高采烈地讲话,说什么“恭喜娘子,生意要开张了!今儿个将东西收拾好了,看看缺什么,教那俩丫头出去采买,明日早起上门去给贵人妆扮。”她还以为不过是哪家的婆子媳妇搭错了筋,要让冉静临这骚狐狸去给拾掇,万没想到,那所谓的“贵人”竟然是里长家的卢昭容。
戚氏一口气闷在胸口,看着静临上翘的唇角气得牙痒痒,又碍于外人在,不好就地撒泼,只好阴阳怪气道:“行,去吧,你也是得跟人家学学怎么当个节妇,不求你给我们柳家挣一座贞节牌坊,只求你从此安分些,莫要再招猫逗狗、丢人现眼就好。”
翠柳因着黄鹂之死,心里早就恨透了她,如今终成自由身,忍不住反唇相讥:“呦!您老人家守寡这么多年,也没见您给柳大爷挣一座牌坊,合着是被哪家的腥猫骚狗给耽误了?”
第18章 看疤痕骇人在别处,思至亲唏嘘是此生
乌义坊不大,坊中居民不过几十户,卢昭容家与柳家又是同里,站在大门口就能看到对方家的屋檐,是以几步路就能到。
静临有话问王婆,将这几步路走得极慢。
翠柳和银儿一个捧着三层的妆奁匣子,一个拎着装了瓶瓶罐罐的小包袱,嘻嘻哈哈地跟在身后充小跟班。
“头一回上门,有什么要紧的,烦干娘再嘱咐几句。”
静临虚心,王婆也乐得提点。
据她说,这卢昭容十四岁就说好了人家,只是还没过门呢,夫婿就害病死了,她也跟着成了望门寡。她一时受不得这样的打击,又是上吊又是喝药的,寻死觅活好几场,亏得家人发现及时,这才救活了她一条性命。
一来二去,这贞女的名声就传遍闾里,她又放出话来,说已经立誓为亡夫守寡,终生不嫁。适逢督学巡方至此,曲县令也想博一个治县有方的政绩,故就将她的事迹报了上去。
静临设身处地去想,总觉得这里面有些环节说不通,因问道:“她与那夫婿从小便相识?”
王婆摆手,“认识什么?一样是盲婚哑嫁。”
这就奇了,既无情分,怎么就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如此?难不成世上真有天生的烈女节妇么?静临自是不信,只是这话不好说,只能搁在自个心里嘀咕。
王婆瞅她若有所思,语气闲闲补了一句,“娘子恐怕不知道吧,卢娘子身下还有个弟弟,今年也十八了,就在家里闲着。”
有弟弟与守寡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王婆索性将话挑的更明白些:“卢家这位二郎,正因托了乃姐的福,方才被县里免了徭役呢。”
静临听得心惊,仔细思量,更觉得寒凉彻骨。
自来因徭役致贫者比比皆是,家家户户自是想尽办法,有关系的用关系,没关系的用钱粮,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总归是有法子逃了。
还是头一回听说,用女儿的下半生来换的。
“老婆子也就这么一说,”王婆赶紧又道,“到底怎么回事,外人哪里清楚?也是猜的,娘子姑且一听。”
“听干娘所言,卢娘子年岁似乎不大,好像……并不符合历来旌表贞节的规矩,怎么就被选上了呢?”
“咳!”王婆压低了声音,凑到静临身旁道:“自然是她父亲卢里长运作得当。再一个,她脸上那块疤也的确骇人,你想想,二十来岁嫩生生的小脸蛋,硬生生用剪子戳出来一个血窟窿,这还不算烈么?也是该给她立一座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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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昭容家里不大,两进三间的小宅院,前面待客,后面住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母亲王氏出来门首迎客,四十来岁的年纪,面黄肌瘦,脸颊微凹,略有些嘬腮。
上下打量了静临一遭,又看了眼她身后的翠柳和银儿,她方才冲王婆一咧嘴,道:“这位就是柳家娘子了吧,生得真俊。”
因是旌表贞女的场合,静临今日打扮得极规矩,头上只插了个半新不旧的银簪子,浅粉色的蔻丹藏在孝服的宽大袍袖里,足下也换了双素面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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