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像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笑话:“你以为这是想断便断的了的么?”
他此言实在诛心,听起来没有任何可挽回的余地。桓玉手指动了动,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番动作,他甚至并未看她便握住了她的手。父母兄长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期待有不满还有烦忧,很快这屋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桓玉并未直接求情,只问他:“春闱过后是不是便要让各州开始量地了?”
量地并非容易之事,估计要耗费数月,而这段时日便是士族做出最后挣扎的时日。
前朝士族当政,与卫氏共天下,到最后百姓甚至只闻士族不知皇室。在他们眼中,除却士族以外的都不算人,于是深受其害的佃农与百姓在有心之人引导下成立了大同教,对这群常年沉迷酒色和五石散,因近亲联姻以及鄙弃武力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士族进行了大肆屠戮。
这是士族的第一次受创。
可又不能真的将他们杀光,不知是因士族人口众多,更是因为千百年的诗书礼教、农耕织造及其余各种法子都被掌控在他们手中。彼时混乱的北方缺少这些,于是先帝谢清设法联系到了在大同教屠戮下保全最好的韩家话事人,也就是如今的右仆射、韩曜与韩瑶的父亲韩老太爷。
士族缺少对抗大同教的武力,也不敢再掌控那让大同教最为憎恶他们作为的权势,最终选择了谢清。谢清保全了他们,甚至最初有意抬举他们,但同时也在磨去他们的爪牙,把他们驯化为听命的臣子,于是天下初定,皇室站在了最高处。
怕前朝士族挟持幼帝的旧事重演,他甚至没有让其他出身士族的妃嫔留下一儿半女。可后来他竟日渐昏庸,慢慢迷失在了士族的恭维里,甚至再次让五石散等士族恶习重见天日。
而后他驾崩,未满十七的谢衍即位。沉迷佛学的少年皇帝迷了士族的眼,他们安逸久了,以为能够再现前朝荣光,甚至开始逼他诞下子嗣――十七岁的皇帝还是太大了。
他们没有察觉到谢衍在太后的羽翼下飞快成长,在佛道之争上初露锋芒,而后借华阴杨氏一事用血震慑住了他们。
许是想起了被大同教屠戮的旧事,士族再次蛰伏下去。而后谢衍做了一件让他们再次受创的事――他废掉了九品之制,在桓家帮衬下迅速将格外完备的科举制搬上了大成。
华阴杨氏灭门的血腥气未散,他们不敢反抗。不过还好,科举要读的经史诗文仍被他们攥在手中,出头的寒门并不多,这也能让荒废学业的子弟振作一番。
几年的科举选出了足够的可用之才,而后他又开始在江南试行均田。均田若推行,士族便无法大肆置办田产,一直供养他们的佃农更愿意去耕官府授予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地,不会再愿意供养他们。
这是在将他们逼上绝路,更可恨的是印刷之法现世,科举也不可能一直是他们占上风了。
于是他们会在量地之时做出最后的挣扎。
谢衍轻轻应了一声,听到她继续问:“那以韩家为首的士族要如何?你要将他们全杀了么?”
定然不可能全杀完,可在他们设法对付他的这段时日,他会尽可能多地折断他们的羽翼,让他们畏惧臣服。这般想着,他口中却问道:“不可以么?”
桓玉眉头微蹙看向他,有些不悦的模样:“真想做暴君呀?”
谢衍便改口道:“有心闹事的士族嫡系及所有涉事之人还是要杀的,不然他们不会死心。”
那人定然也不少……
桓玉道:“若是反对的人少,是不是杀的人就少?”
谢衍抚了抚她额角的鬓发,缓缓道:“掌珠,我知道你心疼韩瑶,不想让她死。抛却我圣上的身份,抛却她欺君的罪行,她也确实罪不至死,以往我杀过的一些人也罪不至死……”
譬如当年护国寺中一些罪行不算重的僧人,譬如当年华阴杨氏中一些并不知情的旁支。
似乎又回到他将华阴杨氏灭门那日,血气萦绕不散,似乎有亡魂在耳畔哀嚎妄想将他带入无间地狱。彼时慧觉还存着一丝劝他回头是岸的念头,还并未离开长安。
看着满地的血与尸体,老和尚悲痛不已地看向他问:“他们真的全都该死么?”
于是他说出和如今一样的话:“可他们必须要死。”
“他们站在高处掌控别人的时日太长,已经忘了死亡对己身而言是何滋味。只有当屠刀落在他们的同类身上,他们才会畏惧、会醒悟,知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许有其他法子能够大到同样的目的,攻心利诱或是威逼,可都没有以死震慑来得快且有力。”
而他想做的,便是能最快将自己能做的事做完,他不想在这个位置上待得太久。
谢衍看着她道:“你说过我做的没错,你说过变革必要流血。”
我也曾因是否该杀这些人而犹疑痛苦,可你告诉我我没有走错路。
“确实如此。”桓玉垂眸道,“……没有人不会畏惧死亡,死亡的确可以最快带来震慑,一切变革都免不了流血……可或许不至于流那么多。”
桓玉抬眸看向谢衍,轻声道:“在数年前那个局面,华阴杨氏之死是最快的破局之法,也利于后续科举推行,可同样留下了弊病。”
弊病便是如今士族认为自己只有灭族与谋事成功两条路可走,华阴杨氏灭门之事让他们认为谢衍同他们不死不休。
“我曾想过为何王家那般只余一个姓氏的士族后人还会站在韩家那边,若非王言之同我兄长交好,王御史如今应当也和韩家走得近。”桓玉道,“因为在他们心中,您一定会让他们去死,所以他们并无他路可走。若是把他们都杀了,那伤筋动骨实在太严重,可现在有了转机。”
桓玉继续道:“你也看得出,韩瑶本人想来是不会再偏私韩家。她的事只有韩家寥寥几人知晓,断掉血缘也只是同那几个人。倘若她不死,后续她应当不会以韩家人自居,也会现于人前。虽然不说,但只要她出现,其他士族必然明白他们与我们并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因为韩家人都能活着――她的名字容颜就是最好的证据。”
“人都怕死,既然怕死,他们也会选择能活下来的那条路,就是向我们投诚。”
桓玉一口气说完,颇为忐忑地等着谢衍的反应,却见他定定看着她沉吟道:“……我们?”
桓玉:“……”
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里琢磨这些字眼!莫名心中有些气,她在他小臂上轻轻捶了一下:“不是我们成了罢!只有你一个!”
谢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是我们……可那般留下的祸根也多,需要留下太长时日看他们的忠心。”
“太长时日”这几个字终究还是让桓玉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低声道:“我觉得以往你杀那么多人只是为了尽快做成某件事……明明你并非噬杀之人,也有其他温和的法子达成目的,可为什么我觉得你总怕来不及做成那些事呢?”
谢衍静静想,或许只是因为我不配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待这么长时日,我要尽快做完我能想到的那些事。
其实在即位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做皇帝。幼时他一直觉得这个位置会是他的兄长谢衡的,他虽然资质算不上好,可为人忠厚宽和,善用忠臣,不一定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知晓自己并非先帝亲生后就更没有想过,直到谢衡身死,母后不敢接那玉玺,硬生生将玉玺塞进他手中。
那是他发现,除了他,好像没人更适合皇位。
镇北王一家无意,而其余人对皇位本身有着渴求,却还没意识到那代表着怎样深重的责任。
他不放心交给其他人。他不知晓其他人登上皇位后百姓会怎样,至少他自己不会做出什么妨害百姓的事。
他不敢做。
可他一个人终究做不了太多,于是他打算在士族大势已去,大同教和突厥那边牵扯到他身世的事解决后将皇位交到一个还算可靠的人手上,再结束掉这根本不该出现的人生。
但那些想法在遇到她后慢慢消散了。或许在这个位置上多坐些时日也不是什么难捱的事,至少能一直庇护她,让她做她想做的。
这些话此时不适合说给她听,自己出口换来的怜惜与悲悯比不过别人蓄意拆穿一切后她的心疼深刻。于是他道:“只是觉得人生苦短,什么事都快些做完更稳妥些。”
只是终究还是觉得她的想法虽可行,但仍有纰漏:“那士族占下的那些土地怎么办?他们终究不会允许官府收回土地,只按照官员品阶再授永业田。”
桓玉见他有松动的迹象,忙道:“那便不收回,只在他们所有的土地中除去应有的永业田数目,其余田地一律同寻常百姓一般收税,废除士族纳粮豁免……这样他们定然向佃农施压,佃农也不会再供养他们。士族总不可能亲自种地,待土地荒废后官府再低价向他们收购那些土地便是了。”
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国库要额外出一笔钱。不过若后续韩家等士族仍不安分,大可拿他们补贴国库。
“为了少死几个人真是煞费心神,他们可不一定领你的情。”谢衍将手指扣进她的指缝,“怎么这样心软……”
若不是太心软太良善,其实他的掌珠更适合登上高位。不过没关系,还有他在。
只要她愿意,他愿意做他的屠刀。那些神佛无法宽恕的杀孽与罪过,她也能够为他解开。
桓玉听出他的妥协,低声道:“士族或是寒门,有罪或是无罪,该死或是不该,他们都是人。”
于是谢衍便想起他们初到金陵时,大同教的人认出他设计埋伏,她在杀掉刺杀之人后取下腰上酒壶倒下一杯祭拜送别之酒。
她说要让自己永远不要不把人命当命,那话让他动容。
这样想来,她愿意同他这个满身罪孽之人在一处,真是他的幸事。
“既然你同意了,那我便将阿爹阿娘他们唤进来。”桓玉道,“外头还冷得很。”
谢衍按住她的肩膀:“掌珠,你是不是还忘了些什么?”
她目光有些茫然,于是谢衍提点道:“你想救出韩瑶,那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韩家有能耐在当年大同教的屠戮之中得以保全,如今又为士族之首,并非什么无能之辈。韩瑶自己身在韩家甚至还时不时替代韩曜做事,可对韩家事仍旧知之甚少,只知晓那个为她和韩曜批命的神婆只在每月初一现身宗祠给她送药。若想永绝后患救出韩瑶,金羽卫要费上不少功夫。
桓玉的手指绞紧了衣角:“就不能看在她日后可能是我嫂嫂的份上么……”
候在屋外不远处的韩瑶身子有些僵。
她武功着实不错,只是平日不显山不漏水,不然也不敢大着胆子和俞翊来往。此时虽离那间屋子较远,屋内人声音又低,可她其实能听得一清二楚。
方才离开时她有些怕桓玉会在男女之事上讨好圣上让他留情,那会让她不安,可桓玉只是规劝他。这让她放心了些,可听如今这般……
正在犹豫要不要听下去时,她听到那位让自己颇为发憷的圣上问:“还有几日便是上元,夜里陪我看灯好不好?”
这样简单的要求,看起来格外和气的桓玉竟还有些犹豫:“我要同阿爹阿娘说一声……算了,去便去罢,但你不能被人认出来。”
韩瑶心想,这是不是对圣上太不恭敬了些?
可随即圣上很快应了,听起来甚至有些舒缓的愉悦。
直到他们二人走出那间屋子时,韩瑶还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认为无可避免的死罪因看花灯便被免了。她看到桓玉对自己笑了笑,有些愣怔地听着谢衍让她这些时日暂且安分待在韩家,自有暗卫暗中联系她。
……就这样了么?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么?
她有些仓惶地行礼谢恩,想赶快回到韩家以免被人察觉让眼前这一切都前功尽弃,却被桓玉叫住了。
“韩娘子且慢。”桓玉思忖片刻,还是问道,“数月前韩曜应当在江南收了一房姬妾,那女子唤作芸娘,不知娘子知不知道她的消息?”
金陵那边只有芸娘被富家子赎身从良的消息,芸娘的弟弟柳潜甚至也不明了具体消息。她想起当时在常家芸娘借认识她引起韩曜注意的事,总隐隐觉得不安。
难不成芸娘真的只是因此看出韩曜身份尊贵,想要借此脱身贱籍么……她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韩瑶未曾想桓玉问的是这样的事,苦笑道:“我实在不知晓这些事……不过他惯会怜香惜玉,但心中又有些看不上女子,对姬妾态度颇为恶劣又不会真的害了她们性命。若你想知晓,我回去便尽力查探一番。”
桓玉摇摇头道:“韩曜并非什么无能之辈,娘子这些时日还是明哲保身罢。”
紧要关头不能出纰漏,此事还是暂且放一放,芸娘性命无忧便一切好说。
韩瑶也清楚自己的查探实在太过勉强,见桓玉如此明理心中更安几分,便看了一眼谢衍,迟疑片刻道:“有一事我觉应当讲一句……韩曜他似乎对桓玉娘子有些心思,家中姬妾有几个眉眼间都有些像……”
到底是龌龊事,不愿说得太清楚。桓谨等人的面色已经铁青,俞瑛甚至啐了一口,恨恨道:“腌H东西!”
反倒是桓玉面色如常道:“他哪里是对我有心思,他是当初在太傅府上比试输给了我一心想要折辱我罢了。我若因此气恼才是如了他的愿。”
当初在常家的宴席上,韩曜说的话可不可谓不过分。
可她不在意不代表旁人不在意,韩瑶看了一眼谢衍身侧青筋暴起的手背,觉得圣上应当领了自己这句话的情,便看了一眼俞翊道:“那我先离去了。”
俞翊面色已经好了许多,低声对她道:“一切珍重。”
暗影霜刃般的娘子隐入夜色里,桓玉心中感慨她的武功,在家中人的目光中颇不自在道:“……我也要回家了。”
谢衍勉强将一腔怒火压下去,没有在意桓谨俞瑛夫妇含了几分斥责的眼神,为理了理桓玉衣裙,叮嘱道:“回去好好歇着。”
他同她年纪差不多时刚即位不久,连着几日不睡都是寻常事,可放在她身上他却受不了。
桓玉含含糊糊应了。谢衍看出她的敷衍,声音冷了几分:“若明日见你眼下乌青还这样重,我便去桓府盯着你睡。”
一旁的几人:“……”
俞瑛大着胆子把看起来快被这场面激得快晕过去的女儿拉过来,正色道:“不劳圣上费心了,今夜我看着她睡。”
这下换谢衍心中不快了。他看着桓玉抱住俞瑛的胳膊,喉头动了动,又知晓母女亲近实在是人之常情,几乎是用尽毕生教养做出无事模样点了点头。
直到在夜幕掩映下上了马车,俞瑛才心有余悸道:“我感觉他恨不得把我拉过来掌珠的这条胳膊给割了。”
桓谨道:“今日我在宫中唤掌珠过来,他同我说若太清闲便多操心操心二月底礼部的省试……”
夫妻二人私下已经不那么恭敬地口称圣上,双双叹了口气看向“罪魁祸首”桓玉。
“阿爹阿娘多虑了,他……他还是很随和的。”桓玉想起暗处跟着她听到这些话的金羽卫,颇有些后悔当初鬼迷心窍应下了他,又弱弱道,“十五的时候我想……我想和他去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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